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尖锐的哨声就划破了知青点清晨的寂静。
“起床!上工了!都赶紧的!”王大队长的吼声如同炸雷,在院子里回荡。
林薇猛地从并不踏实的睡眠中惊醒,心脏怦怦直跳。同屋的女孩子们也发出一片痛苦的呻吟和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寒冷立刻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昨晚炕火带来的那点暖意早已消失殆尽。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爬起来的。手脚冻得有些僵硬,穿着冰冷的棉裤和棉袄,感觉像是套上了一层笨重的铠甲。用昨晚剩下的那点温水胡乱抹了把脸,水冷得刺骨。
食堂的早饭依旧是玉米糊糊和窝窝头,甚至比昨晚的更硬更冷。林薇强迫自己咽下去,她知道,今天需要体力。
天色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意和潮湿的泥土气息。他们这些新知青被带到了田野里。
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裸露在初冬的天空下,辽阔得让人心慌。地里残留着收割后的庄稼茬子,一片荒凉。远处已经有一些社员在劳作,模糊的身影在广袤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
生产小队的队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给每人发了一个柳条筐和一副粗布手套。
“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垄沟里落下的豆荚和玉米棒子捡干净,颗粒归仓,不能浪费!”小队长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看到没,就跟着前面的人,一人两垄地,往前捡。捡满一筐就倒到地头的大筐里,记分员给你们记数。”
任务听起来简单极了。但看着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垄沟,林薇心里已经开始打怵。
劳动开始了。
哈腰,低头,在干枯的庄稼茬和泥土里仔细寻找那些被遗漏的、干瘪的豆荚或小小的玉米棒,扔进筐里。然后,向前移动,重复这个动作。
一开始还好,只是觉得腰有些酸。但半个小时过去,林薇就开始感到不对劲了。
长期弯腰让她的腰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开始发出酸痛的抗议。戴着粗布手套的手指很快就被干硬的豆荚和玉米叶划得生疼,估计已经磨出了水泡。冷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一样。最要命的是,这种单调、重复、毫无技术含量的劳动,极其消耗人的精神和意志。
她抬头望了一眼,垄沟长得看不到头。旁边的老社员和一部分老知青,动作熟练飞快,已经超出她一大截。李小红虽然也呲牙咧嘴,但速度明显比她快,还不忘回头投来一个鄙视的眼神。
张芸在她旁边不远,小声鼓励:“慢慢来,别着急,习惯就好了。”
林薇咬咬牙,埋下头继续。汗水很快浸湿了内衣,冷风一吹,又变得冰凉,贴在身上极其难受。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腰疼得几乎直不起来,每一次弯腰都像是一种酷刑。
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她想念办公室的空调,想念家里的软床,想念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的感觉,甚至想念上学时枯燥但至少不用这样折磨身体的课堂…
委屈和酸楚一阵阵往上涌。她死死咬着牙关,把眼泪逼回去。不能哭,在这里哭只会惹来更多的嘲笑。
地头休息的哨声终于响了。林薇几乎是瘫坐在了地上,也顾不得地上的泥土了。她颤抖着手摘下手套,果然,好几个手指都磨出了亮晶晶的水泡,一碰就钻心地疼。
记分员过来记数。她的筐底才刚刚铺满,而别人至少都捡了半筐多了。记分员在本子上划了一下,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分到的食物也最少——只有一个更小的窝窝头和一点点咸菜。这就是按劳分配,赤裸而残酷。
休息时间很短。哨声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符。
林薇挣扎着站起来,感觉腰像是断了一样。看着前方漫长的垄沟,她第一次对“劳动”这两个字产生了生理性的恐惧。
下午的劳动更加艰难。水泡破了,沾上泥土和汗水,疼得她每一次伸手都倒抽冷气。腰部的疼痛已经麻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弯腰的动作。她的速度越来越慢,被越落越远。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天空低沉,寒风呼啸。她像一个被遗忘的小点,孤独地在这片巨大的天地间挣扎,渺小又无助。绝望感再次将她淹没。她真的能在这里活下去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在她又一次因为腰疼而踉跄了一下,几乎跪倒在地,用手撑住地面喘息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很远的地方,地头的田埂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似乎是大队干部在巡查。
而在那些人旁边,一个身影闲闲地站着,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双手插在裤兜里,显得格格不入。
是陈默。
他并没有看她这个方向,似乎正在和旁边一个干部说着什么,侧着脸,表情淡漠。
但林薇的心脏却猛地收缩了一下。
明明隔得那么远,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却有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就像在火车站台上一样,那道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遥远的距离,精准地落在她狼狈不堪的身上。
他看到她了吗?看到她现在这副可怜又可笑的样子了吗?他会在想什么?嘲笑?鄙夷?还是毫无感觉?
这种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堪和羞耻,比被李小红嘲笑更甚。她猛地低下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可能渗出的眼泪,挣扎着站起来,几乎是赌气般地,更加用力地去捡那些该死的豆荚,尽管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
她不想被那个人看到自己如此脆弱无能的一面。即使这念头毫无来由,甚至可笑。
等她再次鼓起勇气偷偷望向地头时,田埂上已经空无一人。
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久久没有消散。
夕阳西下,收工的哨声终于响起。林薇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挪地跟着队伍往回走。柳条筐里只有少得可怜的收获,象征着她的失败和无能。
身体上的疼痛是剧烈的,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种对未来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回到知青点,她甚至没有力气去计较那顿依旧简陋的晚饭,也没有参与宿舍里关于劳累和抱怨的讨论。她只是麻木地吃完,然后用破盆里那点可怜的热水,小心翼翼地清洗手上惨不忍睹的伤口。
躺在滚烫的土炕上,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尖叫抗议。手掌火辣辣地疼,腰背酸痛得无法入睡。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望着模糊的房梁。
今天的劳动像一场噩梦。而那个在地头一闪而过的身影,为这场噩梦增添了一抹诡异而不安的色彩。
那个人,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那目光,到底意味着什么?
恐惧、迷茫、身体上的痛苦交织在一起。
但她心底最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服输,似乎在悄悄萌芽。
至少,不能让他看扁了。
这个念头毫无道理,却在此刻,成了支撑她不要彻底崩溃的、唯一一点扭曲的动力。
北大荒的第二夜,在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混乱挣扎中,缓缓流逝。
明天,还会更糟吗?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