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哨声再次响起时,林薇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把自己从炕上撕下来。
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抗议,尤其是腰部和手臂,酸痛得让她每动一下都倒吸冷气。手掌上破了的水泡经过一夜,更是火辣辣地疼,碰都不敢碰。
她看着那副磨坏了她的手套,心里一阵发怵。
同屋的女知青们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片哀嚎。李小红虽然也龇牙咧嘴,但动作明显利索很多,嘴里还不忘抱怨:“这什么鬼日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来这破地方。”
张芸看到林薇惨白着脸、动作僵硬的样子,凑过来小声问:“林薇,你没事吧?手怎么样?”
林薇摇摇头,没说话,怕一开口就泄了气。她默默地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那冰冷刺骨的感觉倒是暂时压过了身上的酸痛。
早饭依旧是雷打不动的玉米糊糊和窝窝头。林薇吃得味同嚼蜡,感觉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她知道,不吃饱,今天可能真的撑不下去。
再次来到地头,看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垄沟,林薇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
小队长的哨声就是命令。她认命地戴上那副破手套,刚弯下腰,手掌传来的刺痛就让她差点叫出声。她咬紧牙关,动作比昨天更加迟缓笨拙。
每捡起一个豆荚,都像是在受刑。汗水很快再次浸湿了她的额头,分不清是疼出的冷汗还是累出的热汗。她再一次被大部队远远甩开,孤独地落在后面,像一个被遗忘的、缓慢移动的影子。
中间休息的时候,她看着自己那少得可怜的收获,以及周围人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记分员面无表情地记下她的数量,那冰冷的数字仿佛在宣判着她的无能。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地头休息,直接瘫坐在了自己劳作的垄沟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活下去?在这里?她真的能做到吗?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皮肤黝黑、挂着两行鼻涕的小男孩跑跑跳跳地过来,好奇地打量了她两眼,然后递过来一个小布包。
“给你的。”小男孩口齿不清地说完,也不等林薇反应,就转身跑掉了。
林薇愣住了,茫然地看着手里那个灰扑扑的小布包。
谁给的?给她的?为什么?
她迟疑地打开布包,里面的东西让她再次怔住。
那是一小罐看起来像是自制猪油混合着某种草药捣成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不算好闻但也不算难闻的气味。旁边,还有一副半新的、但明显更厚实更耐磨的皮手套,手套里侧似乎还细心地垫了一层柔软的布。
没有纸条,没有名字。
这是…谁给她的?
她下意识地抬头四望。休息的社员们三三两两坐着聊天喝水,知青们也各自聚堆,似乎没人注意到刚才那个小男孩,也没人关注她这里。
她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一个名字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跳进她的脑海——陈默。
会是他吗?
那个眼神冰冷、行事古怪的男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同情?可怜她?还是…另有所图?
一想到他那审视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林薇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不安。她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人,会做出悄悄送药和手套这种…近乎“温柔”的举动。
可不是他,又能是谁呢?张芸?她就在不远处休息,如果是她,完全可以直接过来。李小红?更不可能。其他社员?她一个都不认识,谁会对一个刚来两天、干活最差劲的知青另眼相看?
手里的药膏和手套忽然变得有些烫手。
她用不用?
用了,是不是就默认接受了这份来历不明的“善意”?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不用…她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掌,感受着浑身撕裂般的酸痛,她知道,如果不用,她可能真的撑不过今天下午。
求生的本能最终战胜了疑虑和不安。
她咬咬牙,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抠出一点药膏,涂抹在手掌破皮的地方。一股清凉的感觉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意外地舒服。然后,她迅速戴上了那副皮手套。
手套大小意外地合适,里面的软布垫隔绝了粗糙的柳条筐对手掌伤口的直接摩擦,虽然干活依旧吃力,但痛苦的程度大大减轻了。
下午的劳动,因为手掌的疼痛缓解,她终于能稍微集中一点精力,速度虽然依旧慢得可怜,但至少不再是一种持续的酷刑。腰还是很痛,但似乎也能勉强忍受了。
她一边机械地捡着豆荚,一边心里乱糟糟地想着那副手套和药膏。
到底是不是陈默?
她几次偷偷抬头,试图在田野或远方的田埂上寻找那个身影,但一无所获。他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让她心里更加纷乱。
收工的时候,她的成绩依旧垫底,但比起上午已经好了一点点。至少,她靠着那副手套和药膏,完整地撑下了一天的工作。
回到知青点,她偷偷把剩下的药膏和小布包藏在了箱子最底下。那副手套她犹豫了一下,也小心地收了起来,换上了自己原来的破手套去吃饭洗漱。她不想惹人注意,更不想让人知道这份莫名其来的“馈赠”。
晚上,躺在炕上,手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腰背的酸痛似乎也因为极度疲惫而麻木了。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
那份无声的“善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死寂而绝望的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它没有改变她艰难的处境,依旧吃不饱,依旧干着难以承受的农活,依旧前途渺茫。
但是,它却又实实在在地帮助了她,减轻了她的痛苦,让她勉强熬过了这一天。
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暗示——在这个冰冷而艰苦的世界里,似乎并不是完全孤绝的。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无论这注视是出于何种目的,都让她在无尽的孤独中,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无法言说的牵连。
那个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怜悯?戏弄?还是另有所图?
她想不明白,心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感?
不,不能依赖。她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那个男人太危险,太难以捉摸。
可是,那份及时出现的药膏和手套,又实实在在地带来了温暖——一种冰冷的、带着算计气息的温暖。
林薇的心,乱了。
北大荒的夜,依旧寒冷漫长。
但某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在她尚未察觉的内心深处,那株名为“坚持”的幼苗,似乎因为这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养分”,而稍微扎深了一点点根系。
明天,又会发生什么?她怀着一种恐惧又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期待,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