枪声一响,躺在炕上半死不活的赵老三猛地弹坐起来,牵动了腿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坏了!”他嘶哑着嗓子喊道,“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这枪声,错不了!”
林峰抱着枪,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狼,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爹不让他出去,不让他开枪,可外面的枪声,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小峰!你可别犯浑!”赵老三看出了他的心思,急忙劝道,“你爹是老猎手,他心里有数!你现在出去,不是帮忙,是添乱!”
林峰停下脚步,眼睛通红地盯着门口:“可那是枪声!我爹就带了杆老猎枪!”
“枪法准,一杆枪也顶用!”赵老三咬着牙,“你得信你爹!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
枪声越来越密集,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村里人的怒吼和惨叫,但很快就被更多的枪声淹没了。林峰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抱着步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袋烟的功夫,也许像一个冬天那么漫长,枪声突然停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刚才的枪林弹雨更让人恐惧。
“爹……”林峰喃喃自语,再也控制不住,转身就去拉门闩。
“别开门!”赵老三从炕上滚了下来,拖着伤腿,一把抱住林峰的腿,“你忘了你爹走的时候咋说的了?让你活下去!从后山走!”
“赵大叔,你放开我!”林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枪声停了!我得去看看!万一我爹他……”
“他让你走!”赵老三吼道,“你去了,你爹就白死了!他让你活着,是给老林家留个种!是让你以后给他报仇!”
“报仇?”林峰的身体僵住了。
“对!报仇!”赵老三加重了语气,“你现在出去,连个日本兵的毛都摸不到就得把命搭上!你留着这条命,以后有的是机会!听叔的,走!”
林峰不说话了,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屋外,风雪似乎也停了,只有远处隐隐传来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有烟味……”林峰的鼻子抽动了一下。
他猛地推开赵老三,没有去拉门闩,而是搬开墙角码着的柴火,露出后面一个不起眼的狗洞。这是他小时候掏着玩的,后来大了就没再钻过。
“小峰,你要干啥?”赵老三惊愕地问。
“我不走前门。”林峰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爬出去看看。你看好家,要是日本人来了,你就躲进地窖里。”
说完,他不等赵老三再劝,像条泥鳅一样,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屋外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和焦糊味。林峰贴着墙根,利用熟悉的矮树和柴火堆做掩护,一点点朝着村子中心摸过去。
他不敢走大路,而是像捕猎时一样,选择在林木的阴影里潜行。他的动作无声无息,呼吸也被压到了最低。
很快,他就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
树下,躺着三叔公。他手里还攥着一把砍柴的斧子,身上好几个血窟窿,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灰蒙蒙的天。
林峰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继续往前摸,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村里那片小小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他熟悉的乡亲。赶着牛车的四叔,抱着孩子的六婶,还有平日里最喜欢追着他要糖吃的半大孩子二蛋……他们都倒在雪地里,鲜血把洁白的雪染成了刺眼的暗红色。
十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日本兵,正在屋子之间来回走动,不时用刺刀捅一捅那些已经没了气息的身体。
林峰躲在一垛干草后面,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血腥味顺着牙缝,充满了他的口腔。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疯狂地搜索着,他要找他爹。
终于,他在村子正中央那棵最大的老槐树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振山背对着他,像一棵松树一样站得笔直,手里提着那杆老猎枪。在他身后,还靠坐着一个穿着破烂棉袄的陌生男人,那人胸口在流血,显然是受了重伤。
几个日本兵围着他们,为首的是一个挎着指挥刀的日本军官。那军官的脸上,有一道从右边眉毛一直划到脸颊的旧伤疤,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狰狞。
一个点头哈腰的汉奸站在军官旁边,正指着林振山大声喊着什么。
“老家伙,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汉奸尖着嗓子喊道,“你身后的人,是不是抗联的?把他交出来,太君说了,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呸!”林振山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不知道什么抗联不抗联的!我只知道,他是被你们这群畜生打伤的中国人!想从我手里要人,除非我死了!”
“不知好歹!”汉奸对着日本军官谄媚地笑了笑,然后又换上一副凶恶的嘴脸,“你以为你的土枪能顶什么用?太君们的枪,八百米外都能要你的命!”
“那就让他来要。”林振山缓缓举起了手里的老猎枪,枪口对准了那个军官。
军官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露出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句日语。
汉奸立刻翻译道:“太君说了,佩服你的骨气。但是,违抗皇军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动手!”
两个日本兵端着刺刀,一步步朝林振山逼了过去。
“老乡!你快走!别管我!”林振山身后的伤员挣扎着喊道,“给外面的兄弟们报个信!”
“闭嘴!”林振山头也不回地低吼一声,“我林振山在这山里活了一辈子,没学会别的,就学会了站着死!不知道啥叫跑!”
话音未落,他猛地侧身,躲过一个日本兵刺来的刺刀,同时手里的猎枪像根棍子一样,狠狠地抡了出去,砸在另一个士兵的钢盔上。
“哐”的一声巨响,那个日本兵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林振山还想再动手,但另一个日本兵的刺刀已经到了跟前。他只来得及用枪身一挡,锋利的刺刀顺着枪管划过,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躲在远处的林峰,早已端起了自己的汉阳造。
准星、缺口、疤脸军官的脑袋,三点一线。
他爹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咱们猎户的枪,是用来对付畜生的,不是用来对付人的。”
可是眼前这些,不是人,是畜生!
林峰的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想开枪,他想立刻打爆那个军官的头!
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间,场上的局势又变了。
那个疤脸军官似乎是失去了耐心,他拔出了腰间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林振山的胸口。
“爹!”
林峰几乎要喊出声来。
也就在这一刻,林振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突然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身后的伤员猛地推向了大槐树的另一侧。而他自己,则像一头发怒的黑熊,不退反进,朝着那名军官直冲了过去。
“砰!”
手枪的响声,盖过了一切。
林峰亲眼看见,一团血花在父亲的胸前炸开。
林振山的身体猛地一顿,冲锋的势头慢了下来。但他没有倒下,他凭着最后一股力气,将手里的猎枪奋力掷出。
疤脸军官没想到他中枪了还能动,躲闪不及,被枪托狠狠砸中了肩膀,疼得他怪叫一声。
两个日本兵冲上来,两把冰冷的刺刀,同时捅进了林振山的身体。
“爹——”
林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但他死死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声音传出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涌出眼眶,和他嘴唇上渗出的血混在一起,又咸又涩。
他看着父亲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倒在了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里。
疤脸军官捂着肩膀,愤怒地吼叫着。一个日本兵走到大槐树后,拖出那个已经昏迷的伤员,一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做完这一切,日本兵们开始在各家屋子门口泼洒煤油,然后点上了火。
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林峰趴在冰冷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只是看着,看着火焰吞噬了他的家,看着父亲的身体被大雪渐渐覆盖。他的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只剩下那张带着刀疤的脸,和一片死寂的、燃烧着仇恨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