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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明昭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像苏黎世湖上的流云,不经意间便掠过天际。
一月初,湖面仍残存着雪山的冷意,清晨时分常笼着一层薄雾。她住在大学城外一栋简洁的白色公寓里,每日沿着湖畔小径往返于医院与研究中心之间。
生活被精确地划分为手术、研究和偶尔的学术会议,平静而疏离,仿佛一道精心包扎的伤口,不去触碰便不会疼痛。
那天午后,她刚完成一例复杂的心脏手术,褪去手术服时才感到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推开办公室的门,她习惯性地走向窗前想看看湖景放松眼睛,却忽然怔住,
窗外廊桥下,两道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视线。
陆聿书站在浅灰色长椅旁,怀里抱着小宝。
男人穿着深色大衣,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小宝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小脸苍白,正仰头对父亲说着什么。
父子俩的神情如出一辙,在看见她的瞬间,他们原本黯淡的眼睛里瞬间亮了起来,那光芒灼热得几乎刺痛了她。
她脚步一顿,手下意识地扶住窗框,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三个月了,她以为已经足够遥远。
“昭昭。”陆聿书看见她,几乎是本能地喊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声音穿透玻璃,模糊却清晰可辨。
他向前一步,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期待:“我们能谈谈吗?”
她推开门,走进微凉的春风中,眉峰平静如常:“陆聿书,你不该来这里的。”
陆小宝缩在父亲怀里,小声嗫嚅:“妈妈,我想你了。”
明明之前她很喜欢听陆小宝喊妈妈,可如今听来心里却丝毫波澜都没有,只剩一片麻木的钝痛。
她深吸一口气,走下台阶,白大褂的下摆在风中轻轻摆动。
陆聿书见她没有立刻转身离开,急急开口,语速快得几乎慌乱:
“陆薇薇已经被我赶出盛家,她做的那些事——伪造数据、窃取研究成果、在董事会上散布谣言,我都查清楚了。我错信了她,害你受尽委屈,也害了爷爷,还害了我们爸妈,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昭昭,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去,所有一切我保证都可以重新来过。”
盛明昭的指尖微微颤动。
湖面阳光闪烁,碎金般的光点在她眼底跳动,她的声音却依旧平稳:“陆聿书,你现在是知道错了,可是,知道错和能不能弥补,我要不要原谅你,是两回事。”
陆聿书一步步靠近,神情几乎恳求:
“我愿意倾尽所有补偿你,昭昭,无论你想要什么?盛氏医院我已经开始重建,比从前更大、更先进。你是陆家真正的女主人,没有人可以替代。”
“我要我爸妈回来,可以吗?陆聿书?”盛明昭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冰锥,
“我要盛氏医院回来,要那些被偷走的研究数据回来,要你从未有过的信任回来——这些,你给得了吗?”
陆聿书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仿佛被抽去了所有血色。
陆小宝紧紧抱住了她的腿,小脸仰着,满是哀求。
她抿唇不语,垂眸看向孩子。
那双酷似陆聿书的眼睛里盈着泪,双手攥成小拳:
“妈妈,爸爸真的知道错了,你回家好不好?我们家的玉兰树开花了,你最喜欢的”
她终于蹲下身,平视着孩子,声音轻柔却坚定:
“陆小宝,我和你爸爸离婚了,我已经不是你妈妈了。有些东西坏掉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空气骤然僵住,连风都仿佛停滞。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男声打破沉默:
“盛医生,会议快开始了,你要不要先回去换份资料?”
是宋祁年。
他缓步走到她身旁,白大褂一尘不染,眉目温和,却在看向陆聿书时多了分疏离:
“陆先生,我想盛医生已经很明确了。这里是她的新生活,请不要再用过去束缚她。”
陆聿书眼神一沉,语气陡然锐利:
“你是谁?你凭什么来插手我和昭昭的生活?她是我老婆!”
“宋祁年,盛医生的同事。”宋祁年坦然相对,嘴角微微一弯,
“也是她现在的伴侣。”
这句话像石子投入湖心,激起暗流涌动。
盛明昭微微一愣,回望宋祁年,他的眼神平静而笃定——没有多余炫耀,只是一句保护性的宣告。她没有否认,只是转回视线,看向面色骤变的陆聿书。
“伴侣?”陆聿书几乎失笑,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嘲讽,“昭昭,你真认真的吗?他不过陪你工作几个月——我们之间七年的感情,就这么容易被取代?”
“够了。”盛明昭截断他的声音,语气里终于染上一丝疲惫,
“陆聿书,我们早已走到尽头,别再纠缠了。这样对谁都不好。”
小宝突然抽泣起来,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妈妈,我想跟你一起回国我不想再吃药了,那些药好苦”
她轻轻拭去孩子眼角的泪,声音不由放软:
“你得跟爸爸先回去。你的身体要复查,这里的气候也不适合久留。”
话音未落,小宝忽然脸色煞白,呼吸急促起来,扶着她的臂膀声音微弱:
“妈妈,我好难受胸口好闷”
陆聿书心头一紧,迅速抱起儿子。
盛明昭立即俯身检查,面色凝重:“心律不齐,不能耽搁。送医院!”
三人一路冲进急诊室,刺眼的灯光下,盛明昭的专业本能完全接管了情绪。她快速向瑞士同事解释病情历史,一边监测小宝的生命体征。十几分钟急救后,医生诊断出先天心脏瓣膜问题加剧,需要长期跟踪和更精细的治疗方案。盛明昭一边听一边镇定吩咐护士准备药物,然后转向陆聿书:
“暂时稳定了,但必须回国做系统治疗。这里的医疗体系不适合长期留治国际患儿。”
陆聿书攥紧孩子的小手,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先带他回去。昭昭,我会处理好一切——等我。”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等我回来,我知道你只是跟我赌气而已,你和他没有在一起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道:
“陆聿书,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带陆小宝回去接受治疗。”
“至于我和谁在一起,”她转身看向窗外,湖面波光粼粼,“都和你无关了。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陆聿书的脸色越发惨白,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有悔恨,有不甘,有痛苦,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执念。
他最后还是抱着情况稳定下来的陆小宝离开了,背影在长廊尽头显得格外孤寂。
宋祁年站在门口,眉眼平静,看着陆聿书离去的方向:
“他若真想弥补,就别再把亏欠当成借口,快点离开你的生活才是对你最好的尊重。”
陆聿书抱着小宝离开苏黎世的那天,风掀起湖面万千波光。
机场广播响起登机提示,他回望那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研究楼,心底升起决绝的信念——只要他重新为昭昭建一个更好的医院,完成她父母未竟的研究,她总会回来的。
他必须相信这一点。
飞机划破云层,远方的城市灯火已点点亮起。陆聿书低头看熟睡的儿子,指尖轻抚过孩子与盛明昭相似的眉眼,喃喃自语:“昭昭,我会让你看到我的改变。”
而此刻的研究中心内,盛明昭站在实验室的窗前,手中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
宋祁年轻声走进来,将一杯热咖啡放在她手边。
“需要谈谈吗?”他问,声音温和。
她摇摇头,目光依然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线:“不必了。有些故事,早就该结局了。”
窗外,苏黎世湖沉默地映照着天空,深不可测的湖水里,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与未能流尽的泪。
但生活始终向前,如同这永不停歇的湖水,终将一切带往新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