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镇铸坊,赤铜熔炉翻滚如血,火舌舔舐着夜空,映得整座山坳如同炼狱。
新铸的“阳符”在铁钳夹持下缓缓出炉,幽金色的纹路在烈焰中流转,仿佛活了一般。
徐谦立于炉前,执符在手,指尖轻抚那细密的刻纹。
滚烫的金属灼着掌心,他却恍若未觉。
脑海中,金手指最后闪现的画面仍如烙印般清晰——血线图谱铺展,刘瑾、阁臣、边将尽数连线,中央一行血字:“天命在野,不在庙。”
他笑了,笑得冷,笑得狠。
“天命?”他低声自语,“老子从不信天命,只信自己手里这把刀。”
云璃悄然走入暗室,身后两名黑衣匠人捧着三套太监服,衣料是上等云绸,鞋底却暗藏铜鱼槽,与司礼监守钥内监的制式无异。
她声如夜风拂过刀刃:“若三息内无法合符开匣,守钥人便会吹哨引援——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徐谦没答,只将阳符翻转,盯着那枚象征皇权中枢的符印良久。
忽然,他抬眼,目光如钩,直刺跪在一旁的陈七:“李元楷死前,有没有提过他和刘瑾的联络暗语?”
陈七浑身一颤,额头冷汗滚落。
他是钦差亲卫,亲眼见过李元楷被毒杀那一夜,耳边还回荡着那句嘶哑的遗言。
此刻被徐谦盯住,魂魄都被抽离,颤抖着道:“有……是‘天顺无妄’,每月初一由西山猎苑飞鸽传书……”
“天顺无妄?”徐谦轻笑,眼中寒光暴涨,“好一个‘无妄’,倒是真把自己当老天爷了。”
云璃眸光微闪,迅速取出一张手绘布图,铺于案上:“守钥太监换班在子时三刻,前后巡逻间隙仅七次呼吸。若有人低语此句,守卫只会当是内监验身——正好掩护换符。”
她抬眼看向徐谦:“计划已成,只差死士。”
“死士?”徐谦冷笑,“我这儿不缺活人,缺的是死过的人。”
当夜,破庙荒烟,残碑断瓦间,几名死士跪地不起。
他们身上无甲无刃,却个个眼神如灰烬中复燃的火种。
徐谦亲自走入队列,手中捧着三枚铜鱼阴符,一枚一枚,为他们系于腰间。
“你们不是去偷钥匙。”他声音冷得像霜,“是去‘交钥匙’。子时三刻,守钥太监交符前,你们要像值夜内监一样站岗。云璃已画好巡逻间隙图——你们只有十二步的距离,七次呼吸的时间。”
刀儿握刀立于庙外,指甲掐进掌心,猛然单膝跪地:“统帅,让我去!我愿死在前头!”
徐谦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你得活着带兵进京。”他淡淡道,“这活儿,得让死过的人干。”
话音落,死士齐齐掀开衣襟——胸口赫然烙着两个焦黑大字:“焚旨”。
徐谦瞳孔微缩。
那是三年前,他主政内阁时,亲手下令处决的伪造圣旨案旧部。
这些人本该被千刀万剐,却被他暗中救下,流放边镇,成了今日最锋利的暗刃。
“你们早已死过一次。”他低声道,“这次,替我,把天捅个窟窿。”
三日后,京郊夜雾弥漫,司礼监后巷寂静如死。
一名内监模样的人影悄然立于石墙之下,手持阳符,低声念道:“天顺无妄。”
守钥太监正欲查验,那人已将符递出:“丙戌轮值,换钥。”
铜鱼相合,金光微闪,锁匣“咔”地开启。
就在这一瞬——
袖中匕首疾出,直插咽喉!
鲜血未溅,尸体已被另一人拽入暗道。
第三人迅速取出真钥,压入蜡封,动作快得如同鬼影。
墙头竹哨轻响,模仿夜巡口令,分毫不差。
整个过程,不足三息。
远处更鼓响起——子时三刻,换钥完成。
边镇军帐,烛火摇曳。
徐谦坐于主位,手中展开刚送达的密报。
字迹虽潦草,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他看着看着,忽然嗤笑出声。
“有意思。”他喃喃,“刘瑾啊刘瑾,你千算万算,可曾算到,有人正拿着你的私密,一条条往外抖?”
帐外风起,卷起大旗一角,洪字如血,猎猎作响。
而密报末尾,隐约可见一行小字——
“钦差李元楷,实为刘瑾私生子……”边镇军帐,烛火如豆,映着徐谦侧脸。
他指甲摩着密报边缘,那行小字“钦差李元楷,实为刘瑾私生子”在他脑中炸开一道惊雷,却未显于色,只嘴角一扯,笑得阴冷。
“私生子?”他低语“怪不得那狗东西临死前眼神不对——不是怕死,是怕真相曝尸荒野。”
云璃立于帐角,黑纱垂落,眸光却锐如鹰隼。
她将一卷羊皮图缓缓推至案上,墨线勾勒出京中十三处“白事房”据点,红点标记处,皆是刘瑾豢养影奴、调换身份的暗巢。
“十三影官,皆以死婴替活人。”她语调平静,却字字渗寒,“我们的人已潜入西山白事房,假作焚尸杂役,三日内便可掌控名录册。”
徐谦盯着那图,忽然笑了,笑得肆意猖狂,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好啊。”他猛地起身,大氅翻卷如血浪,“既然他刘瑾靠死人换活命,那我就送他一场——真真正正的白事!”
他提笔蘸墨,笔锋如刀,在素帛上狂书五字:刘瑾殡天录。
字成刹那,墨迹未干,已有亲卫疾步入帐,领命而去。
刻版、印制、密传……一夜之间,千张檄文将如毒蛾扑火,飞入京城千家万户。
“我要让六部衙前的百姓,一边看画皮匠人绘的‘饮血羹’图,一边念着‘刘瑾殡天录’三字,笑出眼泪来。”徐谦冷笑,“让他活着,却先被万人披麻戴孝!”
三更天,灶房深处,火光微弱。
老厨子佝偻着背,一勺一勺搅着药罐,汤汁苦涩,是他为徐谦熬了三年的安神汤。
忽然,窗棂一晃,黑影掠过,快得如同幻觉。
他不动,不叫,只低头继续搅药,浑浊眼底却翻起惊涛。
待四下再寂,他悄然掀开药罐底——一封密信赫然压在陶缝之间,火漆未封,只一行字:刘公亲启,边镇细作已伏。
阿福手一抖,药勺落地。
他认得这字迹,是当年内阁里专送密匣的小黄门。
而“边镇细作已伏”六字,如刀剜心——他们要烧粮道,断洪字旗的命脉!
他颤抖着将信投入灶火,火焰“轰”地腾起,映亮他满脸沟壑。
那一瞬,他仿佛又看见十年前的紫宸殿,徐谦站在丹墀之上,一句“阿厨,这碗汤,比御膳还暖”,让他这个卑微膳夫,记了一辈子。
翌日清晨,刀儿巡营至柴房,忽见人影悬于梁上。
老厨子,吊死了。
脖颈青紫,脚边散落柴薪,手中却死死攥着半块焦炭,炭上歪斜刻着几个字——
徐相公……快走……他们要烧粮道。
徐谦赶到时,风正打旋。
他缓缓跪下,伸手抚过他冰冷的脸,良久,忽然仰头大笑,笑声撕裂晨雾,惊起天空群鸦。
“老伯……”他声音沙哑,却带着近乎残忍的温柔,“你一辈子低头做饭,连头都不敢抬,临了,却给我端上最后一道菜。”
他解下他那条油污破旧的围裙,轻轻裹住那半块炭,像收殓遗骨。
“这道菜,我记下了。”他站起身,眼神已成寒铁,“用刘瑾的骨,炖他的皮,再洒一把他儿子的血,——正好祭旗。”
当夜,边镇粮道全线转移,三十万石军粮悄然北运。
而徐谦亲书一道密令,交予云璃:
“让‘白事房’的棺材,准时抬进京城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