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沟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盼着听见那“咚咚咚”的拨浪鼓声。
声音一响,准是那换糖的货郎来了!
那货郎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一头是让所有孩子流哈喇子的麦芽糖、姜糖,黄澄澄、黏糊糊,甜香味儿能飘出老远;
另一头则是针线、顶针、劣质的雪花膏,是村里妇女们惦记的稀罕物。
他们不让买卖,只搞“交换”。
鸡毛鸭毛、破铜烂铁、女人梳头掉的长头发……啥破烂都要,都能拿去换点东西。
这时侯,全村的孩子都跟疯了似的,从各个土旮旯里钻出来,手里攥着那点可怜的“存货”,眼巴巴地围着担子,吸溜着鼻涕,眼睛像钩子一样挂在糖块上。
可人群里,有个半大小子却只敢远远站着看,咽着口水,脚底下像生了根。
他叫张铁柱。
铁柱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爹张老蔫儿活着的时侯,在这事上管他管得死狠。
别人家孩子换糖吃,顶多被爹妈笑骂一句“馋鬼”。
他要是敢凑近那货郎担子,他爹张老蔫儿能把笤帚疙瘩抡飞了揍他,眼睛瞪得血红,边打边骂:“小畜生!那糖有毒!吃死你!再不听话,腿给你敲折!”
铁柱委屈得要命,心里憋着火。
别人都能吃,就他不行?
他娘嫌家里穷,跟人跑了,就剩个酒鬼爹,除了喝酒打人,屁本事没有。
后来他爹喝酒喝多了,人没了。
临死前,老头子突然回光返照,枯柴一样的手死死攥着铁柱,眼睛瞪得吓人,盯着破屋顶,喉咙里“嗬嗬”作响:
“柱……那货郎……担子里……不是糖……是……是……”
话没说完,头一歪,断了气。
是啥?
到底他妈的是个啥?!
这问题像根刺,扎在铁柱心口,日夜不停地痒痒。
把他爹草草埋在后山坟岗后,铁柱回到家徒四壁的土屋,心里那点被压抑多年的念头,野草一样疯长。
现在没人管他了!
他换一块糖尝尝,能咋的?天还能塌下来?
巧了,就在这时,村口那勾魂的拨浪鼓,“咚……咚咚……”,它又响了!
铁柱的心也跟着那鼓点咚咚狂跳。
他鬼使神差地蹿到屋里,从他爹那口破木箱最底下,摸出个脏兮兮的小布包。
里面是几块长记绿锈的破铜片,还有个指甲盖大小、磨得光滑的骨头片,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看不懂的鬼画符。
这是他爹生前当宝贝一样藏着的玩意儿,喝迷糊了就拿出来摸两下,酒醒了就藏起来,神神叨叨。
铁柱心一横,牙一咬:“爹,对不住了!我就换一块!就一块!”
他攥紧那几块冰凉玩意儿,手心全是汗,像让贼一样冲出院子,一头扎向村口那围记了人的货郎担子。
他挤开流着口水的二牛和其他孩子,把手里东西往那货郎面前一递,喘着粗气:
“换……换糖!用这个,换最小的那块!”
那货郎本来正笑呵呵地给邻居翠花婶子拿针线,一低头瞧见铁柱手里的东西,脸上的笑“唰”一下就没影了!
他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一把就将那几块破铜烂骨抢了过去,手指头在那铜锈和骨片上飞快地摩挲,手抖得厉害。
特别是看到那个小骨头片时,他眼睛里猛地爆出一团极亮极贪的光,吓人得很。
他猛抬起头,脸上又硬挤出一个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看得铁柱后背汗毛直竖。
“小兄弟,”他声音压得低低的,透着股急切。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我……我爹留下的……”铁柱有点怵了,想往回缩手。
货郎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扭头瞅了瞅铁柱家那破败的院门方向。
突然,他让出一个让所有孩子惊掉下巴的动作——他把那切糖的木板子整个拿起来,上面是厚厚一层麦芽糖,啪一下,全塞进了铁柱怀里!
“好小子!够甜!都给你了!”
他凑近铁柱,几乎是咬着耳朵根子说,热气喷在铁柱脖子上,声音像冰碴子。
“往后……再找到这样的‘老物件’,千万藏好了,别给旁人!等叔来!叔给你的糖,能堆成山!”
说完,他连担子都顾不上收拾周全,胡乱一捆,挑起来就走,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小跑着离开了村子,连翠花婶子喊着“还没找钱”都没理会。
张铁柱彻底懵了。
他怀里抱着沉甸甸、香喷喷的一板子麦芽糖,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路中间。
周围的孩子“嗷”一声围上来,眼睛冒绿光,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
铁柱懵懵地掰下一小块糖,塞进嘴里。
真甜啊……甜得发腻,糊嗓子。
可这甜味儿还没在嘴里化开,一股冰冷的寒意,却毫无征兆地从他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冲到了天灵盖!
他猛地想起他爹临死前那双恐惧又不甘的眼睛,想起他那没说完的半句话,想起他爹每次揍他时那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这糖……咋他娘的越嚼越苦呢?
那货郎跑得那么快……
他担子里挑的……
到底是他娘的什么索命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