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上京,温体仁看完,轻轻叹一口气:“会做人,也会写字。”他把疏转给兵部,兵部照着可陈的条目拨下一批物资。工部再加一笔,礼部附一句可嘉。
这一来一回,朝野的气突然进了一口顺风。茶肆里的人说:“皇上跟袁督,像两个人在下围棋,一手甜,一手稳。”坊间的小贩也有了话头:“该干活干活,别老盯着打打杀杀。”
但是,内廷的节奏没有慢。天雄军照路书练夜行,秦良玉照夜操习火器,满桂、赵率教接防条已经各写出三稿。
都察院那格同证,还空着,却有一支小小的毛笔悬在上头,随时可以落下一笔。兵部暗簿那页备边,底下多了两条短短的横线,像两条绷紧的弦。
夜里,朱由检独坐,手里把玩着一小段红蜡。他把蜡在掌心揉软,又摊开,再揉,再摊,反复几次,最后把蜡放在案角。他对着空处说了一句很轻的话。
“来吧。棋到这里,该看谁先手抖了。”
窗外风过,瓦当滴下一串小水珠,打在石阶上,清脆。御案上的军图沿着山海关的位置,泛起一层油亮的光。殿门外值宿的内侍换班,脚步按着同样的节拍,踩在石板上,不紧不慢。
规矩这两个字,说了一年,终于在这一刻,像一张无形的大网,铺到了辽东的风上。网眼不乱,线不松。
网下,有人睡得踏实,有人睡得不安;有人梦见回家的路,有人梦见刀光。再往前一步,就是把网两边的绳子往里一收,收得恰好,鱼在,船在,水不翻。收得太急,船翻;收得太慢,鱼走。
此时的江南伏暑将歇,淮扬之间潮声渐落,盐风掠过堆场,白籽如雪。
许显纯披一件素布长衫,从扬州城西的盐课牙行一路走到两淮都转运使司后码。江水拍桩,木驳轻摇,驳篷之下有人影挪动,又迅速隐没。
他停步看了会儿水,像是漫无目的地问价、记价、闲聊,转身钻进一间不起眼的账房。墙角的香炉里压着一截半焦的灰纸,他用指尖拈起,吹散,露出细密的朱笔小字。纸灰未尽处,有两行暗码:每引加零点三,月终补,赴洛。
这三个字像三枚铁钉,把许显纯心里的图谱钉住了。他把纸灰包进薄油纸里,揣进袖中,招手唤来随行小吏,低声道了几句,随即拐进后街的一家茶肆。
茶肆内光线昏黄,角落坐着一位瘦高的账房先生,袖口绣着极细的回纹。许显纯在他对面坐下,茶还未上,账房先生已把手里那本册子轻轻推过来。纸张裱得厚,封面只写了一个字:副。
许显纯揭开,鼻尖闻到淡淡的异香,像是花露水摻了龙脑。他随手翻了几页,目光迅速滑过数字、行名、驳号、岸名,指尖在两处停住。
一个是两淮盐运使的亲笔圈批,批注旁边另有一行更细的暗字:上供旧主。另一个是织造司库的流水抄记,抄记后的押花成了两个并列的小圆,内刻常字两笔。
他把册子合上,抬眼看那账房。账房先生没有说话,只把袖口慢慢拽紧,露出一道很浅的伤痕。许显纯点了点头,把袖中一枚小小的铜鱼符压在桌上。账房先生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了两个地名与三个人名,末了又补了一句。
“黄昏后,北闸开半口,驳篷有黑漆红钉。”
许显纯起身,手心微汗。他知道,突破口开了。
黄昏,北闸半启。风从水巷里拧过来,带着稻草和盐霜的凉意。两只黑漆驳子悄悄靠上闸墙,船头挂两盏小灯,一闪一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