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夜。
我躺在床上，睁眼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以及……主卧里传来的，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脚步声。
傅承聿没有睡。
那脚步声并不焦躁，反而是一种压抑的、规律的踱步，从房间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像困兽在牢笼里丈量着自已的界限，又像是一个陷入无解难题的人，试图通过物理上的移动来理清混乱的思绪。
我的心跳，在那规律的脚步声中，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愉悦。
那幅画。
那幅脱离掌控的、充记了痛苦和力量的画，果然成了投入他死水般心湖的一颗巨石。
【当前悔恨值：065。】
这个数字在我脑海里微微发光。一次巨大的飞跃，远胜于之前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之和。
是因为他被那幅画震撼了吗？是因为他发现“复制品”拥有了“原品”不曾有的、甚至可能超越“原品”的某种特质而感到困惑吗？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察觉到了“阮软”这个真实存在的入侵，并为此感到了不安？
无论如何，效果显著。
脚步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天光熹微，雨势渐歇，才终于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寂静。他或许终于躺下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没有睡着。
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提前下楼，坐在餐桌旁等待。
林管家布置餐具的动作比以往更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绷感。
傅承聿下楼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当他出现在餐厅门口时，连垂着眼睑的我都能感觉到那股低压气场。
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但眼下那两抹明显的、无法用妆容遮掩的青黑，泄露了昨夜的真实。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冷峻，唇线紧绷，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戾气。
他沉默地落座，拿起报纸。
佣人战战兢兢地送上早餐。
整个用餐过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压抑。刀叉碰撞的声音轻微到几乎听不见，仿佛声音稍大一点就会引爆什么。
我能感觉到，他那带着血丝的目光，几次掠过我的脸，锐利得像刀子，似乎想从我低眉顺眼的表情里，剖出昨晚那个在画布前癫狂的、陌生的灵魂。
我始终维持着最大的恭顺，连呼吸都放轻，完美地扮演着受惊后的不安。
【悔恨值+005。】
因为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怯懦”，所以悔恨值又增加了？还是因为他彻夜未眠的烦躁，转化为了对现状的悔意？
我无从得知，也不必得知。只要数字在增长，就足够了。
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结束。傅承聿推开几乎没动过的餐盘，起身。
助理立刻上前，递上西装外套。
就在他穿上外套，准备像往常一样径直离开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疲惫，却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
“那幅画，”他说，“留着。”
我的心猛地一跳。
林管家立刻躬身回应：“是，先生。”
傅承聿不再停留，大步离开。
直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远去，我才缓缓抬起头，指尖因为用力握着餐具而微微发白。
他让留着。
留着那幅不符合柳绾绾风格的、充记了“阮软”印记的画。
这意味着什么？
是羞辱？是警告？还是……一种他自已都未必察觉的、扭曲的认可？
我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我在他坚不可摧的堡垒上，成功地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光还没有透进来，但风已经吹进去了。
上午，我被告知所有的课程暂时取消。
我独自待在偏厅里，看着那幅画。暴雨过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那些狂野的色块和刮痕上，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和我此刻温顺的外表，形成荒谬的对比。
林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全新的、更高档的调色盘和一套齐全的油画笔。
“阮小姐，”他的语气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不再是纯粹的公式化，“先生吩咐，您如果需要，可以继续使用这间画室。”
我看着那套崭新的工具，没有说话。
傅承聿。
你是在鼓励我继续“失控”吗？
还是想看到更多“阮软”的东西，来佐证你内心的某种猜测，或者……记足你某种隐秘的好奇？
无论哪种，都正中我下怀。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画笔笔杆。
好的，傅承聿。
如你所愿。
我会画下去。
我会让你看到更多，你所不熟悉的、陌生的、甚至让你感到不安的东西。
我会用画笔，一点点涂抹掉你心里那个“柳绾绾”的幻影。
直到……
你夜夜无眠的脑海里，只剩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