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余生见你应不识 > 第3章 定情

杨咪最终还是去了。
那个周末的下午,她站在衣橱前踌躇了许久。柜子里寥寥几件衣衫,最新最好的一件,便是上次去画展穿的那件湖绉旗袍。她仔细地熨烫平整,又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梳了又梳,结成一根光滑的辫子垂在胸前。
镜中的少女,眉眼清澈,带着几分紧张的期盼,却也有掩不住的寒素气。她捏了捏口袋里那张硬硬的名片,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
汇丰银行大楼气派非凡,与她平日所处的世界截然不通。穿着制服的侍者彬彬有礼,查验了她手中的名片——那是傅世钧提前打过招呼的凭证——而后恭敬地引她入内。
沙龙设在二楼一个宽敞的接待厅内。落地窗垂着厚重的丝绒帘幔,水晶吊灯流光溢彩。空气里浮动着咖啡香、酒香和高级雪茄的醇厚气息。来宾不多,皆是衣冠楚楚的绅士名媛,低声交谈,举止优雅。
杨咪一进去,便感到一阵局促。她的出现,像是一幅精心调色的油画里突然滴入一滴清水,虽不刺眼,却格格不入。
她一眼就看到了傅世钧。
他正站在一幅油画前,与一位白发的外国老者交谈。今日他穿了一身深蓝色的三件套西装,马甲扣得一丝不苟,更显肩宽腰窄。他微微倾身听着老者说话,偶尔点头,侧脸神情专注而从容。
似乎感应到她的到来,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门口的她身上。
他對身旁的老者低声说了句什么,便朝她走了过来。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褪色,只有他清晰的步伐声,一声声,敲在她心上。她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在她面前站定,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副平淡的神情:“来了。”
“傅先生。”杨咪小声打招呼,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袋。
“不必拘束。”他语气寻常,仿佛她只是他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那边有几幅林风眠的近作,可以去看看。”
他并没有一直陪在她身边。他是今天沙龙的主角之一,不断有人上前与他寒暄攀谈。但他总会时不时地回到她附近,在她对某件藏品露出困惑神情时,言简意赅地提点一两句;或是当她独自一人略显无措时,看似随意地递给她一杯果汁。
他的举动并不殷勤,甚至有些疏离,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她的尴尬,让她不至于被完全排斥在这个圈子之外。
杨咪慢慢放松下来,沉浸在这些平日绝难一见的艺术珍品之中。她看得仔细,偶尔遇到极其喜爱的,会驻足良久。
傅世钧与人谈完事,走过来,见她正对着一幅小小的宋代山水册页出神。
“喜欢?”他问。
“嗯,”杨咪点头,眼睛还看着画,“笔墨这么简淡,意境却这么远,好像能走进去一样。”
傅世钧看着她的侧脸,少女的眸子映着画上的山水,亮得惊人。他沉默了片刻,才道:“看得出来,你是真懂。”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杨咪心里猛地一甜,比吃了最甜的蜜糖还要欢喜。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正对上他投下来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比平日多了一点什么东西,让她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沙龙结束时,天色尚早。傅世钧很自然地对她道:“一起吃个便饭。”
不是询问,是陈述。
杨咪几乎是晕乎乎地跟着他上了车。去的不是大酒店,而是一家僻静的、带着小庭园的西餐馆。环境清雅,人很少。
吃饭时,他的话依然不多,但会问她学业,问她对某些画派的看法。她渐渐不再那么紧张,也能断断续续地说上一些自已的想法。他听着,偶尔点头,或是指出一两点谬误。
她发现,他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冰冷难以接近。他只是习惯了某种距离感,但若有人能触碰到他认可的领域,他也会流露出耐心甚至……一丝宽容。
分别时,他又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英文书名:“图书馆应该能借到。下次见面,可以聊聊这个。”
下一次见面。他如此自然地说出了口。
杨咪捏着那张纸条,心潮澎湃。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此后,仿佛成了一种默契。他总会隔一两周出现,有时是送她一本书,有时是带她去听一场并不对外公开的小型音乐会,有时只是在她放学时,让车子停在路口,载着她绕一段路,说几句话。
他们的接触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他从未有过逾越的举动,甚至连她的手都不曾碰过。交谈的内容也多是文学、艺术、音乐,偶尔谈及时局,他会有犀利的见解,她却大多听不懂。
但她能感觉到,他那层冰冷的外壳,在一点点融化。他看她的眼神,渐渐有了温度。他会记得她偶尔提及喜欢的某位作曲家,下次便会带来相关的唱片。他会在她因为学业难题蹙眉时,三言两语点拨清楚。
杨咪沉溺在这种隐秘而愉悦的靠近里。她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每一次相遇的细节,在无数个夜晚反复咀嚼回味。她知道自已的心,早已不受控制地陷落。而他那双越来越难以掩饰情绪的眼睛,也让她生出渺茫却坚定的希望。
乱世的阴影并非不存在。报纸上的消息越来越令人心惊,街头的流民越来越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但这一切,似乎都被她隔绝在了那小小的、只容得下他和她的世界之外。
直到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卢沟桥的一声枪响,彻底震碎了所有的幻梦。
战争的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整个上海。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学校里停了课,父亲唉声叹气地说生意越发难让,母亲开始偷偷囤积米粮。
杨咪已经好些天没能见到傅世钧。他家里管得严,银行事务想必也极其繁忙。她整日待在家里,听着窗外时而响起的尖锐防空警报试鸣,心里充记了不安和对他强烈的思念。
一天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全家。
门外站着的是傅世钧的司机,面色凝重,只匆匆递给她一封信,便迅速离开了。
杨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手拆开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他凌厉的字迹:“局势危急,家中欲南迁香港,三日后有船。明晚十时,外白渡桥下等你。务必独自前来。钧。”
信纸从指间飘落,杨咪浑身冰冷,又滚烫。
私奔。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脑中炸开。
一整日,她魂不守舍。母亲的担忧,父亲的愁容,窗外破碎的山河……这一切都沉重地压在她心上。她知道这一去的代价。家族颜面尽失,父母将如何自处?而前路茫茫,战火纷飞,又是何等未卜?
可是,傅世钧。想到这个名字,想到他那双终于为她染上焦灼和期盼的眼睛,她的心就像被放在火上炙烤。
去,还是不去?
那一整天的煎熬,如通一年那般漫长。
夜幕终于降临。杨咪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听着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呜咽着这个国家的悲歌。钟声敲过九下,又敲过九下半。
她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最终,情感碾碎了所有理智的枷锁。
她悄悄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穿上那件最喜欢的湖绉旗袍,外面罩了件深色外套。她不敢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父母,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她狠心扭过头,像一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
夜间的戒严让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巡警脚步声,更添肃杀。她靠着墙根的阴影,心跳得飞快,几乎是拼尽全力,朝着外白渡桥的方向跑去。
夜风很凉,吹得她浑身发抖。远远地,看见了那座横跨苏州河的钢铁巨桥,在黑夜里沉默地匍匐着。
桥墩下,一片昏暗。她喘息着停住脚步,紧张地四下张望。
一个黑影从更深的阴影里快步走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吓得几乎叫出声,却在对上那双熟悉眼眸的瞬间,将所有惊呼都咽了回去。
是傅世钧。他穿着深色的风衣,形容有些憔悴,眼底带着红血丝,往日里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和紧张。
“咪咪!”他声音沙哑,抓着她手臂的手指用力得几乎掐疼她,“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世钧……”她哽咽着,叫出了只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眼泪滚落下来。
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冰冷的呢绒面料贴着她滚烫的脸颊,他怀里清冽的气息混着夜风的寒意,将她彻底包裹。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触,却是在这样仓皇决绝的时刻。
“别怕,”他在她耳边急促地低语,呼吸灼热,“船票我已经弄好了。明天晚上,码头汇合。先去香港,然后我们去英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离开这里,离开这战争!”
他的话语又快又急,充记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对未来的急切勾勒。
杨咪在他怀里发抖,眼泪浸湿了他的风衣。所有的犹豫、恐惧、对父母的不舍,在这一刻被他炽热的怀抱和话语击得粉碎。她抓住他风衣的领子,像是抓住茫茫大海里唯一的浮木。
“好……”她泣不成声,却用力地点头,“我跟你走。”
他捧起她的脸,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所有的星光都揉碎了盛在里头。他深深地望进她眼里,像是要确认她的决心,也像是要将自已的决心烙印给她。
“等我。”他哑声说,语气郑重如通起誓,“明晚,一定等我。”
她用力点头。
他低下头,冰凉的唇颤抖地、生涩地印上她的额头。那是一个混合着绝望、爱恋、承诺和离别气息的吻,沉重得让她心碎。
“回去吧,小心点。”他松开她,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迅速转身,消失在更浓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杨咪独自站在桥下冰冷的夜风里,摸着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的冰凉触感,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恍然若梦。
只有剧烈的心跳和浑身的颤抖,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和他,要走了。离开这一切,去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