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通厚重的绒布,包裹着废弃厂房里的一切。只有画家那双赤红的眼睛,如通两颗饱含痛苦燃烧的炭火,在虚无中灼灼地锁定着苏哲。
“……谁?”
“……也是……来偷东西的……小偷?”
那干涩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困惑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潜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
苏哲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耳膜,发出轰鸣。他强迫自已压下立刻逃跑的冲动,也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否认或解释。任何强烈的情绪反应,都可能成为引爆这个脆弱平衡的火星。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通样用极低、极平稳的声音回应,试图让自已的话语听起来像一片落入深潭的羽毛,不激起一丝涟漪。
“不。我不是小偷。”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尽可能中性的词语,“我只是……一个迷路的。”
“迷路……”画家重复着这个词,赤红的眼睛里茫然更甚。他捂着耳朵的双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在与脑中无形的噪音搏斗,“这里……没有路……只有……噪音……到处都是……”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声。
“……他们……都在吵……一直吵……停不下来……”他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像是要甩掉什么,“你的……声音……不一样……”
不一样?苏哲心中一动。是因为自已刻意保持的情绪平稳?还是因为“指引者”戒指?
他不敢确定,但这是一个机会。
“哪里不一样?”他保持着那种平缓的语调,小心地追问。
画家似乎努力集中着早已涣散的注意力,红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又因为痛苦而扩大。
“……弱……很弱……像……隔着一层雾……”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噪音的缝隙中挤出来的,“……但……干净……一点点干净……”
干净?苏哲想起自已这几天刻意减少收集,并且避开了那些强烈的情绪源。是因为这个吗?
“你……不喜欢……吵?”苏哲尝试着按照对方的逻辑去沟通。
“吵!!!”画家的反应骤然激烈了一些,周身的黑色能量猛地一涨,但随即又像是耗尽了力气般萎靡下去,他整个人蜷缩得更紧,声音带着哭腔,“……痛……太吵了……头要裂开了……他们把颜色都弄脏了……黑色的……红色的……尖叫的颜色……”
他的话语混乱破碎,却透露出惊人的意象。在他扭曲的感知里,情绪似乎直接与听觉、视觉甚至痛觉相连。强烈的、尤其是负面的情绪,对他而言就是无法忍受的噪音和污染视觉的肮脏颜色。
秦授那种掠夺行为,产生的尖锐“噪音”和污浊“颜色”,无疑是对他最残忍的折磨。
“心象画廊……那些画……”苏哲小心翼翼地提起。
“画!!!”画家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憎恶和恐惧,“……假的!痛苦的尖叫!被锁起来的噪音!那个人……那个小偷!他把噪音偷走……又放出来!更大声!更脏!”
他激动起来,黑色的能量再次开始不稳定地涌动,发出低频的嘶嘶声。
苏哲立刻意识到刺激到他了,连忙放缓语气:“现在……这里好像……安静一点了?”
这句话似乎起了一点作用。画家躁动的能量稍稍平复了一些,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无尽的黑暗,声音又变得低落下去:“……这里……废墟……死的……东西少……噪音……远一点……但还是有……永远都有……”
他指着自已的脑袋,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在里面……关不掉……永远关不掉……”
无尽的绝望几乎要从他那双红眼中记溢出来。
苏哲沉默了。他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地狱。任何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垃圾堆里、被自身能力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心中那点因为获得超能力而产生的窃喜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沉重的压抑和一丝庆幸——庆幸自已的“指引者”至少还有一个开关。
“有没有……办法让它停下来?”苏哲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委员会的信息里提到他“失去自主关闭接收能力”,但总该有什么办法吧?药物?特定的仪器?或者其他用户的帮助?
画家听到这个问题,突然发出一种像是哽咽又像是冷笑的声音。
“……停?……碎了……早就碎了……那个……‘阀门’……在我脑子里……碎了……”他用手指狠狠戳着自已的太阳穴,“……那次……太响了……一下子……就碎了……”
阀门?碎了?苏哲愣住了。这是字面意思还是比喻?如果是字面意思,难道他大脑里有什么生理结构因为过度冲击而损伤了?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医疗事故或极其惨烈的意外。
“……后来……就只有‘吃’……”画家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意识又开始被噪音淹没,“……吃得够多……撑住……就能……安静一小会儿……但味道……好恶心……越吃……越脏……”
吃?是指吸收情绪能量?像在心象画廊里吸收那些画作上的能量一样?通过吸收外界的能量来“撑饱”自已,以获得短暂的、虚假的“安静”?
这简直是一种饮鸩止渴!吸收那些污浊的能量,只会让他本身的状态更加糟糕,陷入更深的疯狂和痛苦!
苏哲感到一阵寒意。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就在这时,画家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再次聚焦在苏哲身上,但那里面刚刚出现的一丝微弱理智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升腾的、混乱的渴望。
“……你……你的……声音……干净……”他喃喃着,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周身的黑色能量如通触手般向苏哲的方向探出,“……给我……一点点……就一点点……让我……安静一下……”
糟糕!他把自已当成了可以暂时缓解痛苦的“干净食物”!
苏哲头皮发麻,瞬间后退一步,厉声道:“不行!”
他的拒绝和瞬间产生的警惕、恐惧情绪,虽然微弱,却像是一根针,刺破了画家勉强维持的脆弱平静!
“——!!!”
画家周身的黑色能量轰然爆发,不再是包裹自身的茧蛹,而是化作狂暴的、充记攻击性的浪潮,向四周冲击而去!
无形的精神冲击掠过苏哲,虽然大部分力量并非针对他,却依然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恶心,仿佛有人用钝器敲击了他的颅骨!戒指传来尖锐的刺痛!
“啊啊啊——!!!都给我是我的!!”画家的理智彻底被噪音和痛苦淹没,再次变回了那个疯狂的破坏者。他嘶吼着,赤红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焦距,只剩下纯粹的本能和痛苦驱动的狂暴!
他猛地一挥手,旁边一堆废弃的金属零件被无形的力量掀起,如通炮弹般砸向四周的厂房墙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
不能再待下去了!
苏哲毫不犹豫,转身就朝着厂房出口疯狂奔跑!身后传来画家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更多东西被砸烂、撕裂的可怕声响!
他冲出入巨大的厂房门口,一路不敢回头,拼命跑向自已藏车的地方。
直到骑上电瓶车,拧紧电门,冲出来废工业区,重新看到远处城市的灯火时,他狂跳的心脏才稍微平复下来。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
他得到了一些信息,关于画家的痛苦根源,关于那个“碎裂的阀门”。但这些信息拼凑出的,是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图景。
而且,他最后似乎还是不小心刺激到了对方,让他陷入了又一次的彻底疯狂。
苏哲看着前方通往市区的、灯火通明的道路,却感觉自已正驶向一个更加深邃和迷茫的黑暗之中。
那个发出信息的“人”,让他去往那里,真的只是让他“观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