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海风从城的缝里探头,带着一点不可言说的盐。阿饼把爪子搭在窗沿,眯眼看阳光像一把慢刀切进书页的边缘。
江临把冯师傅给的旧钥匙包翻在掌心——三把钥匙、一枚半锈的灯塔徽章,背面是刀尖划出的四个数字:1907。他又把银色校正片在指腹轻轻一转,金属与皮肤蹭出极轻的一声“丝”。
“午后我跟你去港。”顾清岚系好风衣,眼神干净利落,“上午先去港务局查‘旧灯塔’的权属、检修、开闭时段。”
“我去学校。”林晚秋来得很早,头发梳得更利落,“‘夜班’那条线还没走完。今天会对‘赵涛’让一次正式讯问。另外,实验楼‘下行’昨晚断了四成,剩下的我们都喂假了。”
“辛苦。”顾清妍端出热腾腾的小笼包,“早点吃一口再去。昨晚……谢谢。”
“彼此。”林晚秋笑意浅,收了那句客套。
风铃安静地挂着,像一只不急着说话的鸟。
——
港务局值班大厅有一股陈年的纸味与潮腥混在一处。墙上挂着港区分布图、灯塔巡检表、潮位曲线图。接待处的玻璃窗后,一个戴着老花镜的档案员抬头看人,眼皮深,神色谨慎。
“想查‘旧灯塔’。”顾清岚把准备好的《政府信息公开申请表》推过去,言简意赅,“权属、维修单位、近三个月检修记录、侧门钥匙管理情况。另——我们有灯塔协管证旧件的线索。”
她把灯塔徽章在玻璃下轻轻一放。铜片被光一照,三个字母e-c-h-o在岁月里被手磨得发亮。
档案员愣了一下,像被一只旧时的手轻拍了肩。他取下老花镜,看了看那枚徽章,又看了看两个人:“这块徽章……顾先生戴过。”
“您认识他?”顾清岚声音放软。
“认得。”档案员唇角压着一点难得的笑意,“他以前常来,说灯塔是‘城市的眼睛’,该有人给它擦眼镜。你们是……他的人?”
“是。”江临答。
“那就好。”档案员把两张表格推过来,盖章、复印、打印,动作在老派与熟络之间,“‘旧灯塔’建于1907年,外管单位是港务局设施处,灯l封存,保留应急照明功能。侧门三角锁,常备钥匙一把在设施处,一把在救援队。一周前有一次临时检查,签收人为‘外协·郑’,工号没有,备注是‘港区二期临调’,这条我们正在复核。”
“‘外协·郑’。”顾清岚与江临对视一眼。
档案员降低声音:“你们小心些。灯塔侧门低潮好走,高潮有水。潮位零点零七米到零点一五米之间,踏步外露。超过零点七米就淹了。”
1907,在潮位表上忽然有了另一层意义——“19/07”。
“谢谢您。”顾清岚把资料收好。
档案员又把一张手绘小图塞过来,是灯塔底座的剖面图,侧门、踏步、潮位尺一一标明。“这是我年轻时画的。顾先生喜欢抄一份带走。”他笑,“你们这块徽章,记得带着。灯塔认识它。”
——
午后,港风更硬。旧灯塔立在入海口的消浪堤尽头,塔身白,底座黑,像一支还亮着余光的旧笔。潮位尺贴在石基侧面,一格一格,盐痕累年。
潮位零点四二米,未到“07”。踏步外露。
“走人。”江临把三角匙从钥匙包里挑出来,插进侧门的三角锁,手腕一扣,“喀”。门闩后缩一指,门微微松。门背的风像一条不愿张扬的鱼,贴着地游。
“里面有人值守?”顾清岚低声。
“封存状态,无人。”江临把门推开一条缝,鼻端先嗅到的是菲涅尔透镜旧玻璃的冷甜味,夹一丝柴油机房的油香。灯塔内部光线极暗,螺旋梯像一条紧密缠绕的黑带子往上收。
他们没有上塔,而是沿着底座内环走到“侧门”正对的那面墙。墙上有一口旧式报时钟的嵌位,钟已拆走,只剩圆形基座,基座上四个铆钉的位置磨得发亮,像有人曾经反复操作。基座边缘,有一排极细的刻痕——刻的是四个字母:e、c、h、o。字母旁,是“1907”的小小阴刻。
“钟面是‘风铃’。”顾清岚低声,“他把问侯藏在钟上。”
“钟没了。”江临把银色校正片抵在“e”的字边,轻轻一蹭,薄薄一层灰被擦开,露出里层一小圈不锈钢。“不是钟,是卡座。”
他把校正片贴紧那个圆圈的某个点,往里压了一毫米,里面“一弹”,像是某个卡舌松开。圆圈边缘“咔哒”一声转了四分之一,正好对应“右转四分之一圈”。
“顾远笙的手法。”顾清岚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却很真。
“再一处。”江临低声。他蹲下,手沿着潮位尺内部延伸的墙脚摸过去,指腹落在一个极不显眼的小孔上。孔内磁性很轻,他把灯塔徽章扣在孔口,铜与铁“叮”的一声合对,墙里有一道细小的“闷响”,像是多年未开的抽屉顺气。
内壁裂开一条细缝,宽不过一个指节。一只薄薄的金属匣从缝里滑出来,被一道细线吊着,稳稳停在他们面前。
金属匣上刻着一行字:c段·潮。
“开吗?”顾清岚看他。
“先不在这儿开。”江临把匣子从细线上摘下,用手背抹去表面的盐霜,“离水、离风、离任何针孔。”
他们把匣子塞进防水袋,反扣在衣襟内侧。江临回身,把圆圈复位,灯塔徽章拔下,侧门轻轻合上,三角锁旋回。
出门时,风吹过潮位尺,水面带起一条小浪。堤外有几名巡检在远处走,背影随意,像真的在巡查。再远一点的堆场边缘,一点不起眼的黑影靠着栏杆,抬手遮光,手指间夹着烟,烟是黑燕。
“看见了。”萤火在耳机里说,“三点钟方向,烟灰很长,愿赌服输的人。对,他在看你们,但他没拍,袖口里面有针孔的那位在左侧二十米。”
“拿到c段?”林晚秋的消息通时弹出。
——江临:拿到。匣子不在现场开。
——林晚秋:好。‘赵涛’不是主子。他们主子在“理工-实验”的下行汇接处放了“后手”。我拿到一段备用“暗门”的指示,关键词‘1731’。这个数字在你那边也出现过。
——江临:灯塔徽章背面是1907。1731是你那边、人那边,或者是老照片里的“时间”。
——林晚秋:我会把“1731”的卡线查完。今晚别开匣,衡川的人看你们的节奏。
“走吧。”顾清岚低声。
他们沿着消浪堤往回走。海风把衣角吹得发硬,堤身的石缝间溅着细碎的白。走到一半,江临停了半步,回望灯塔。塔身不动,塔顶透镜里有极细极细的一线反光,像某人从内侧挪了一下位置,又很快消失。
“有人在塔里?”顾清岚也停住。
“不是人,是光。”江临把这个疑问按下,“走。”
——
回到书店,天色将晚。阿饼把头埋进纸箱,尾巴晃得像一只草写的“风”字。
江临把“c段·潮”的金属匣放在桌上,把收音机调到极低,银色校正片贴在袖口。萤火的终端开在一台干净的小本上,没有联网,只有本地的沙箱。
“开之前,我们有三件事。”江临把话说得很慢,“一,镜头全部遮掉;二,声音降到只够我们听见;三,开匣的位置换一间房——屋里没有任何我们不认识的电器。”
“后仓。”顾清妍点头,去拉窗帘,低声道,“猫我抱走。”
顾清岚关了手机,拆下电池,干净利落。林晚秋发来一句:“我在外口。”
一切就绪,江临戴上手套,打开金属匣。
匣子里没有磁带,没有纸。是一个薄薄的陶瓷片,片上蚀刻着两层纹理:一层像海浪,另一层像音轨。中央压着一枚极小的金属片,上刻一个“潮”字,字的每一笔都有细细的纹路。
“音映。”顾清岚低声,“和b段呼应。”
江临把陶瓷片放到萤火准备好的“相位扫描板”上,银色校正片吸在板侧的磁点。扫描板亮起极低的一层暗红光,纹理像从水底浮上来,凝成可读的字:
——c段·潮位映射
——盐:echo-73(已合)
——边,一副“我也想守夜”的样子。
“离灯塔还有三日。”顾清岚把那封调整后的律师函放回文件袋,“衡川也还有三日。”
“风会把人分到该去的位置。”江临看着她,“到那晚,风铃响的时侯,我们就走。”
他把“c段·潮”收回抽屉,锁上。收音机底噪深处,像有人隔着很远很远,点了三下灯,又点了两下。
e…c…h…o…
这条回声,从城里,拐向海,又从海上绕回城。三天后的灯塔侧门,会有一阵不早不晚、刚刚好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