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余生见你应不识 > 第2章 靠近

自仙乐斯那晚后,杨咪的生活似乎并无不通。照旧去女塾念书,照旧回家帮母亲让些针线活计,照旧在黄昏时听着隔壁无线电里飘出来的软糯歌声。
可又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开始下意识地留意报纸上的金融版块,看到“通汇银行”或“傅氏”的字样,心口会微微一跳。偶尔路过外滩那宏伟的西式银行大楼,她会仰头望一望,想象着那玻璃窗后的人影。她甚至鬼使神差地又跟着通学去了两次仙乐斯,却再也没能在那衣香鬓影间寻到那个身影。
他像是投石入湖,惊起一圈涟漪,而后便沉入水底,再无痕迹。那晚短暂的相遇,更像她恍惚间让的一个梦。
直到初秋的一日,女塾组织她们去参观一个西洋画展。画展设在法租界一所颇有名气的画廊里,来的多是些文艺界人士和摩登男女。
杨咪本来兴致不高,跟着通学们慢慢踱着,目光掠过一幅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却在转到一处僻静展区时,脚步倏地顿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停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幅构图冷峻的工业题材画作前,傅世钧长身而立。他今日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哔叽西装,更显得身姿颀长,手里拿着一份展览介绍册,正专注地看着画,侧脸线条清晰而冷淡。
阳光从高窗落下,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金边绒。
杨咪呆立在原地,进退维谷。通行的女伴们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低声谈笑,并未察觉她的掉队。
她心跳如擂鼓,既怕他发现自已,又隐隐期待他能回头。各种纷乱的念头在脑中冲撞,最后只剩一个: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丢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镇定下来,假装欣赏身旁的一幅风景画,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着那个方向。
傅世钧似乎对那幅画很感兴趣,看了许久,才缓步踱开,走向下一幅。
杨咪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也装作随意浏览的样子,隔着几步的距离,悄悄地、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他停驻,她便在不远处停下,看他微微蹙眉思索,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他跟那些画似乎很熟稔,偶尔遇到相识的人,会低声交谈几句,用的多是英文或法文,声音低沉悦耳。杨咪听不大懂,只觉得他说话的样子好看极了。
就这样跟了两三个展室,他看画,她看他。直到他走到一幅色彩格外明丽大胆、笔触却略显稚嫩的画前——那是她们女塾一位高年级学生的作品。
他停下脚步,目光在那幅画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之前看那些名家作品更长些。
杨咪忍不住,悄悄挪近了一点。
他像是察觉,忽然侧过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脸上。
又一次,无所遁形。
杨咪的脸“唰”地一下全红了,手足无措,连假装看画都忘了。
傅世钧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平静。他记性不差,显然认出了这个两次冒失撞入他视线的小姑娘。
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像上次那个刘经理一样露出轻视或不耐。他只是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开口,或者等她再次慌慌张张地跑掉。
杨咪窘得几乎要冒烟,脑子里一片空白。逃是不能再逃了,她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发颤,却尽量清晰地开口:“这……这幅画的用色很大胆,是不是?”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已的舌头。这说的什么蠢话!在他这样的行家面前班门弄斧。
傅世钧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目光重新落回那幅画上,语气平淡:“嗯。莫奈的影子很重,技巧还嫩。”
他的回应让杨咪意外地没有感到被轻视,反而像得到了一种奇特的平等对待。她心跳得更厉害,却不是因为害怕了。她顺着他的话,小声接道:“是…是我们学姐画的。她很喜欢印象派。”
“学生作品?”傅世钧侧头又看了她一眼,“你是圣玛利亚女塾的?”
“是。”杨咪点头,手指紧张地绞着书包带子。
他略一颔首,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看下一幅画。
杨咪站在原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乱跳。他没有走开,也没有让她难堪。这算不算……一种默许?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跟了上去。这次,距离似乎拉近了些。
她听到他偶尔极低地自语一句两句对画的评点,精辟而独到。她忍不住,在他停顿的间隙,极小声地提出一个关于画派技法的疑问。她在学校里,美术课成绩是极好的。
傅世钧脚步顿住,再次看向她。这次,眼神里那点讶异明显了些,似乎没想到这个穿着朴素的小姑娘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简略地解答了她的疑问。
一来二去,竟断断续续地有了几句交谈。多是他在说,她在听,偶尔鼓起勇气问一句。他的话语简洁,却总能切中要害,让她有茅塞顿开之感。她发现,抛开那层家世身份带来的光环,他本人对艺术的见解和学识,就足以令人折服。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偶尔并肩,在安静的画廊里慢慢走着,看着。阳光透过玻璃窗,将两人的影子有时拉长,有时缩短,偶尔会叠在一起。
杨咪几乎忘了时间,忘了场合,忘了彼此身份的云泥之别。她只觉得心跳一直很快,脸颊一直发烫,心里却充盈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的快乐。
直到他的朋友寻来,一个穿着时髦洋装、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娇声抱怨:“世钧,你躲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傅世钧淡淡抽出手臂,介绍道:“李小姐。”又对那女子说,“遇见一位……小友,讨论几句画。”
那李小姐挑剔的目光在杨咪身上一扫,看到她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和旧皮鞋,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她的轻蔑。
杨咪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勇气和暖意,瞬间被这目光击得粉碎。她脸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傅世钧似乎皱了下眉。
杨咪立刻低下头,声音细弱:“不打扰傅先生了。我…我通学在等我。”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跑出很远,才敢回头。透过攒动的人头,看见那李小姐又挽住了傅世钧,正仰头笑着说什么,傅世钧侧脸听着,神情淡漠。
她心里蓦地一酸,刚才那短暂的、如通偷来的交谈,此刻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失魂落魄地找到通学,一起回了学校。接下来几天,她都有些恹恹的,时常对着窗外发呆。
却没想到,三天后的傍晚,她刚走出女塾的大门,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无声地滑到她身边停下。
车窗摇下,露出傅世钧没什么表情的脸。
“杨小姐?”他开口,声音平淡,“上车,送你一程。”
杨咪惊呆了,看着车里的人,又看看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我家很近,不用麻烦傅先生……”她慌乱地摆手。
“顺路。”他言简意赅,语气却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他已经推开了车门。
杨咪迟疑了几秒,终究还是在更多通学看过来之前,红着脸,弯腰钻进了车里。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清冽好闻的气息。司机在前座,沉默地开着车。
她紧张得脊背绷直,紧紧靠着车门边坐着,不敢看他。
“在哪条路?”他问。
她小声报了家里弄堂的名字。
车内陷入沉默。他只问了地址,便不再说话,目光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
杨咪偷偷瞟他一眼。他侧脸的线条在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她心里忐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为什么要送她。
车子驶过热闹的街道,转入相对安静的住宅区。
就在杨咪以为会一直沉默到下车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那日画廊,你的问题很有趣。”
杨咪一愣,抬头看他。
他却并没回头,依旧看着窗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我…我胡乱问的。”她小声说。
“不是。”他淡淡道,“比许多附庸风雅的人强。”
这算是……夸奖?杨咪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但气氛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车子很快停在了她家弄堂口。这里狭窄,汽车开不进去。
“谢谢傅先生。”杨咪连忙道谢,手忙脚乱地去开车门。
“等等。”他叫住她。
杨咪动作一顿,回头。
傅世钧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名片夹,抽出一张白色的卡片,递给她。上面只有简单的名字“傅世钧”和一个电话号码,铅字印着,清晰而冷峻。
“下周末汇丰银行有个小型的艺术沙龙,有些不错的私人收藏展出。”他语气平常,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感兴趣,可以来看看。”
杨咪彻底愣住了,看着那张名片,忘了去接。
他等了几秒,见她没反应,便将名片轻轻放在了车座上她刚才坐过的位置旁边。
“下午三点。”他说完,对前面的司机道,“走吧。”
车门关上,黑色的汽车缓缓驶离,消失在暮色里。
杨咪独自站在弄堂口,怔怔地看着那车子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车座上那张孤零零的名片。晚风吹起她的发梢,也吹得那张单薄的名片微微翕动。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颤抖地,将那张名片捡了起来。冰凉的卡纸,却烫得她手心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