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白楼村头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下已经聚了不少人。晨雾像层薄纱裹着村子,沾在槐树枝桠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乡亲们的粗布衣裳上,冰扎凉(很凉)的,激得人直缩脖子。孙伯龙站在树下的石碾子上,碾盘上还沾着昨儿个轧玉米的碎渣子,黄澄澄的,混着泥土的气息。他望着从牛山、白楼、石庄、圩子四个村子赶来的乡亲——这些人大多姓孙,是峄阳牛山孙氏一族的血脉,脸上刻着庄稼人特有的憨厚,也藏着被鬼子欺负出的愤懑,手里攥着的锄头、洋镐,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藏稳来地(什么时侯来的)?吃了吗?”白楼村的孙老五揣着袖子,跟石庄村的孙老二打招呼,嘴里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没一会儿就散了。他脚边放着个粗瓷碗,碗沿缺了个口,里面盛着半碗瓜干糊糊,早就凉透了,碗底还结着层硬壳。
孙老二摆摆手,跺了跺冻得发僵的脚,脚后跟的布鞋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草屑:“麻溜的刚啃了块地瓜饼子,这冰扎凉的天,喝口水都冻牙花子!”他怀里揣着个蓝布包,里面裹着给娃带的玉米煎饼,怕被风吹干了,捂得严严实实,隔着布都能闻到淡淡的麦香。
几个半大孩子在空地上玩得热闹,暂时忘了鬼子带来的恐惧。有的蹲在地上打瓦(一种游戏,把薄石板竖起来,用小石块把它打倒),手里攥着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啪”地扔出去,石板应声倒地,赢了的孩子就拍着手抢地上的小石子;有的玩打蜡子(一种游戏道具,把短圆木头两头削尖),脚踩着蜡子一头,用木棍“咚”地一敲,蜡子“嗖”地飞起来,再抬手一棍打出去,能飞出老远,落在老槐树的树根旁。女人们聚在一旁叽叽喳喳,手里的针线“嗤啦嗤啦”响,纳着鞋底:“听说伯龙从南边回来,是黄埔毕业的,见过大世面哩!月朗宁(月亮)都比咱见得圆!”“可不是嘛,前儿个牛山村那仗,要不是他领着,乡亲们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这时,孙伯龙清了清嗓子,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连孩子们都停了手,仰着脑袋看他。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青筋隐隐可见,眉宇间的英气压过了身上的文气,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
“老少爷们,各位兄弟!”孙伯龙的声音洪亮,像敲在铜钟上,穿透了清晨的薄雾,“小鬼子在咱峄县论天(整天)杀人放火,昨儿个韩庄的事,想必大家都听说了——老韩头一家六口,全让鬼子用刺刀挑了,最小的娃才三岁,连口热乎的玉米糊糊都没吃上!咱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受糟践吗?”
人群一阵骚动,原本还带着点轻松的气氛瞬间沉了下去。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老马马(老太太)抹着眼泪,手里攥着块破布,声音抖得厉害:“俺侄儿俺侄儿就是在牛山村没的,让鬼子捅了血窟窿,肠子流了一地啊他才二十岁,还没说媳妇呢!”说着说着,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旁边几个妇女赶紧扶她,自已眼里也噙着泪,手里的针线早就停了。
孙伯龙眼眶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指节泛白:“这样的惨事,往后还会更多!除非咱团结起来,跟狗日的干!咱手里的锄头能种地,也能揍鬼子;咱身上的力气能扛粮,也能拼命!”
石庄的族长孙老爷子拄着拐杖站起来,拐杖是用老枣木让的,磨得油光发亮,顶端还刻着个“孙”字。他今年七十多了,头发胡子全白了,却依旧腰板挺直,声音虽哑却有力:“伯龙啊,不是俺们怕死,可咱这几条土枪土炮的,能打过人家的机关枪大炮吗?前儿个牛山村,咱死了十几口子,鬼子才死了三个这账,算不过来啊!”
“大爷说得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沉重的氛围。众人回头,见是白楼村的孙福贵。这人穿着绸缎褂子,袖口绣着青花纹,手指头上戴着个铁亮的金镏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只肥硕的鸭子。他怀里揣着个鼻烟壶,时不时拿出来吸一口,脸上带着几分不屑,扫了眼众人手里的土家伙:“要我说啊,别恁他(别折腾),还敢跟鬼子硬拼?人家要粮咱给粮,要钱咱给钱,好歹能保住性命不是?咱这些小老百姓,跟人家正规军斗,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
“放你娘的屁!”胡大勋从人群里蹦出来,一身黢黑(很黑)的下窑子衣服格外扎眼,脸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煤屑,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他嗓门大,一开口就盖过了孙福贵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你孙福贵家大业大,当然能拿出钱粮孝敬鬼子!俺们这些煤黑子(下井工)怎么办?鬼子占了煤窑,一天就给俩窝窝头,还掺着沙子,下井慢了就用皮鞭抽,等着饿死吗?你想当亡国奴,别拉着大伙儿一起!”
孙福贵脸涨得通红,像个熟透的柿子,指着胡大勋的鼻子:“你你个煤黑子懂什么!俺这是为了全村人的性命着想!”
“俺是不懂大道理!”胡大勋梗着脖子,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俺就懂不能当孬种!昨儿个牛山村死的那十几口子,哪个不是穷苦人?他们要是像你这样贪生怕死,咱现在早就被鬼子赶到山里喝西北风了!”
眼看两人要吵得动手,朱道南赶紧打圆场。他穿着件半旧的蓝布长衫,戴着副圆框眼镜,镜片上沾着点雾,却依旧透着斯文。他走上前,先给两人各递了袋炒瓜子(当地待客的小零食),笑着说:“大家都消消气。福贵兄弟也是为乡亲们着想,只是想法不一样罢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鬼子贪得无厌,今天要粮,明天要钱,后天就要咱的地、咱的房子,最后还要咱的命!咱峄县人不能伸着脖子等死啊!前儿个八路军115师的人来了,他们跟鬼子打了好几仗,都是以少胜多,只要咱团结,就不怕打不过鬼子!”
孙伯龙接过话头,目光扫过众人,停在几个犹豫的后生脸上:“道南兄说得对!咱四村孙姓本是一家人,往上数三代都是一个祖宗,其他外姓也跟咱孙家沾亲带故的。峄阳牛山孙祖上出过抗金的英雄,出过守边关的将士,如今到了咱这辈,就能当缩头乌龟吗?咱要是认怂了,将来怎么跟祖宗交代?怎么跟娃们说?‘你爷爷当年看着鬼子杀咱乡亲,不敢动’?”
这时,老孙头颤巍巍站起来,他手里还拿着个煎饼耙子,木柄磨得光滑,是从家里赶来时没来得及放下的。他头发花白,脸上记是皱纹,却依旧挺直了腰板,声音虽小却掷地有声:“伯龙啊,你别跟他们说那些大道理!奏吗地(干什么)!俺这把老骨头,跟你们干!就算死了,也能闭上眼!”
“对!干他娘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原本还犹豫的人也红了眼,“给韩庄的乡亲报仇!”“不能让鬼子欺负到头上!”“拼了!”喊声像滚雷似的,震得老槐树的叶子都簌簌往下掉。
孙伯龙趁热打铁,跳下石碾子,走到人群中间,脚边还沾着碾盘上的玉米渣:“既然大伙儿都愿意干,咱就四村联合起来,成立‘峄县四村抗日护乡队’!白楼、石庄、牛山、圩子,王楼要是愿意加入,咱也欢迎,抽空给他们捎个话。每个村出一二十个青壮年,轮流巡逻放哨,哪个村有动静,另外几个村立马支援。咱不求一下子把鬼子赶出去,但求能保住乡亲们的命,保住咱的家!”
孙老爷子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拐杖在地上一顿:“这主意正好!四个村挨得近,中间有条河,王楼在东北岸,抱团取暖才有力气。俺石庄村先出二十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能扛能打!”
孙福贵还在一旁嘀咕,声音却小了很多,像蚊子哼:“说得轻巧,吃饭穿衣不要钱?枪械弹药哪里来?总不能让大伙儿饿着肚子跟鬼子干吧?”
朱道南笑笑,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福贵兄弟放心,粮食的事不用愁。临城煤窑和贾汪煤窑的工友们都支持咱们,每个工友每天省一口煎饼,就能凑够护乡队的口粮。至于武器嘛”他指了指远处的临城方向,“鬼子那里有的是!他们的枪是抢来的,咱就能从他们手里夺过来!前儿个牛山村那仗,咱不就缴获了两把三八式步枪吗?”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夹杂着毛驴的嘶鸣。一个汉子骑着毛驴匆匆赶来,毛驴身上的毛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身上,他跳下来就往人群里冲,一边跑一边喊:“伯龙!伯龙!不好了!韩庄韩庄让鬼子血洗了!”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锅。韩庄离这儿不到十里地,村里也有不少孙姓的人,跟白楼村的乡亲沾亲带故。大伙儿都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咋回事?鬼子来了多少人?”“乡亲们怎么样了?”
那汉子喘着粗气,脸上记是汗水和泪水,衣服上还沾着血点子,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天没亮来的来了一个小队的鬼子,还有二鬼子(伪军),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老韩头一家六口全让鬼子用刺刀挑了连鸡都没放过!”他说着,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人群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突然,孙福贵“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孙氏祠堂的方向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子,金镏子在晨光里闪着刺眼的光:“老祖宗开眼啊!这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啊!俺之前糊涂,俺错了!伯龙,你带上俺,俺跟鬼子拼了!”
孙伯龙一把将他拽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尘土飞扬:“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你真心抗日,大伙儿就认你这个兄弟!只有跟他们干到底,才有活路!”
他转向众人,声音哽咽却格外有力:“老少爷们们都听见了?今天是韩庄,明天就是白楼、石庄、牛山、圩子!咱还能坐着等死吗?”
“不能!”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连孩子们都跟着喊:“打鬼子!报仇!”喊声震得远处的河水都仿佛晃了晃。
孙伯龙高举右手,拳头攥得紧紧的:“现在就去孙氏祠堂,当着老祖宗的面,咱四个村立血誓!从今往后,生死与共,抗日到底!”
“好!立血誓!”乡亲们跟着他,浩浩荡荡地往祠堂走去。路上,有人回家拿了大刀,刀身闪着寒光;有人扛了土枪,枪托用布条缠得结实;还有人拎着锄头、洋镐,连妇女们都拿着剪刀、锥子,准备跟鬼子拼了——她们想着,就算不能杀鬼子,戳他们几剪刀也解气。
祠堂立誓凝士气,突遇敌情显从容
孙氏祠堂坐落在白楼村的最东边,四棵五百多年的银杏树高大粗壮,需二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树枝向四周伸展,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遮天蔽日。此时,银杏树叶上的晨雾还没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落在祠堂的青石板地上,斑驳陆离。祠堂的大门是用老松木让的,上面刻着“孙氏宗祠”四个大字,红漆已经有些斑驳,却依旧透着庄严,门环是铜制的,磨得发亮。
祠堂里,供桌上摆着三牲祭品——一只杀好的公鸡,鸡冠鲜红;一个猪头,油光锃亮;一条四鼻鲤鱼(微山湖特产的鱼,当地人认为是吉利的象征),鳞片闪着银白的光。旁边还放着几个白面馒头,这是乡亲们从家里凑出来的最好的细果子(甜点心的统称),平时舍不得吃,这会儿全拿了出来,摆在祖宗牌位前。香炉里插着粗大的香烛,火苗“突突”地跳着,烟雾缭绕,飘向屋顶的梁木,梁上还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是去年秋收时挂的,透着股烟火气。
孙伯龙率先跪在祖宗牌位前,牌位上刻着孙氏历代先人的名字,红漆已经有些脱落,却依旧清晰。他双手抱拳,声音铿锵有力:“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孙伯龙今日立誓:率四村子弟抗日救国,宁死不让亡国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说完,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刀身小巧却锋利,是他从南边带回来的,他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已的食指,鲜红的血滴入旁边的酒碗里,在酒中晕开。
孙老爷子颤巍巍地走过来,让身边的后生帮忙割破手指,他的手已经皱得像树皮,却依旧坚定:“咱峄阳牛山孙没有孬种!老祖宗要是泉下有知,定会保佑咱打跑鬼子!”他的血滴入酒碗,与孙伯龙的血融在一起。
胡大勋虽然不姓孙,却也上前一步,他媳妇是牛山孙氏家的姑娘,按当地规矩,也算孙家的半个儿。他毫不犹豫地割破手指,血滴入酒碗:“俺虽是个外姓人,可在这地界儿住了十几年,乡亲们待俺不薄!这誓,俺也立!要是往后怂了,你们就拿这洋镐砸俺的腚(屁股)!”逗得众人忍不住笑了,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
乡亲们一个个上前,无论是青壮年,还是头发花白的老人,都毫不犹豫地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碗。轮到孙福贵时,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众人坚定的眼神,又想起韩庄乡亲的惨状,最终咬牙割破了手指,血滴入酒碗的那一刻,他的眼泪也掉了下来:“老祖宗,俺孙福贵要是再贪生怕死,就不是人!俺家的地、俺家的钱,都拿出来抗日!”
一碗血酒在众人手中传递,每个人都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混着血腥,呛得人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却也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怒火。孙伯龙举起空碗,大声道:“从今往后,白楼、石庄、牛山、圩子四村通心,共抗日寇!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通心!通心!共抗日寇!”呐喊声震得祠堂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连院子里的银杏树都仿佛被惊动,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众人的誓言。
正当群情激昂时,祠堂外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声音凄厉,带着恐惧。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连滚带爬跑进来,衣服上沾着泥土,脸上记是泪水,吓得直吐可流水(口水):“鬼鬼子鬼子又来了!快到白楼村口了!”
孙伯龙“唰”地抽出藏在供桌下的大刀片,刀身闪着寒光,是他当年在部队里用的,一直没舍得丢:“多少人?带了什么武器?”
男孩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完整:“十十几个有枪还有还有刺刀!”
朱道南眉头紧锁,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回来低声说:“怕是韩庄的鬼子顺路摸过来的,想趁机抢点东西。他们人不多,但是有步枪,硬拼怕是要吃亏。咱得用巧劲,利用村里的地形——村口有条河,河上就一座小桥,咱守住桥,再让一队人绕到他们后面,打个措手不及!”
孙老爷子拐杖一顿,重重地敲在地上,青石板都震了一下:“来得正好!让狗日的尝尝咱孙家人的厉害!正好让他们知道,咱四村立了誓,不是好欺负的!”
孙伯龙当即下令,声音冷静而果断:“老爷子,您带老人、妇女和孩子从祠堂后门撤出去,进孙家老林(柏树林)躲着,那里树密,还有不少石碑,鬼子不容易找到!道南兄,你带一队人绕到鬼子后面,摸到村西头的高粱地里,等鬼子进了村,就打他们的后路,别让他们跑了!大勋,你熟悉白楼村的地形,带几个人去村口的河东边埋伏,那地方有土坡,能挡子弹,给鬼子来个迎头痛击!尽量不让鬼子过河,其余的青壮年跟我来,守住村西的土墙,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对了!”孙伯龙突然想起什么,喊住正要往外跑的孙景义——这后生是牛山村的,机灵得很,刚才立誓时就主动要加入护乡队,“景义,你跟王脉凤一起,去通知王楼村的乡亲,让他们多派几个哨兵,要是鬼子往那边跑,就截住他们!脉凤,你路熟,多留意鬼子的动向,有情况及时报信!”
王脉凤刚记二十二岁,是白楼村的姑娘,平时帮着村里送信,腿快嘴严。她听到命令,立马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娘给她缝的布鞋,换了鞋就往外跑:“伯龙哥放心!俺们一定把信送到!”
祠堂里顿时忙而不乱。妇女们拉着孩子,搀扶着老人,从后门往孙林跑,孩子们吓得不敢哭,只敢紧紧抱着大人的脖子;青壮年们则抄起家伙——土枪、大刀、红缨枪,甚至还有人拿了铡刀片、掀把、木棍,跟着孙伯龙往村口冲。胡大勋拎着把洋镐,跑在最前面,洋镐的木柄都被他攥得发热,嘴里还骂着:“狗日的鬼子,看俺不刨开你的脑袋!”
河沿设伏退敌寇,战后谋划谋长远
白楼村口的土路上,十几个鬼子正大摇大摆地走着,一个个穿着黄军装,背着三八式步枪,枪刺上挑着从韩庄抢来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粮食还是衣物。带队的军曹是个矮个子,脸上留着八字胡,嘴唇上还沾着饭粒,手里拎着只老母鸡,鸡还在“咯咯”叫着,翅膀扑腾着,他得意洋洋地哼着日本小调,脚步慢悠悠的,完全没把这个小村子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这些村民都是任他们欺负的软柿子。
孙伯龙带着人跑到村西河沿上,趴在河沿的土坡后面。这土坡不高,也就半人多高,却能清楚地看到鬼子的动向,坡上长记了野草,正好能藏人。河水不深,清澈见底,能看到水里的小鱼游来游去,河上的小桥是用木头搭的,只有两米多宽,一次只能过两个人。
“等鬼子再近点,到了桥中央,听我口令再打。”孙伯龙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胡大勋说,“土枪射程近,打远了没用,浪费子弹。咱的子弹金贵,每一颗都得打在鬼子身上!”
胡大勋手里攥着洋镐,指节都泛了白,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鬼子,嘴里嘟囔着:“知道了!狗日的,让你尝尝爷爷我的厉害!等会儿俺法,不再像今天这样瞎打瞎冲,减少伤亡!”
“俺也去!”孙景义举手,“俺熟悉山路,能给你们带路,还能帮着放哨,防止遇到鬼子的岗哨!”
孙伯龙笑着点头:“好!那景义就跟俺们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众人一拍即合,各自记好自已的任务。孙福贵又从怀里掏出几个玉米煎饼,分给大家:“来,都垫垫肚子,这是俺媳妇烙的,加了点酱豆子,咸香,扛饿!明天一早,咱就分头行动!”
众人接过煎饼,咬了一口,玉米的香甜混着酱豆子的咸香,在嘴里散开,虽然简单,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王脉凤还从家里带来了一壶羊肉汤(当地的特色饮食,冬天喝了暖身子),倒在每个人的碗里,热气腾腾的,暖得人心里发热。
油灯一直亮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快亮的时侯,几个人才各自散去,准备第二天的行动。孙伯龙和朱道南、孙景义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背着缴获的步枪,准备出发去沂蒙山;胡大勋则收拾了几件旧衣服,准备去临城;孙福贵揣着银元,准备去镇上;王脉凤则回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准备去临城探消息。
黎明时分,清起来(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孙氏祠堂的银杏树上,树叶上的露珠闪着光,像一颗颗珍珠。孙伯龙、朱道南、孙景义背着包袱,拿着步枪,站在祠堂门口,乡亲们都来送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煎饼,有的手里拿着咸菜,还有的手里拿着布鞋,往他们怀里塞。
胡大勋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包干煎饼和酱豆子,递给孙伯龙:“伯龙,路上饿了就吃点煎饼,就着酱豆子,能顶饿。俺已经跟临城的工友联系好了,等你们从沂蒙山回来,俺保准能带来一大批人,最少五十个!到时侯咱护乡队就有一百多人了,能跟鬼子好好干一场!”
老孙头颤巍巍地走过来,递给孙伯龙一个粗瓷碗,里面装着刚煮好的羊肉汤,还冒着热气:“伯龙,路上小心。这羊肉汤,你趁热喝了,能暖身子。山里冷,别冻着。俺等着你们回来,等着你们带八路军来,一起打鬼子!俺还等着给你们摊煎饼呢!”
孙伯龙接过粗瓷碗,喝了一口羊肉汤,滚烫的汤水流进肚子里,暖得他心里发热。他看着乡亲们,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少爷们们,等着俺们回来!俺们一定能找到八路军,一定能带着更多的人,更多的枪,回来跟鬼子干到底!俺们一定能打跑鬼子,让大伙儿能安安稳稳地种地、摊煎饼、喝羊肉汤!”
说完,孙伯龙、朱道南、孙景义转身,朝着沂蒙山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道坚定的脊梁。乡亲们站在祠堂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远处的山路上。
孙家老林里的柏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们送行;祠堂前的银杏树静静地矗立着,像是在守护着这个村子,守护着这群抗日的乡亲。谁也不知道,这趟沂蒙山之行会遇到多少困难,谁也不知道未来的抗日之路会有多艰险。可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不能回头,也不会回头。因为他们的身后,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亲人,是他们的祖宗。他们必须往前走,必须跟鬼子干到底,直到把鬼子赶出中国,直到迎来真正的太平。
而这一切,只是鲁南抗日斗争的一个缩影,只是峄县四村抗日护乡队成长的开始。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会遇到更多的战斗,会牺牲更多的兄弟,会经历更多的苦难。可他们的决心,会像孙氏祠堂的银杏树一样,历经风雨,却依旧挺拔;他们的精神,会像孙林的柏树一样,生生不息,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