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效镇静剂的效果如同最深沉的潮水，将凌夜的意识拖入一片无梦的、绝对黑暗的泥沼。没有噩梦，没有哭喊，也没有那片燃烧的火焰，只有虚无。这对常人而言或许是折磨，但对长期被记忆碎片折磨的凌夜来说，这近乎是一种奢侈的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潮水开始缓慢退去。
意识的碎片一点点重新拼凑，首先回归的是触觉。
身下是冰凉柔软的特殊材质床垫，而非运输机坚硬的座椅或研究所污秽的地面。皮肤能感觉到一种恒定的、适宜的温度，空气异常洁净，带着淡淡的臭氧味。身上连接着许多传感器，细微的触感分布在胸口、太阳穴和手臂。
然后是听觉。
极其安静，只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声，以及一种几乎低不可闻的环境系统运行嗡鸣。没有队友的交谈，没有武器的碰撞，更没有畸变体的嘶吼。
最后，他才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了几秒，才逐渐对焦。
他躺在一个纯白色的房间里。房间不大，除了一张床和床头一套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外，空无一物。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一体成型的某种光滑复合材料，看不到任何明显的接缝或门窗。柔和的光线从墙壁本身渗透出来，均匀地照亮每一个角落，找不到明确的光源。
这里安静、洁净、安全到了极致，也……封闭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这里是秩序局的最高级别隔离观察室。
凌夜试图动一下手指，一阵轻微的虚弱感传来，但并不严重。他体内的那股力量沉寂着，如同暴风雨后疲惫沉睡的猛兽。他缓缓转动头部，观察着这个囚笼。
没有窗户，没有钟表，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模糊。
唯一的异常，是正对着床的那面墙壁上方，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型摄像头镜头，正散发着针尖大小的、微弱的红光。
他的一切，都在被实时监控着。
时间在这种极致的静谧中缓慢流淌。除了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再无其他。凌夜的思维逐渐清晰，研究所里发生的一切开始回溯——粘稠的雨、绝望的呼喊、那股不受控制喷涌而出的冰冷力量、以及最后彻底的空无……
还有秦决扶住他时，那双复杂无比的眼睛。
就在这时——
嗞……啦……
一声极其细微的、类似电流干扰的杂音，突兀地打破了绝对的寂静。
声音很轻，一闪即逝，仿佛只是设备正常的波动。
凌夜的目光瞬间聚焦，投向声音大概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右上角的某个隐蔽扬声器孔洞。
嗞啦……咔……
杂音再次响起，这次持续了稍长一点，隐约似乎夹杂着某个扭曲的音节。
凌夜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听觉上。他体内的某种本能被触动了，这不像系统固有的噪音。
几秒钟的死寂后——
【“……能……听到吗……”】
一个极其微弱、严重失真、仿佛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入他的耳朵。
不是白琊博士的，不是陈菁的，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秩序局人员的声音。这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急切和试探意味的年轻女声。
凌夜的身体瞬间绷紧，但他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动作，只是瞳孔微微收缩，视线依旧保持着之前的空洞，仿佛仍在药物作用下迷茫。
【“……时间……不多……线……不稳定……”】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杂音。【“听着……凌夜……他们……在……骗你……”】
“他们”？骗我？
凌夜的心脏猛地一跳，但面部肌肉控制得极好，没有任何变化。
【“十七号……不是……意外……是……”】
声音在这里突然被一阵强烈的、尖锐的静电噪音覆盖，几乎刺破耳膜。
凌夜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抓住了身下的床单。
十七号避难所！
噪音持续了几秒，似乎对方的信号正在被强力干扰或追踪。
终于，声音再次挣扎着传来，变得更加微弱和扭曲，带着一种最后一搏的急切：
【“……找到……‘老烟斗’……他……知道……火焰……”】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所有的杂音和干扰瞬间消失，房间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完美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意识清醒过程中产生的幻觉。
但凌夜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个声音提到了“十七号”，提到了“骗局”，甚至……提到了他噩梦中最核心的元素——“火焰”！
还有，“老烟斗”？这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一个地点？
是谁？是谁能突破秩序局最高级别的隔离室的通讯屏蔽？是那个反抗组织“遗民”？是那个代号“灰鸦”的人？
巨大的疑问和久违的、针对自身真相的强烈渴望，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
嘀的一声轻响，正对面墙壁毫无征兆地滑开一道缝隙，形成一扇门。
白琊博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穿着白色的研究员外套，神色平静，手里拿着一个电子板。她身后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凌夜。”白琊走了进来，目光快速扫过床头的监测数据，“生命体征平稳，精神阈值回归安全区间。”
她在床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异常的端倪。
“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凌夜缓缓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眼神里是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残留的迷茫，完美地掩盖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记得一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研究所……很多粘液……然后……我好像……失控了。”
“嗯。”白琊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在电子板上记录着什么，“一次意外的能量过载，源于外部环境对你精神状态的强烈刺激。我们需要加强对你这方面抗干扰的训练。”
她的话轻描淡写，将一切归咎于意外和外部因素。
凌夜沉默着，没有反驳。若是以前，他或许会接受这个解释。但现在，那个诡异的声音像一颗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好好休息。”白琊记录完毕，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你需要在这里再观察二十四小时。之后，会有新的任务给你。”
她说完，转身离开。墙壁再次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打开过。
房间再次只剩下凌夜一人。
他缓缓闭上眼睛，但内心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
隔离室的寂静不再意味着安全，而是充满了无形的低语和谎言。
那个声音是谁？
老烟斗在哪里？
十七号避难所的火焰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白琊博士和秩序局，到底对他隐瞒了多少？
一个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每一个都没有答案，每一个都指向更深沉的迷雾和更危险的真相。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执行命令的“单兵”了。
某种东西，已经在隔离区死寂的土壤里，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