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的效率,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王科长那份带着激动和颤抖的报告,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团领导层激起了滔天巨浪。
物资匮乏的年代,任何一项能节约战略资源的技术,都具备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团长亲自批示:由后勤部牵头,迅速组建一支由资深工程师陈工带队的技术考察组,前往陆承屹所在的营区,进行实地考察。
这道命令,通过军线电话,一字不差地传到了陆承屹的耳朵里。电话那头,是团部参谋不带任何感情的公事化通报。
挂上电话,陆承屹站在原地,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
就在几天前,他还因为这女人的“胡闹”而头疼,还想着怎么打压她那不切实际的“花花草草”。转眼间,团部的“专家”,就要来考察她的另一项“胡闹”成果了。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这是把他这个营长,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有眼无珠的睁眼瞎。
他甚至能想象到团长在背后会如何评价他:“小陆啊小陆,有能力,有战功,就是这眼光和格局,窄了点!”
对他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军人来说,这种评价,比战场上挨一颗子弹还难受。
几天后,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卷着戈壁的风尘,缓缓驶入了3号院所在的区域。
陆承屹没有回避,他必须在场。这是他的营区,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这个主官不到场,像什么样子?
他提前等在了院子外,看着吉普车停稳,车门打开,走下来几位身穿干部服、气质严谨的中年人。
为首的,正是那位对沈清禾印象深刻的陈工。他身后,跟着几名提着各种工具箱和仪器的年轻技术员。
“陆营长。”陈工看到他,主动伸出手,眼神里带着一种陆承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客气,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
“陈工,辛苦了。”陆承屹握住他的手,手心一片冰凉。
在王科长的陪同下,考察组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他们将3号院——这个“原版”节能灶的诞生地,作为了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测试点。
陆承屹就站在院子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尊门神。他没有进去,他拉不下那个脸。
他看着那些穿着干部服的“大人物”,拿着他见都没见过的奇怪仪器,对着一个土灶台敲敲打打,神情严肃得像是在拆解一枚未爆炸的炮弹。
而那个灶台的主人,沈清禾,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只是看着他们忙碌,眼神无波无澜,仿佛他们测试的,是别人家的东西。
这份置身事外的淡然,让陆承屹胸口更闷了。
“开始计时!”
随着陈工一声令下,测试正式开始。
陆承屹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院子里的每一个声音。
他听到了技术员们一丝不苟的口令声。
他听到了弹簧秤称量煤块时,发出的轻微金属摩擦声。
他听到了煤块被投入炉膛后,那一声沉闷的“哐当”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
陆承屹的内心,却像是也架起了一座炉子,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焦灼不安。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个灶台,而如此坐立难安。
终于,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报告!”一个年轻技术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甚至有些破音,“炉膛中心温度,稳定在八百二十摄氏度!”
“报告!烟道出口温度,只有一百一十度!”
“报告!燃烧三十分钟,耗煤量仅为08公斤!”
一个个数据,被大声地报出来。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发子弹,精准地射入陆承屹的耳朵,在他的脑子里炸开。
他虽然不懂那些温度代表着什么,但他听得懂“耗煤量”!
他太懂了!
一个普通的行军灶,烧三十分钟,至少要耗掉两公斤煤!
而这个灶,连一半都不到!
节省了超过一半的燃料!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劈得陆承屹浑身一震,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王科长报告里的“重大技术革新”意味着什么。他也终于明白,团长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又为什么会说他是“睁眼瞎”。
测试结束,院子里一片死寂。
陈工扶着老花镜,手里拿着那份写满了惊人数据的报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深知,这份薄薄的纸,将会在整个军区的后勤系统,掀起一场怎样的地震。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神色平静的女人身上。
他们眼中的探究、不解、以及一丝丝敬畏,几乎要满溢出来。
陆承屹站在院外,看着被众人围在中心、却依旧像一座孤岛的沈清禾,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距离感。
他听到了陈工那带着敬意和谦卑的问话。
“沈清禾同志,请问,您这些这些精妙绝伦的设计,这些知识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陆承屹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一个看起来与这片贫瘠戈壁格格不入的女人,如何能凭空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他听到了她那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
“自学,然后进行理论推导和实验验证。”
这个回答,轻描淡写,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分量。
陆承屹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她屋里那些他看不懂的书,想起了她夜深人静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身影。原来,那些在他看来是“不务正业”的行为,才是她创造奇迹的根源。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嗤之以鼻。
接下来,他听到了更多让他头皮发麻的词。
“流体力学中的‘伯努利原理’”
“热力学第二定律”
“强制对流和热量回收系统”
“导热系数和耐火性”
一个个闻所未闻、却又听起来无比高级严谨的专业术语,从她嘴里轻描淡写地吐出。
她不是在解释一个土灶。
她像是在法庭上,进行着一场逻辑严密、证据确凿的最终陈述。
而他,陆承屹,连同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常识”和“经验”,都成了被她公开审判、并宣判为“落后”的被告。
陈工和那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已经彻底呆住了。
而站在院外的陆承屹,则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需要完全听懂。
他只需要知道,能将这些理论信手拈来,并将其完美应用到实践中的人,认知层面早已超越了他,超越了这里的所有人。
这是一种纯粹的、碾压式的知识鸿沟。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的“打压”和“看不上”,是多么的可笑和无知。
就像一个挥舞着木棍的孩童,去挑战一个手持激光炮的未来战士。
人家甚至都懒得看你一眼。
这场测试,对他而言,不是一场考察。
是一场对他固有世界观的、无声的、公开的审判。
而他,被判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