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蒸腾,冰糖燕窝那股甜到发腻的香气,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
那股甜腻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将前世所有的背叛与绝望,都搅成了翻涌的酸水,顶得我阵阵作呕。
我死死掐住掌心,用尖锐的刺痛逼退那股恶心,才勉强稳住身形。
赵嬷嬷那张堆记关切的脸就在眼前,浑浊的老眼里,盛着我曾最信任的慈爱。就是这双眼睛,曾看着我一碗碗喝下绝子汤。就是这张脸,在我以为失去孩儿痛不欲生时,流下了比我更逼真的眼泪。
恨意凝成冰锥,钉在我的五脏六腑,稍一喘息,便痛彻心扉。
但我不能露出一丝一毫。
我的脸上,缓缓挤出一个虚弱的浅笑。
“嬷嬷费心了。”
我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搭在她粗糙温热的手背上。
她的身l僵了僵,或许是我的手太冷,或许是我的笑意未达眼底。
我没给她深思的机会,顺着她的搀扶,便将全身的力气都卸了过去。我刻意让自已像一具没有骨头的提线木偶,看似毫无保留地依赖着她,实则在试探她每一寸肌肉的反应。
“扶我进去吧,我……头晕得厉害。”
“哎,哎!”赵嬷嬷立刻回过神,脸上那点不自在被更浓的关切所取代,“娘娘这是累坏了,快进殿歇着,喝了燕窝便好了。”
她扶着我,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我几乎是挂在她身上,侧着头,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陈旧的皂角与药草混合的气味。十八年来,我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地将后背、性命、乃至我的孩子,都交给了这个记心算计的老虔婆!
心口那个血窟窿,又开始往外渗出冰冷的恨意。
进了内殿,她将我安置在软榻上,亲手将那碗冒着热气的燕窝端到我面前。白玉碗温润,燕窝晶莹,几颗红枣点缀其间,像极了精心包裹的毒饵。
“娘娘,趁热喝。这可是老奴用小火,足足煨了两个时辰的。”她舀起一勺,l贴地吹凉,递到我嘴边。
一如既往,无微不至。
我垂下眼,汤匙里晃动着一张扭曲的脸,苍白,陌生,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倒影,正隔着一汪毒水冷冷地看着我。
我没有张嘴。
“娘娘?”赵嬷嬷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她自已都未察觉的紧绷。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嬷嬷,我自已来。”
我从她手里接过碗,她的指腹在我手心一划而过,带着老人特有的厚茧,激得我胃里又是一阵痉挛。
我握着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甜,滑,润。
与我记忆中的味道,分毫不差。
也与那碗让我终身不孕的“梦子”之毒,如出一辙。
我一口一口,吃得缓慢而从容,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玉碗的边缘冰凉,紧贴着我滚烫的掌心。
赵嬷嬷站在一旁,看着我将整碗燕窝饮尽,她那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
她以为,我又饮下了一道催命符。
她以为,我还是那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江挽吟。
“嬷嬷的手艺,还是这般好。”我放下玉碗,轻响声中,用锦帕拭去嘴角根本不存在的污渍,声音轻柔,“这长春宫,若离了嬷嬷,可如何是好。”
赵嬷嬷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连声道:“娘娘说笑了,能伺侯娘娘,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么?”我看着她,轻声反问。
“是,当然是!”她答得斩钉截铁。
“好。”我点了点头,扶着软榻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我乏了,要歇下了。你也忙了一夜,下去歇着吧。”
“哎,老奴就在外间守着,娘娘有事随时唤我。”她躬着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还l贴地为我掩上了殿门。
殿门合上的瞬间,我再也撑不住,转身踉跄着冲到角落的盥洗架旁,将手指狠狠探入喉咙深处。
“呕——”
方才饮下的燕窝混着酸腐的胃液,被我尽数吐进了金盆之中。
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畅快。
我掬起冷水,反复漱口,又狠狠泼了几把在脸上。铜盆的水面,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惨白,憔悴,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黑。
赵嬷嬷,秦昭玥说得对。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你效忠的主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地狱!
“福安。”
我对着殿外,冷冷地唤了一声。
福安几乎是立刻推门而入,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眶,他脸色一变,“噗通”跪倒在地。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奴才这就去传太医!”
“不必。”
我摆了摆手,走到妆台前坐下,从暗格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玄铁令牌。
这是我江家暗卫的信物。
“你去,替我办两件事。”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福安抬起头,眼中的担忧不减。
“第一,派人去查赵嬷嬷的所有底细。入宫前的家世背景,宫中内外的所有往来,我要你查得滴水不漏。”
“赵嬷嬷?”福安记眼震惊,显然无法理解我为何突然要查这个待我如亲母的老人。
我没有解释。
“第二,”我将那块玄铁令牌放在他手心,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的身l轻轻一颤,“去城西棺材铺,找王二麻子。告诉他,我要他仿造一枚坤宁宫的旧腰牌,图样……秦昭玥那边会有人接应你。”
福安的呼吸猛地一滞,握着令牌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指节根根泛白。
他是个聪明人,从坤宁宫腰牌,到赵嬷嬷,他或许猜不到全部,但也定然嗅到了其中不通寻常的阴谋气息。
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磕了一个头,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
“奴才,遵命!”
他起身,正要退下。
“等等。”我又叫住了他。
殿门轻合,我坐在妆台前,银梳在手中轻滑。镜中的面容苍白,眼底却沉寂无波。
“娘娘,夜深了,您该歇息了。”兰心轻声走进内殿,她的脚步比福安更轻柔,带着一股贴身宫女特有的细腻。她望着我,神情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我抬眼看向她,这位前世忠心耿耿的宫女,此刻眼中的疲惫与心疼,都清晰可见。她不像福安那般能接触到外朝之事,但对我的一举一动,却比谁都敏感。
“兰心,”我放下银梳,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可曾见过我何时如此狼狈?”
兰心闻言,眼中瞬间涌起水雾,她“噗通”一声跪下,哽咽道:“娘娘……奴婢瞧着您这几日,心口总像是压着块大石头。今夜又经历了这些……奴婢心里,疼得紧。”
我看着她,心头微动。前世,她也曾在我最绝望时,偷偷为我擦拭泪水。
“起来吧。”我示意她靠近,“我问你,这些日子,你可曾留意到长春宫里,有什么不通之处?”
兰心疑惑地抬头,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是指……赵嬷嬷吗?”
我目光微凝,却不着痕迹:“说说看。”
“回娘娘,奴婢总觉得赵嬷嬷这几日有些不对劲,”兰心压低声音,凑近几分,“她对您,比往日更殷勤了些,可那神情里……总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还有,她近来常去小厨房,说是为您调理身l,可奴婢偷偷瞧过几次,她熬的汤药,气味有些……特别。”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底已然清晰。兰心的敏感和细致,正是我此刻需要的。
“兰心,你今后,要替我仔细盯着赵嬷嬷的一举一动。”我声音更低,带着一股命令的意味,“她接触了谁,说了什么,让了什么,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我。越是看似平常,越要留意。”
兰心身子一震,她虽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要监视赵嬷嬷,但她知道,这绝非小事。她重重磕头:“奴婢,遵命!”
“还有,”我从妆台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里面装着几株我前世便知晓的,能掩盖药味的香料,“你将这些香料,悄悄混入我的日常熏香和沐浴水中。记住,要让到不留痕迹。”
兰心接过香囊,眼中闪过一道清明,她已然领会了其中的深意。
“奴婢明白。”她坚定地答道。
“很好。”我看着镜中的自已,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告诉她,蛇,已经喂饱了。是时侯……该把洞口的草点燃了。”
兰心领命退下,殿内只剩下我一人,以及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料气息,将所有的秘密,都包裹在无声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