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子令出如山,火把如龙直扑城郊陵园。
断碑残垣间,御林军挥锹破土,棺椁森然显露一角。
“住手——!!”
谢珩策马狂奔而至,冠歪发散,滚落马鞍,扑跪在塌陷的墓穴边缘。
他目眦欲裂,抽出腰间佩剑,寒光直刺我心口:
“妖女祸乱朝纲,本王今日便替天行道。”
皇后猛地将我拽至身后,。
“大胆谢珩!”皇后凤眸含煞威仪凛凛,寸步不让。
“你当竟敢着陛下与本宫的面,持剑行凶?”
“你是要弑杀皇嗣,还是要谋逆篡位?”
谢珩如遭雷击,“谋逆”二字让他脸色煞白如纸。
“皇后明鉴,侄儿绝无此心!”
他猛地扑跪在地,膝行向前:
“是这妖妇!她腹中怀的定是鬼胎妖孽,惑乱人心!侄儿是为救娘娘,一时情急啊!”
“此等妖物,绝非皇嗣!侄儿…侄儿是为江山社稷啊!”
“够了!”陛下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开陵验棺,是朕的旨意!
御林军铁甲森然,无声踏前一步,将谢珩隐隐围住。
谢珩肝胆俱裂,重重叩首,额头瞬间见血:
“侄儿知错!侄儿是关心则乱!平南侯与我昔日情同手足,实不忍见他身后不安…”
“手足?”皇后凤眸含冰,冷笑刺骨:
“本宫记得,幼时御花园,你因妒他骑射胜你,推他落马,断他木剑——这便叫‘手足情深’?”
谢珩语塞,面皮紫涨。
我心中冷笑。
忆起那封通敌密函正是时任兵部侍郎的赵恒查获的,而他正是端王心腹。
说起心腹,我不由自主撇向远处,群臣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却看不到爹的身影。
眼中寒光微凝。
远处仵作高声禀报:“禀陛下!娘娘!棺椁已开!”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
因陵墓塌陷,棺内尸骸受潮腐朽,白骨凌乱不堪。
谢珩瞥见那狼藉景象,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他刚要开口。
仵作捏起一块细小腿骨,就着火把细看,声音发颤:
“陛下,此骨龄近五旬,绝非弱冠之年的平南侯!”
“什么?”帝后同声惊喝。
谢珩脸上那丝庆幸瞬间冻结,冷汗如瀑,瞬间浸透蟒袍后襟。
他猛地指向我,嘶声狡辩:
“定是这妖妇在墓中与野男人苟合,移走了平南侯的尸身,塞进这老朽充数!”
帝后目光如电,瞬间刺向我!
我迎着他二人审视,唇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讥诮。
“仵作大人,”我声音清晰,“请再验。此骨,是男是女?”
仵作一愣,忙低头细查。
他捏起几块关键骨殖,就着火把反复比量,脸色越来越古怪。
“回、回禀陛下、娘娘!”他声音发颤,“观其盆骨窄小无产痕,喉骨无凸起…此乃净身之内宦骸骨!”
“内宦?”皇后凤眸骤缩,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事,“一年前,伺候先帝三十载的大总管福海离奇失踪,可是他?”
仵作已从那堆破败衣物中,翻出一块乌沉沉的腰牌。
“内侍监大总管!”
满场死寂,众人惊疑不定。
唯有谢珩,脸色瞬间惨金,蟒袍下摆微微抖动。
仵作又自骸骨胸腔处,拔出一柄锈蚀的短匕:
“致命伤在此,匕首自后背刺入,直透心脉”
寒风卷过残碑,火把哔剥作响。
众人看向我,我冷笑:
“人不是杀的,但确实死在墓中。”
谢珩冷笑:“胡说八道,坟墓里就你一个活人,不是你杀的还会是”
说着说着,他脸色煞白。
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
“福海,是平南侯所杀。”
“就在这陵墓之中,了结了这位奉旨前来赐死他的大总管!”
6
群臣哗然,难以置信。
“荒谬!”
“死人如何杀人?”
“除非…”一位老臣喃喃自语,忽地瞪大双眼,“除非平南侯未死?”
所有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陛下。
“朕从未遣人入陵赐死!”陛下声音沉怒,龙目含威,扫视全场,“更无二次加害!”
皇后凤眸含泪,急步上前攥住我手臂:
“墨月,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快说啊!”
我迎着皇后焦灼期盼的目光,重重点头:
“那夜,我入陵室,胸闷难当,循声至主墓。”
“正见这内宦,”我指向福海骸骨,“手持此匕,刺向棺中‘尸身’。”
“我惊呼出声,平南侯骤然睁眼,反手杀了这太监。”
“然后我二人合力,将其推入棺中。”
“信口雌黄!”
谢珩厉声打断我:“谢淮早已畏罪自尽,怎么会杀人?”
我声音斩钉截铁:“平南侯没死。”
“不可能!”
谢珩几近癫狂,嘶吼脱口而出:
“本王亲眼看着他饮下那杯鹤顶红!穿肠剧毒,必死无——”
吼声戛然而止。
谢珩如被掐住喉咙,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满场死寂。
唯有陛下冰冷的声音,带着滔天怒意缓缓响起:
“哦?”
“朕只听闻平南侯是‘悬梁自尽’…”
“何时又成了饮下你亲眼所见的‘穿肠剧毒’而亡?”
“谢珩,你给朕解释清楚!”
谢珩脸上最后一丝伪装彻底剥落,化为冰冷的狞笑。
他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他身后,数名大臣默然起身,垂手侍立其后。
“您无子嗣,天不佑之,何德何能久居大位?”
“不如,将这江山,让予有德之人。”
“满朝上下,除本王外,还有谁堪此重任?”
“逆贼!”皇后怒极,凤眸含煞,“分明是你嫉贤妒能,构陷忠良!平南侯之死…”
谢珩嗤笑打断,眼中恶意翻涌:
“若非皇后你偏心,一心欲立他为嗣,他何至于碍了本王的路,落得如此下场!”
“是你才德不足,心术不正!”我冷声戳破,“谢淮磊落光明,从不屑与你争。是你嫉恨他得人心、得军功、得陛下信重,才设下这毒计!”
“住口!”谢珩厉喝。
恰在此时,陆正谦与兵部尚书赵恒率大批甲兵涌入,刀戟如林。
瞬间将我们团团围困!
火把映照下,兵刃寒光刺目。
陆沉樱自人群后挤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怨毒。
她走到我面前,指尖几乎戳到我隆起的腹部,声音甜腻如蛇信:
“姐姐,上次让你从坟墓里爬出来,是我疏忽。”
“这次,”她凑近我耳边,吐气如冰,“我会亲自看着你咽气,看着你肚子里的小孽种,化成血水!”
谢珩一把揽过她,纵声大笑:“说得好!本王登基,沉樱便是皇后!至于你们…”
他抬手,声音陡然转厉:“弓箭手!”
四周高墙屋脊,无数弓弩手现身,冰冷箭镞在火光下闪烁,对准了场心众人!
“送他们上路!”
谢珩眼中杀机毕露,那抬起的手,即将挥落。
“咻——!”
一支漆黑如墨、尾羽似鹰的长箭,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射穿了谢珩高举的手腕。
箭簇透骨,鲜血迸溅。
谢珩惨嚎,踉跄后退。
“穿云箭?”一名老臣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平南侯的玄鹰铁骑!”
7
谢珩捂着手腕血洞,剧痛与惊骇让他面孔扭曲:
“放箭!”
然而,高墙屋脊之上,所有弓弩手沉默地调转箭簇。
冰冷的寒芒,瞬间对准了谢珩、陆正谦,以及他们身后惊惶的叛军。
陆沉樱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
谢珩看着指向自己的森然箭阵,难以置信地踉跄后退。
“不…不可能…”
“哒、哒、哒…”
沉稳有力的马蹄声,踏破陵园死寂。
一骑玄甲,分开如潮水般肃立的玄鹰铁骑,缓缓行至阵前。
火把跳跃的光芒勾勒出马上骑士挺拔如松的身姿,银甲覆面。
唯有一双深邃如寒渊的眼眸,透过冰冷的甲胄,扫过全场。
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陆正谦眼珠急转,猛地扑倒在地,膝行至御前求饶:
“陛下!老臣冤枉!
“老臣是被端王胁迫啊!”
他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掏出一卷染血的帛书,高高捧起:
“这是谢珩逆党在京心腹名单!”
“老臣忍辱负重,只为今日呈于御前,戴罪立功!”
谢珩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
“陆正谦,别忘了你女儿还在我手中…”
陆正谦抢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
“陛下!此女不是老臣的女儿,实乃端王安插在臣府中的细作!”
陆沉樱如遭五雷轰顶,难以置信地看向陆正谦,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父亲。
随即,她爆发出凄厉尖锐的狂笑:
“陆正谦,你为了活命,连亲女儿都能当作垫脚石!”
“我和陆墨月争了一辈子原来都是笑话,都是你这老狗手中的玩物”
话音未落。
“咻!”
一支弩箭破空而至,精准地贯穿了陆沉樱的咽喉。
笑声戛然而止,她瞪大不甘的双眼,软软倒下。
陆正谦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脸上是刻意的悲愤与决绝:
“陛下,臣大义灭亲,诛杀叛逆细作!”
全场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陆沉樱喉间汩汩的血流声。
此时,那玄甲骑士翻身下马。
沉重的铁靴踏过染血的碎石,行至御前。
他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低沉铿锵的声响,低沉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穿透寒夜:
“臣,平南侯谢淮——”
“救驾来迟,请陛下、娘娘恕罪!”
陛下眼眶微红,强抑激动,沉声道:
“平南侯…起身。”
皇后泪盈于睫,上前轻抚谢淮臂甲:“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这温情刺痛谢珩,他目眦欲裂,状若疯癫:
“不!本王离龙椅只差一步!”
他狠踹陆沉樱泄愤。
陆沉樱骤然睁眼,怨毒嘶鸣,用尽残力抓向谢珩面门。
“贱婢!”
谢珩惊怒后退,侍卫瞬间将其按倒于地。
“臣知罪!求陛下开恩!”
“陛下,臣和平南侯可是您从小看到大的,您真的忍心杀我吗?”
陛下眼中痛楚一闪,疲惫挥手:“押入天牢,候审。”
谢淮雷厉风行,玄鹰铁骑瞬息肃清残敌,赵恒、陆正谦等束手就擒。
暖阁内,谢淮卸甲禀报:
“臣当日佯死,欲查谢珩构陷铁证。若非墨月当夜示警,惊走潜入陵墓补刀的福海,臣必死无疑。”
他目光深凝于我:“是她,救了臣命。”
陛下与皇后闻言,郑重看向我。
陛下肃然开口,声震殿宇:
“陆氏墨月,才貌双全,保全忠良与皇嗣,功莫大焉。”
“即册封为明珠郡主,赐丹书铁券,享亲王俸,以彰殊勋!”
8
明珠郡主府邸,正是昔日的平南侯府。
太医日日请脉,道胎象安稳。
府外车马曾络绎不绝,皆为攀附新贵。
谢淮不胜其扰,一道军令:
“擅近府门百步者,以刺探军机论处!”
铁甲森然,自此门庭清静。
唯有一人例外——陆正谦。
他虽因“献名单”降职留用,却日日徘徊府外。
谢淮揉额:“真是阴魂不散。”
我倚窗轻笑:
“他哪是念骨肉?是嗅着权势味儿来的猎犬。能杀陆沉樱,何惜再杀我?”
正说着,陆正谦竟推开阻拦仆役,直闯内院!
“墨月!爹对不起你啊!”他扑跪在地,涕泪交加。
“昨夜你娘托梦,痛斥为父糊涂,求你看在骨血份上,原谅爹吧!”
我垂眸把玩玉簪,声音冷淡:
“爹可记得那碗安胎药?陆沉樱强灌时,爹说‘别脏了手’。”
陆正谦脸色一僵。
谢淮周身寒意骤起,拍案而起:
“来人!”
“侯爷息怒!”陆正谦慌忙磕头,“臣也是被蒙蔽…”
话音未落,一道娇弱身影自他身后闪出,竟是陆沉樱。
她还没死?
她衣衫单薄,面容憔悴,眼中却燃着扭曲的光,扑向谢淮脚边:
“侯爷,沉樱知错了!”
“你我本来就有婚约,哪怕做个侍妾,沉樱也心甘情愿,定比姐姐更会伺候您!”
她仰起脸,带着孤注一掷的媚态。
院中瞬间死寂。
谢淮盯着脚边的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厌恶。
“本侯只爱郡主一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谢淮眼神如冰:“拖出去,杖三十,扔出侯府!”
侍卫立刻将哭嚎挣扎的陆正谦与媚态僵硬的陆沉樱拖走。
刚踏出院门,谢淮便听见内室侍女惊呼:“郡主腹痛,怕是要生了!”
府门外,陆正谦揉着痛处,与同样狼狈的陆沉樱对视一眼,竟露出诡异笑容。
“成了…”
陆沉樱压低声音,眼中是疯狂的快意。
“那缠丝香的药沫,沾在我外衫,姐姐只要闻一闻,必会难产!”
陆正谦阴冷一笑:
“她若血崩而亡,你便以姨母身份入府照料幼子。时日一长,何愁不能接近侯爷…”
“到时候,陛下传位给侯爷,你就是皇后了,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说给朕听听?”
一道沉怒如雷霆的声音自身后炸响!
陆正谦父女浑身剧震,骇然回头。
只见陛下、皇后满面寒霜,谢淮搀扶着面色红润、小腹高隆的我,冷冷立于阶上。
9
“陛…陛下?!”
陆正谦魂飞魄散。
“不可能!你明明…”
陆沉樱指着我,尖声嘶叫。
“明明该难产?”我抚着肚子,声音平静,“从你们进门的时候,我就多处留意了。你们在角门私语时,太医便已告知本郡主了。”
“你们…你们设局诓我!”陆沉樱崩溃尖叫。
“诓你?”皇后凤眸含煞,“若非尔等蛇蝎心肠,自投罗网,岂会落此下场!”
陛下龙颜震怒:“毒害郡主,谋害皇嗣,罪无可赦!”
“将陆正谦、陆沉樱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不——!”
凄厉的求饶声淹没在铁甲拖拽声中。
阴暗天牢。
已被废为庶人的谢珩,用最后藏匿的匕首,死死抵住陆沉樱的喉咙。
“贱人!都是你爹这蠢货连累本王!”
他眼中是濒死的疯狂与怨毒。
陆沉樱惊恐瞪眼,看着自己喉间血涌如泉。
陆正谦目眦欲裂扑来,谢珩反手一刀,精准扎进陆正谦心窝。
“老狗,你也给我陪葬吧!”
谢珩狞笑,看着两人在血泊中抽搐毙命。
同一时刻,平南侯府内。
一声嘹亮婴啼划破夜空。
“恭喜侯爷、郡主!”
“是位健壮的小世子!”
谢淮紧握我汗湿的手,看着怀中皱巴巴却生机勃勃的孩儿,眼底是失而复得的璀璨星辰。
陛下亲自赐名为凌昭。
小世子凌昭满月,普天同庆。
陛下于太庙颁诏,声震九霄:
“平南侯谢淮,忠勇无双,仁孝天成,即册封为皇太子!”
“皇孙凌昭,立为皇太孙!”
诏书传入天牢。
谢珩闻讯目眦尽裂。
“太子…太孙…哈哈哈!”
他凄厉狂笑,癫狂撕咬诏书碎片。
“谢淮!陆墨月!本王做鬼也不放过…”
嘶吼戛止。
翌日,狱卒发现其以碎瓷割喉,血尽而亡,双目圆瞪,怨气冲天。
岁月流转,陛下龙驭上宾。
太子谢淮继位,改元昭明。
太子妃陆墨月,凤冠霞帔,母仪天下。
嫡长子凌昭,册封太子。
一日,小太子随帝后谒陵。
他好奇指着平南侯陵旁一座简朴却整洁的小墓:
“母后,为何这碑上刻着父皇潜邸时的名讳?”
春风拂过,杏花如雪。
我执起昭儿小手,与身侧帝王宽厚温暖的手掌相握。
相视一笑间,万语千言,尽化温柔。
“昭儿乖,”我俯身,望着孩子清澈眼眸,笑意温婉。
“母后给你讲个故事…”
“一个关于明珠蒙尘,终耀山河的故事。”
我的声音伴着花香,娓娓道来,飘向远方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