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区废料场是一个微缩的、赤裸裸展现生存法则的残酷世界。嶙峋的金属残骸构成奇异的地貌，锈红色的“土壤”实则混合着玻璃碎渣和硬化塑料。小型侦查或拾荒无人机像饥饿的金属飞虫，在低空嗡嗡盘旋，偶尔会因争抢一块高价值芯片或能量单元而互相冲撞，冒着火花坠毁，成为这垃圾山新的组成部分。空气中交织着电弧焊割的焦糊味、化学剥离剂的刺鼻气味，以及无数人汗液、体味和那种名为“绝望”的情绪混合发酵后的浓重气息。
洛明远是这里的“老鼹鼠”，经验丰富。他没有盲目冲向最拥挤、厮杀最惨烈的核心倾倒区，而是带着洛星云沿着边缘地带，像经验丰富的猎手般仔细搜寻着被大多数人忽略的角落。他们的工具简单而实用：长杆磁性拾取器、时灵时不灵的旧金属探测棒、一把能剪断大多数线缆和薄金属的破拆钳，以及几个巨大的、耐磨的复合纤维编织袋。
“看那边！九点钟方向！”洛明远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压低声音，指着不远处一堆刚刚被倾倒下、还在散发着微弱热气和刺鼻冷却液味道的机械残骸，“看那结构！像是某种工业级精密机床的传动臂！妈的，要是里面的高精度伺服器和强化合金轴承没坏透，咱们就走运了！”
两人立刻猫着腰，借助废弃堆垛的掩护快速靠近。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另外两拨人也发现了这个潜在的高价值目标。一拨是几个身材干瘦、眼神却像饿狼般凶狠的少年，穿着用废弃隔热棉自制的简陋外套；另一拨则是三个穿着统一橙色工装、手臂上有狰狞蝎子纹身、看起来像某个小型但强势的回收公司——“毒蝎回收”的打手。
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争夺瞬间爆发。身体冲撞，污言秽语的咒骂，工具的挥舞，构成了最原始的冲突交响乐。洛明远下意识地将洛星云护在身后，用自己结实的身躯猛地撞开一个试图抢先扑向残骸的干瘦少年，同时发出粗哑的怒吼：“妈的！懂不懂规矩！总要讲个先来后到！”
一个橙衣打手脸上横肉一抖，冷笑着挥动手中的高压电击棒，棒头噼啪作响，爆发出令人心悸的蓝色电弧，瞬间逼退了几人：“规矩？‘毒蝎’看上的东西，就是‘毒蝎’的！不想被电成焦炭就赶紧滚开，臭锈渣！”
混乱中，洛星云眼角的余光瞥见残骸缝隙中有一个看起来完好多频段光学传感器。他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拾，却被侧面一个争夺位置的少年猛地粗暴推开，脚下湿滑的金属碎屑让他失去平衡，踉跄几步后重重摔倒在地。
“呃！”手肘猛地磕在一块尖锐的合金断口上，剧痛传来，温热的血液瞬间渗透了单薄的衣袖，在灰暗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疼痛让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嗡鸣声由远及近，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瞬间压过了废料场上所有的嘈杂、咒骂和打斗声！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辆线条流畅至极、通体银白、仿佛由一整块液态金属铸造而成的豪华私人飞行器，正无声地悬浮在废料场入口上空约十米处。它光滑如镜的外壳完美地反射着下方破败不堪的景象，形成一种近乎残忍的视觉对比。飞行器侧面，一个醒目的徽记熠熠生辉——一颗被精密齿轮链条环绕的璀璨星辰。这里没有人认得这个徽记，但这飞行器本身所展现出的、远超寻常民用或治安飞船的科技感与奢华感，无声却震耳欲聋地宣告着其主人尊贵无比的身份——上城区，而且是上城区中真正位于金字塔顶端的显赫存在。
“是……是元素进化者大人的座驾？！”一个见识稍广的老拾荒者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连贯，语气里充满了近乎本能的敬畏与恐惧。
所有的争吵、抢夺、愤懑，在这一刻瞬间蒸发。人们像被无形的寒风扫过，齐刷刷地低下头，瑟缩起身体，不敢再多看那飞行器一眼，仿佛目光本身都是一种亵渎，会招致无法想象的灾祸。就连那几个嚣张跋扈的“毒蝎”打手，也瞬间收敛了所有气焰，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毕恭毕敬地垂手躬身，连大气都不敢喘。
飞行器并未降落，只是优雅地悬停着，仿佛君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侧面的舱门无声地向上滑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
那是一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男子，似乎不到二十岁。他穿着一身剪裁极致合体、用料一看就昂贵非凡的深蓝色服饰，那衣料似乎本身就在流动着微弱的光泽，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挺拔而疏离。他面容堪称俊美，但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扫过下方的人群和垃圾山，如同在观察一堆毫无意义的尘埃或昆虫，带着一种彻头彻尾的、冰冷的漠然。
洛星云刚从地上爬起，捂着流血的手肘，也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样抬头望去。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个来自那个传说中阶层、很可能就是掌控着元素力量的“进化者”。他感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不是因为周围人群那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有震撼，有茫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甚至还有一丝……极微弱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左臂内侧那淡淡的纹路再次清晰地灼热起来，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
那年轻男子对脚下这片肮脏、混乱的景象微微蹙起眉头，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与不耐。他似乎失去了耐心，随意地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指向下方——正是那堆刚刚引发洛明远等人激烈争夺的工业机器人残骸。
没有咒语，没有蓄力，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
就在他指尖点出的刹那——
“嘎吱——轰！！”
一阵令人牙酸骨髓发冷的恐怖金属扭曲声猛然爆发！那堆由高强度合金构成、沉重无比的工业残骸，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拥有神力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内压缩！坚固的金属框架像软泥般扭曲、断裂！内部精密的零件噼啪爆碎，火花四溅！
在下方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短短两三秒内，那堆原本体积堪比一辆小型地面车的残骸，竟被硬生生地、狂暴地压缩成了一个只有拳头大小、闪烁着扭曲金属光泽、密度高到令人窒息的实心球体！
年轻男子手指微勾，那颗承载着可怕力量的金属球便轻飘飘地脱离地面，如有生命般飞入他手中。他随意掂量了一下，似乎对它的材质或能量残留不太满意，随手像丢弃垃圾一样，将其扔回了下方的废料堆。
“咚！”金属球砸落在地，发出沉闷至极的巨响，深深嵌入地面，周围龟裂开细密的纹路。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有垂下目光看一眼自己的“作品”造成了何种效果，仿佛只是随手掸去了一粒灰尘，转身便返回了舱内。飞行器舱门无声闭合，嗡鸣声加大，流畅地转向，瞬间加速，化作一道银线，消失在灰蒙蒙、被污染笼罩的天空中，只留下尾迹搅动的、更加污浊的空气和一群呆若木鸡的人。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废料场。
过了足足十几秒，才有人猛地喘过气来，发出嗬嗬的声响。
“看……看到了吗？！那……那就是元素的力量！掌控金属！！”一个老人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跪下去，“至少是‘钢骨’层次的进化者大人！甚至可能是‘心钢’级！”
“他……他刚才……就那么一指……就把那……那大家伙……”有人语无伦次，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洛星云站在原地，手肘的疼痛似乎都忘记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那种力量，太过轻易，太过绝对，完全超出了他过去十五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生命在那種力量面前，脆弱得恐怕和那堆被随手压缩的金属没有任何区别！这不是他模糊幻觉中的星辰光影，这是赤裸裸的、碾压性的、令人绝望的强大！
“妈的……白抢了……”“毒蝎”的打手悻悻地低声骂了一句，但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再无之前的嚣张。目标已经变成了一坨毫无价值的金属疙瘩，他们灰溜溜地转身离开，甚至不敢去捡那颗金属球。
那堆残骸的毁灭，让之前的争夺变得毫无意义且可笑。人群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敬畏、恐惧、羡慕嫉妒恨，慢慢地散去，继续在无尽的垃圾山中寻找着别的、微不足道的希望。
洛明远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他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洛星云的肩膀：“没事吧？伤口要紧不？”他检查了一下洛星云的手肘，“看到了吧？那就是上面的人。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别想了，那不是我们能触碰的力量。走吧，再去别处看看，今天运气看来不咋样。”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洛星云沉默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颗深深嵌入地面的金属球，又抬头望了望飞行器消失的方向。年轻进化者那冰冷漠然的眼神和随手展现的、如同神祇般的伟力，在他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那不仅仅是对力量的震撼，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抗拒与不适？仿佛在潜意识的最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抗议，认为力量不该是如此使用的，不该是如此……冰冷和蔑视。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绝伦的想法甩出去。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幻想和哲学思考填不饱肚子。
接下来的搜寻变得索然无味且收获寥寥。他们只找到几块还算完整的星舰隔热装甲板碎片，一些勉强能用的高传导铜线，以及洛星河可能会感兴趣、但实际价值不明的几块老旧数据处理电路板。中午时分，父子俩找了一处相对干燥的巨型齿轮状金属残骸坐下，拿出洛水准备的营养块，默默地啃着。粗糙的口感刮过喉咙，寡淡的味道弥漫口腔，唯一的作用是填补胃囊的空虚，提供继续劳作的能量。
下午，他们转换了区域，来到一个专门堆放废弃载具的拆解场。这里的竞争相对小一些，但价值也普遍更低。洛明远看中了一辆半埋在其他垃圾里的、型号老旧的军用悬浮货车残骸，它的底盘看起来还算完整。
“这玩意儿的反重力引擎核心要是没被拆走，说不定还能淘点宝贝。”洛明远说着，熟练地拿起工具，钻进了那布满油污和锈迹的底盘下方，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拆卸。
洛星云则在周围散落的零件堆里翻找着。在一个被撞瘪了一半、布满油污的工具箱最底层，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用厚实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本大小的硬物。
他心中一动，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迅速将那东西掏了出来，塞进怀里。走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他背对着外面，小心地拆开层层油布。
里面果然是一本书！一本真正的、用纸质印刷的书籍！在这个信息高度数字化、甚至直接神经传导的时代，尤其是在锈带区，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古董！书页已经严重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更是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用手触摸到凹凸的印痕，并勉强辨认出标题：《基础元素感应概论（内部参阅版）》。
他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然后开始疯狂擂鼓！元素感应？！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进化者所使用的力量吗？这本书……怎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他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如同受惊的幼兽，确认没有任何一双眼睛注意到他这个角落的发现。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激动，以最快的速度将书本重新用油布包好，死死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紧贴着胸膛，却仿佛一团火，烧得他浑身滚烫。
傍晚时分，疲惫不堪的父子俩拖着半满的编织袋，踏上了返回锈带区的路。酸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天色愈发阴沉昏暗，贫民窟各处的灯光陆续亮起，大多是昏暗摇曳的节能灯或自制的生物燃料灯，勾勒出这片锈蚀大地扭曲而顽强的轮廓。
快到家所在的巷道时，需要经过一个相对开阔的交叉路口。这里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是附近少数几个能源供应稳定的公共设施之一。此刻，它正在循环播放着星际殖民部的宣传片。
画面里是阳光明媚、绿意盎然、仿佛天堂般的异星世界。宏伟干净的悬浮城市，穿着光鲜、面容幸福的人们在奇异的植物间漫步，先进的交通工具无声穿梭。充满诱惑力的画外音激情洋溢地宣讲着：“打破枷锁，拥抱新生！‘天马星系’第三行星，您的梦想家园！政府补贴船票，无限机遇等待开拓！”
一群锈带区的居民仰着头，麻木地看着。画面里的阳光灿烂得刺眼，和他们记忆中灰暗贫瘠的母星、和他们每日面对的现实，隔着无法跨越的光年距离。通往星辰大海的船票，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比全息影像更加虚幻的梦。
洛星云也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宣传片里的阳光和他记忆中的任何阳光都不同，那么虚假，那么遥远。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怀里那本硬物，书角的触感硌着他，提醒着他那意外的发现。
就在广告牌画面切换的瞬间，异变陡生！
眼前的繁华景象突然剧烈地扭曲、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屏幕，瞬间被一片无尽深邃、冰冷、死寂的漆黑所取代！紧接着，无数璀璨到令人心悸的星辰猛然在这片漆黑中爆炸般亮起，汇聚成浩瀚无边的星河……左臂内侧的印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感，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洛星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用力闭紧了眼睛。
幻觉仅仅持续了一刹那。
当他猛地重新睁开眼时，眼前只剩下广告牌上循环播放的、虚假而美好的宣传影像，以及周围人群麻木的脸。左臂的灼热感也潮水般退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极度疲劳产生的眩晕。
他用力甩了甩头，脸色有些苍白。这次的感觉……太真实了！那片星空……冰冷得让人窒息。
“走了，星云。”洛明远在前面催促，他似乎并没有发现儿子的异常，“发什么呆呢？那种好事轮不到咱们。快回去，小水和小河该等急了。”
洛星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最后看了一眼那虚假的宣传片，转身跟上养父的脚步，快步走进了迷宫般狭窄、昏暗、却代表着“家”的巷道深处。
怀里的书像一块燃烧的炭，又像一颗深水炸弹，沉甸甸地贴着他的胸口。而他的脑海中，却反复回闪着那年轻进化者漠然的眼神、被压缩的金属球、以及刚才那瞬间出现的、冰冷而死寂的浩瀚星空……
今天，他不仅亲眼见证了元素进化者那如同神魔般的力量，竟然还意外获得了可能与这种力量相关的、禁忌般的知识线索！世界的广阔、阶层的残酷、以及隐藏在其下的神秘面纱，从未如此清晰又如此令人不安地展现在他面前。
那些深埋的、被他归咎于幻觉的异常感，正随着这外部的刺激和怀中的“钥匙”，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躁动，仿佛冰封的河面下，汹涌的暗流正加速奔腾，急于破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