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灰烬掠过祠堂高台,桑浅攥着小豆子所赠的歪扭纸鹤,在人群惊惧目光中退入乱巷。
粗麻绳在她腕上磨出深红血痕,发丝黏在额角冷汗里,脚底踩过碎瓦与枯枝,每一步都像踏在刀锋上。
可她没有回头。
她未逃远。
陶窑坍了半边,裂口朝天,月光斜斜切进黑黢黢的窑膛,像一把银刃剖开死寂。
桑浅蜷身躲进窑后凹坑,背靠冰凉土壁,终于缓缓摊开掌心——那只纸鹤静静躺着,羽翼微颤,仿佛还带着小豆子掌心的温度。
不是错觉。
她低头细看,发现指尖渗出的一丝血珠,早已顺着指缝渗入纸面,在浆糊与竹骨交接处晕开一点暗红。
那点红,竟如活脉般微微搏动,与她呼吸同频。
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母亲咳着血教她扎第一只纸鸟时说的话:“心念到了,形就成了;魂附了,它就能走。”
当时她不懂。
现在,她懂了。
她的纸偶之所以能咬人见血,并非邪术,而是她十年来日复一日捏骨、裁纸、刷浆时灌注其中的执念太深——那一针一线,皆是她无声的道心。
而今被烈火焚烧、尊严践踏的瞬间,那残破纸偶竟因她心头怒焰反噬,借血气复苏一线灵性,完成了第一次“回响”。
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她轻轻抚过纸鹤的喙,指尖微颤,“你能动……那就替我去看。”
话音落,她猛然扬手,将纸鹤抛向夜空。
同时并指如刀,在空中虚划一道回旋轨迹——那是她每日扎纸时在心里默演千遍的“起势引线”,如今第一次为“活物”而划。
纸鹤一震。
双翅陡然展开,竟真的折身一振,逆着风向,朝着村外乱坟岗的方向飘去。
三日后,赵家三房独子死在猪圈旁。
七日之内,又有两具尸体接连出现,全是曾亲手焚烧她纸偶的族中子弟。
三人死状如出一辙:口含纸灰,唇角僵硬上翘,似笑非笑,胸口压着半片焦黑纸衣,隐约可见残存的衣褶纹路——正是她早年扎的童仆样式。
村里炸了锅。
“桑家女养了纸妖!”
“烧不死的怨魂回来了!”
流言如瘟疫蔓延,连隔壁镇上的道士都赶来做法,桃木剑指着祠堂方向大喊“秽气冲天”。
族老桑元礼震怒,下令将桑浅锁入祠堂地窖,等满月举行“净秽祭”后沉塘除祟,以安族运。
地窖阴湿如井,四壁长满青苔,铁链拴住她左踝,稍一动便哗啦作响。
执事蹲在门口啃鸡腿,油星滴在门槛上,嗤笑道:“你做的纸人,现在连死人都不放过?报应来了吧?”
桑浅垂眸不语。
她用指甲一点点抠下石壁上的石灰,在墙角刻下三个时辰、三个方位。
指尖磨破,血混着白粉,但她眼神清明得可怕。
子时、寅时、辰时……死亡时间间隔渐长,地点却呈弧形推进,终点直指乱坟岗东南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那是她母亲生前埋废偶的“晦土坑”。
每年七月半,她都会偷偷去那儿焚些旧作,说是“送它们回家”。
可最近一次去,土坑已被翻动过。
她正凝神推演,忽听头顶传来窸窣声。
小豆子的脸从通风口探出来,脏兮兮的手塞进半块烤薯和一张草纸。
他不敢多留,飞快比了个“快走”的手势就消失不见。
桑浅展开草纸,瞳孔骤缩。
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个佝偻老太婆,头戴破布巾,袖口露出一截枯手,手里攥着团黑纸——那纸的纹理,分明是她当日被烧剩的残片!
老太婆脚下还画了个铃铛,旁边写着两个字:“还债”。
她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人:陈婆。
村中巫祝,早年丧子,曾因桑母不肯为她扎“往生童”而结仇。
后来她儿子暴毙,传言是桑母用纸人咒杀,虽无证据,但自此两家成仇。
母亲死后,陈婆更是每逢忌日便在坟前摇铃诅咒。
若真是她……
桑浅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若她收集自己烧剩的纸灰,混入怨念与死气重炼,再以巫术“借形唤影”……是否真能催生出扭曲的伪灵?
母亲说过:“形随心转,意至神归。纸无善恶,唯执念所驱。”
她的纸偶因她十年匠心而生灵性,那陈婆的执念呢?
丧子之痛、仇恨之深,未必不如她专注!
这不是索命之妖。
这是她无意中点燃的火种,被人捡去,炼成了邪物。
她盯着草纸看了许久,忽然抬手,一口咬碎吞下,嚼得干涩刺喉,生怕留下痕迹。
随后撕下裙角一块布条,贴在墙上比量竹篾长度,一边默算比例,一边从发间抽出一根铜簪,在地上悄悄削起细条。
她要扎一个新的纸人。
不大,约莫巴掌高,眉眼空白,尚未点睛。
但这一个,不会再任人践踏后才觉醒。
这一个,从诞生之初,就要听她的令。
月光悄然移过地窖铁栏,照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映出一双冷得发亮的眼。
而在远处,乱坟岗上,一盏幽绿灯笼正缓缓晃动。
铃声轻响,如泣如诉。子时三刻,风止。
地窖铁链哗啦一响,惊起几只夜枭扑棱飞走。
桑浅翻身跃出窄小的通风口,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贴地滑行。
她将那巴掌高的无睛纸人紧贴胸口藏好,指尖尚带着生辰八字烙入纸骨时的灼意——那一笔一划,是她亲手割开指腹写下的契约,不是献祭,而是锚定。
她是它的源,也将是它的终。
小豆子缩在墙角喘气,手里铜钥匙还在滴汗。
他想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最终咬唇点头,转身钻进暗巷。
桑浅没道谢,也不回头。
感激太重,她如今背不动;眼泪太软,她早已忘了怎么流。
她奔向乱坟岗,脚底踏过荒草与碎陶,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旧痕上。
母亲埋偶的晦土坑、七月半焚纸的灰烬圈、还有那年陈婆摇铃诅咒时跪塌的土包……全都回来了。
月光惨白如尸布,铺在坟头石碑上,映出一个个歪斜名字,仿佛整座墓地都在无声低语。
老槐树到了。
东南角,那棵被雷劈过半边的歪脖子古木,枝干扭曲如鬼爪伸向天际。
树下,三具纸影静静矗立,不高,约莫孩童大小,通体焦黑,眼眶里嵌着烧炭,脖颈缠着浸过尸油的黑绳,随夜风微微晃动,发出细不可闻的“咯…咯…”声,像是喉管里还卡着未咽下的怨言。
桑浅伏在一座塌陷的坟包后,屏息凝神。
她看见了——那三具纸影的脚底,并非踩在实地,而是悬空半寸,靠一根根几乎看不见的红丝线吊着,丝线尽头,没入地下,直连向槐树根部的某个深穴。
它们不动,却散发着浓烈的腐气,混着纸灰与血浆的腥臭,连野狗都不敢靠近。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那个尚未点睛的小纸人,轻轻放在身前泥土上。
指尖微颤,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兴奋。
十年扎纸,千次失败,万次打磨,她终于等到这一刻——不是被人焚烧羞辱,而是主动出击;不是被动觉醒,而是设局反杀。
她并指为引,在空中画出熟悉的起势轨迹,而后三指轻叩地面,节奏缓慢,一如她每日刷浆时的心跳:咚、咚、咚。
刹那间——
那小纸人双膝一软,竟真的动了!
它没有眼睛,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缓缓低头,四肢贴地,像一只初生爬虫,朝着槐树方向一寸寸挪去。
纸做的手指抠进泥土,留下细小沟痕,身后拖出一道浅浅的印迹,如同命轨初启。
远处树影一颤。
一抹黑袍倏然微动,藏于断碑之后。
一枚骨铃轻晃,声音极细,若非桑浅耳力已因常年静心扎纸而变得异常敏锐,几乎捕捉不到。
她瞳孔骤缩。
来了。
就是她!
陈婆果然在操控这些扭曲的伪灵!
而且……她用的正是自己当年焚烧后残留的纸灰与残骨!
那些曾被她视为失败品而掩埋的废偶,竟成了他人炼邪的资粮!
可就在这瞬息之间,桑浅忽然察觉异样——
那三具纸影虽仍静立不动,但其中一具的左臂,竟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幅度小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它胸口那层焦纸裂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一团湿漉漉、泛着青黑的腐肉碎片,正随着某种无形频率微微搏动,仿佛……还在呼吸?
更诡异的是,那腐肉关节处,缠绕的麻线并非普通麻绳——而是浸透了暗红血渍,且每一节打结的方式,竟与她早年为母亲守灵时所用的“封魂结”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