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已有半月,长白山的林子里静得只剩下雪块从松针上滑落的簌簌声。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踩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动作轻得像两只觅食的狸子。走在前面的汉子约莫四十出头,背着一张熊皮,手里提着杆老旧的单发猎枪,他叫林振山。跟在后面的少年十七岁,身形还未完全长开,但筋骨匀称,一双眼睛在风雪中眯着,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他是林峰。
林振山突然抬起右手,握拳。
身后的林峰立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缓了。
“风向不对了。”林振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雪沫子送过来的。
“爹,脚印还新,那头傻狍子跑不远。”林峰低声回应,目光紧紧盯着雪地上一串凌乱的蹄印。
“打猎,比的是谁更有耐心,不是谁的腿更快。你什么时候能把性子磨得跟这山里的石头一样,你的枪才算真稳了。”
林振山说着,卸下背上的熊皮铺在雪地上,缓缓坐了下去,将猎枪横放在腿上,枪口斜对着那串蹄印消失的方向。
“咱们等。”
“等?”林峰有些不解。
“等风停,或者等它自己绕回来。畜生跟人一样,都有自己习惯走的路。”林振山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饼子,掰了一半递给儿子,“填填肚子,有的等了。”
林峰接过饼子,学着父亲的样子,紧挨着他坐下。雪花落在父子俩的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两人就像两截枯木,与这片林海雪原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由灰白变得有些昏黄。
林峰的嘴唇冻得发紫,但他始终没有动一下,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爹,你说错了。”林峰忽然开口。
“嗯?”
“它不走老路,它从那边过来了。”林峰的下巴朝左前方微微一扬。
林振山顺着儿子的视线看过去,在百米开外的一片白桦林中,一个灰黄色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那头狍子果然换了方向。
“眼睛比我好使了。”林振山没有惊讶,反而低声笑了笑,“多远?”
“一百二十步,可能还多点。”林峰答得很快。
“有把握?”
“有。”
“那就打。别浪费子弹,家里不多了。”
“嗯。”
林峰没有立刻举枪。他趴在雪地上,用手肘在身前拱出一个小小的凹槽,将自己带来的那杆汉阳造步枪稳稳架了上去。这枪比他爹那杆要新得多,是他去年用三张上好的狐狸皮跟山下的贩子换的。
他没有急着瞄准,而是先抓了一小撮雪粉,松开手,看着雪粉被风吹散的方向。
风是从右边吹来的,不大,但足够让子弹偏离。
他调整了一下枪口,标尺稍稍往左挪了一丝。随即,他的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准星、缺口和那头仍在移动的狍子。
“砰!”
沉闷的枪声在寂静的山谷里炸开,惊起一片飞鸟。
远处的狍子猛地一颤,向前踉跄了几步,轰然倒地。
“走,去看看。”林振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
父子俩走到跟前,林峰检查了一下,子弹精准地从狍子的脖颈处穿过,一击毙命。
“干得不错。”林振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走吧,趁天黑前下山。”
回去的路上,林峰扛着狍子,走得飞快。
“慢点走,省点力气。”林振山在后面喊。
“爹,今晚能吃顿肉了。”
“瞧你那点出息。”林振山嘴上骂着,脸上却带着笑,“跟你说个事。前两天赵家屯的老三进山,说关外已经翻天了。”
“翻天?咋了?”林峰随口问。
“日本人打进来了,奉天城一夜就丢了。现在到处都是日本兵。”
“日本人?那不是在海那边吗?跑咱们这嘎达来干啥?”
“谁知道呢。赵老三说,世道要乱了。他劝咱们也搬出这山,离得远远的。”
林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父亲:“爹,咱们搬吗?”
林振山摇了摇头,看着连绵不绝的群山:“咱们的根在这,祖祖辈辈都是这山里的猎户,能搬到哪去?天塌下来,有这大山给咱们顶着。别想那些没用的,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嗯。”
夜里,父子俩的木屋里烧着旺盛的火堆,锅里炖着狍子肉,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林峰一边擦拭着自己的汉阳造,一边问:“爹,你说日本人用的啥枪?比我这杆还好?”
“听说是叫三八大盖,一枪能打八百米远,还带个刺刀。”林振山正给自己的老猎枪上油,“不过,枪再好,也得看是谁在用。”
“那要是碰上了,我一枪也能撂倒他们。”
林振山放下油布,脸色严肃起来:“浑小子,瞎说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咱们猎户的枪,是用来对付畜生的,不是用来对付人的。枪口对着人,那是要出大事的。”
“知道了,爹。”林峰嘟囔了一句。
“你不知道。”林振山把老猎枪靠在墙边,“记住了,枪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也是保命的家伙。这世道再乱,咱们也别去沾惹是非。安安分分打猎,平平安安过日子,比啥都强。”
“嗯,我记住了。”
林振山叹了口气,走到门口,推开一道门缝朝外看。风雪更大了,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能吞掉一切的巨兽。
“明天雪大,别进山了。把院子里的柴火劈了,再把兽皮硝一硝。”
“好。”
林峰应了一声,继续低头擦着他那杆冰冷的步枪。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少年的眼神里,闪烁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力量的渴望。他并不知道,父亲口中那“翻了天”的世道,正像这场暴风雪一样,以不可阻挡之势,向这座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席卷而来。
之后接连几日,都是封山的大雪。
林峰听了父亲的话,没有再进山。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把院子里堆积如山的木头用大斧劈成大小均匀的柴火,整整齐齐地码在墙根下。木屋里,林振山则摆弄着那些兽皮,用土法硝制,屋子里总弥漫着一股奇异又呛人的味道。
“爹,这熊皮啥时候能好?”林峰搓着手,从屋外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急啥?这活儿跟打猎一样,得慢慢磨。”林振山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刮着皮子上的油脂,“等开春了,拿到山下镇子里,能换回半年的盐巴和洋油。”
“还换盐巴?赵三大叔不是说山下乱了吗?”
“再乱,人也得吃盐不是?”林振山哼了一声,“天塌不下来。把门关好,外面风大。”
林峰过去把有些松动的木门闩好,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
“爹,我那杆枪,是不是该擦油了?”
“昨天不是才擦过?你小子,是手痒了吧。”林振山停下手里的活,看了儿子一眼,“雪再下两天,林子里的畜生就该饿得出来找食了。到时候让你打个够。”
“好嘞!”林峰脸上顿时有了神采。
父子俩的日子,就像这山里的溪流,日复一日,平静地流淌。他们很少去想山外的世界,这片养育了他们祖辈的林海,就是他们的全部。
然而,平静在第五天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风雪小了些。林峰正在院子里用木头削一个套兔子的新夹子,突然听到村口传来一阵狗叫,叫声急促而凶狠,不像是在欢迎村里人。
“爹,有动静。”林峰立刻站了起来。
林振山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他的老猎枪。村子不大,拢共也就七八户人家,都姓林,是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平日里,除了偶尔进山的赵老三,几乎没有外人来。
狗叫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喘息和呼喊声。
“开门!快开门!振山哥!”
“是赵老三?”林振山听出了声音,快步过去打开了院门。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扑了进来,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正是前些日子来报信的赵老三。他的一条腿上鲜血淋漓,把雪地都染红了一片,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像是从荆棘丛里滚过来的。
“老三!你这是咋了?”林振山赶紧和林峰一起把他扶起来。
“快……快跑……”赵老三嘴唇发白,浑身抖得像筛糠,“日本人……日本人杀过来了!”
“日本人?他们跑这深山老林里来干啥?”林振山一边把他往屋里拖,一边问。
“清乡……他们说山里藏了‘抗日分子’,要……要清乡!”赵老三疼得龇牙咧嘴,“我们赵家屯……完了……全完了……”
林峰的心猛地一沉。赵家屯离他们这儿,翻过两座山梁就到了。
林振山把他扶到炕上,撕开他的裤腿,只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口子,像是被子弹擦过。
“是枪伤。”林振山脸色铁青。
“他们见人就杀……我……我是钻狗洞才跑出来的……”赵老三喘着粗气,抓住林振山的手臂,“振山哥,听我的,快跑!带着小峰往山里躲!别回头!”
林振山沉默了,他从墙上取下烈酒,倒在伤口上。赵老三疼得惨叫一声,差点晕过去。
“爹,咱们快走吧!”林峰急了,转身就要去收拾东西。
“走?往哪走?”林振山的声音异常平静,“这冰天雪地的,咱们能跑到哪去?再说了,村里还有几户人家,我能自己跑了?”
“那咋办?等死吗?”
“我去看看情况。”林振山站起身,眼神变得和打猎时一样锐利,“你留在这,照顾好赵大叔。把门锁好,不管听到啥动静,都不准出来,不准开枪。”
“爹!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林振山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这是命令!要是天黑我没回来,你就带着赵大叔,从后山那条小路走,一直往北,别停下。听到了没有?”
林峰看着父亲坚决的眼神,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听到了。”
林振山拿起他的老猎枪,又从一个皮袋里抓了一把子弹揣进怀里。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记住,活下去。”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灰蒙蒙的风雪中。
林峰死死地盯着门口,把自己的汉阳造抱在怀里,枪身冰冷,就像他此刻的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只剩下赵老三痛苦的呻吟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天,渐渐黑了。
父亲没有回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那声音清脆而尖锐,和他们猎枪沉闷的声响完全不同。
紧接着,枪声像是炒豆子一样,响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