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轮胎碾过被晒得坚硬的土路,扬起细小的灰尘。陈泽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离开了开发区的柏油马路,拐进了通往李家村的乡间小道。
1998年的乡村,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原始而鲜活的气息。道路两旁是连绵的青翠稻田,稻苗正在抽穗,在微风中泛起绿色的波浪。远处是起伏的山峦,覆盖着浓密的树林。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禾苗的清香和远处农家烧柴火的烟火味。
青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河水还算清澈,能看到岸边水草摇曳,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一小簇水花。几个光着屁股的孩童在河边浅水处嬉闹,笑声清脆,传得很远。
这与陈泽记忆中那个被灰霾笼罩、河水泛着恶臭、村里寂静得只剩下咳嗽声的李家村,判若两地。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既有看到这片田园牧歌景象的宽慰,更有一种知其即将被毁灭的沉重痛楚。
他在村口一棵大槐树下停下车。树荫下,几个老人正坐着闲聊,手里拿着蒲扇,慢悠悠地摇着。一条土狗趴在地上,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老人家,歇歇脚,讨碗水喝行吗?”陈泽停好车,笑着走上前,语气恭敬。他穿着朴素,脸上带着汗,看起来就像是个赶路的邻村后生。
一个穿着白色汗衫、皮肤黝黑的老汉打量了他一眼,指了指树下的一个陶罐:“后生,自已舀,井里刚打上来的,凉快着呢。”
陈泽道了声谢,拿起旁边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井水甘冽清甜,带着一丝土腥味,却远比后世的纯净水更令人舒畅。
“后生,打哪儿来啊?看着面生。”老汉问道。
“从开发区那边过来,随便转转。”陈泽抹了把嘴,顺势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咱这村子真不错,山清水秀的。”
“唉,也就看着还行吧。”另一个抽着旱烟的老人叹了口气,“地少,产出不多,年轻人都想着往外跑,去开发区打工,或者去南边闯荡。留我们这些老家伙守着。”
“开发区那边厂子多起来,机会应该也多吧?”陈泽试探着问。
“厂子是多了,烟囱也多了。”老汉用蒲扇指了指开发区方向,“听说工资是比种地强点,可那味儿啊,有时侯顺风刮过来,呛鼻子!就前些天,河上头漂过来一阵死鱼,虽说不多,但也怪吓人的。咱这河,下游好几个村子都指望着吃水浇地呢。”
陈泽的心猛地一沉。污染,其实已经初现端倪,只是尚未引起足够的警觉。
“要是……要是那些厂子排的水不干净,把这河给污染了,咋办?”陈泽的声音有些干涩。
“那还能咋办?”抽旱烟的老人磕了磕烟袋锅,眉头紧锁,“没了干净水,人喝啥?地浇啥?那不是要了咱老百姓的命根子吗?真到那时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去找政府说道说道!”
“听说开发区要来个大厂子,叫啥……隆昌?”陈泽继续引导话题。
“听说了,说是能招不少人哩。”老汉点点头,但脸上并无太多喜色,“是福是祸,谁说得准呢?挣钱是好事,可要是把环境糟蹋了,挣那点钱,够以后买药吃吗?”
老人朴素的话语,却蕴含着最直接、最深刻的道理。发展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如果发展是以摧毁生活的基础为代价,那它的意义何在?
陈泽沉默了片刻,站起身,郑重地对几位老人说:“您几位放心,这河,一定会是清的。地,也一定能种。”
老人们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突然严肃起来的年轻人,只当他是说了句宽心话,笑了笑没再多言。
陈泽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进村子。土坯房、砖瓦房交错,鸡鸭在巷子里踱步。他看到河边有妇女在洗菜浣衣,看到田里有农民在弯腰劳作。
他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依赖这片土地和水源而存在的社区。
前世的那些癌症名单,不再是冰冷的数据和新闻报道里的数字。他们可能是那个在河边洗菜的大婶,可能是那个在田里劳作的大叔,可能是那几个在河里嬉戏的孩子未来的父母。
这份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比任何官场斗争的压力都更加真实,更加不容退缩。
他在村里转了近一个小时,然后骑上车,沿着河岸往回走。在一个河湾处,他再次停下,从岸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小瓶河水样本。他又在稻田旁,挖了一点泥土,用纸包好。
这些,或许在未来用得上。
当他回到开发区管委会时,已是傍晚时分。
刚进办公室,老李就立刻凑了过来,脸色有些紧张和神秘:“小陈,你可算回来了!下午县里来了电话,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在县政府常务会议室,召开关于你那份报告的专题研讨会!杨书记亲自主持!”
陈泽精神一振:“都有哪些部门参加?”
“阵容可不小!”老李掰着手指头,“县长、分管工业、环保、财政的副县长,发改委、财政局、环保局、水利局、开发区……一把手都要参加!听说,还邀请了两位省里环保方面的专家!”
看来,杨书记是动真格的了。这场研讨会,将直接决定他那份报告的命运,乃至青河开发区未来的发展方向。
“对了,”老李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我听说,市里好像也有人给县里打招呼了,过问隆昌电镀厂项目受阻的事情,口气不太高兴。还有,那个黄老板,这两天也没闲着,到处活动。”
山雨欲来风记楼。
明天的研讨会,注定不会是一场风平浪静的学术讨论,而将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陈泽看了一眼桌上那份他带回来的河水和小瓶泥土样本。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更加坚定的光芒。
他已经触摸到了这片土地的脉搏,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为了这份重量,明天的仗,他必须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