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先欠着”,像一句冰冷的咒语,箍住了林薇的喉咙。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手里的新铁锹似乎也沉重了几分,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为那个未知的“以后”添砖加瓦。陈默的身影偶尔在远处劳作的人群中一闪而过,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低下头,不敢再看。
他就像一个债主,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傍晚收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看向窗台。那丛枯草还在,灰扑扑的,在暮色中顽强地立着。她走过去,下意识地用手指碰了碰那些干枯的草叶。
这是她唯一完全属于自己的、不欠任何人的东西。
心里的委屈和不安翻涌着。她拿出那个牛皮纸包,打开,里面是一种淡黄色的药粉,散发着类似之前药膏的淡淡草药味。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地倒出一点,撒在手掌破皮的地方。清涼的感觉再次传来,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药很好。她知道。
但这药,是标了价的。
晚上,躺在滚烫的土炕上,同屋的人渐渐睡去。她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窗外风声呜咽,像极了此刻她内心的呜咽。
不行。不能这样。
这种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债务”,比明刀明枪更折磨人。她宁愿现在就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哪怕再艰难,也好过这种无止境的猜测和恐惧。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滋生——去找他。问清楚。哪怕只是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也好过现在这样。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它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驱散了部分的怯懦。
她知道这很冒险。深夜独自去找一个身份不明、心思难测的男人。但她受不了了。这种无声的煎熬,快要逼疯她。
她悄悄地坐起身,屏住呼吸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鼾声均匀。她摸索着穿上棉袄,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拉开了宿舍门。
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她打了个寒噤,迅速闪身出去,轻轻带上门。
知青点的院子一片死寂,只有屋檐下挂着的马灯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影。大多数窗户都是黑的,只有大队部那边似乎还亮着微弱的灯火。
她不知道陈默住在哪里。只知道他似乎不是住在知青点的大通铺,而是像少数几个本地青年或者有门路的人一样,住在村子边缘某个单独的窝棚或者旧屋里。
这個认知让她更加不安。她对他的了解,太少太少了。
她在寒冷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冻得牙齿开始打颤。冲动过后,现实的恐惧又攫住了她。真的要去找他吗?万一…
就在她犹豫不决,几乎想要退缩回去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院子角落的柴火垛后面,似乎有一点微弱的火星,明灭了一下。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望过去。
借着月光和远处微弱的灯火,她看到一个人影正靠在柴火垛上,指间夹着一根卷好的烟,那点猩红的光,正是烟头。
是陈默。
他仿佛早就站在那里,隐在阴影之中,无声地观察着她在寒冷中挣扎、犹豫。
林薇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住了。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见她出来了?他…知道她会来?
陈默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慢悠悠地吸了口烟,然后从阴影里踱了出来。
月光勾勒出他清晰冷硬的轮廓,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隔着缭绕的青烟看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找我?”
两个字,平淡无奇,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林薇心上。
他果然知道。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林薇攥紧了冻得发僵的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给自己鼓气。她抬起头,迎上他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是。”
“说。”他言简意赅,似乎并不意外。
“你白天说…说以后要帮你做一件事。”林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陈默
silent
了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间的烟安静地燃烧着。那目光像是在掂量,又像是在欣赏她的紧张和恐惧。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很重要?”
林薇用力点头:“对我来说,很重要。”她不想活在未知的恐惧里。
陈默扯了下嘴角,那弧度里似乎带着一丝嘲讽,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弹了弹烟灰,目光扫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紧紧攥着的拳头。
“还没想到。”他重复了白天的答案,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可能…是让你递句话。或者,帮忙认个人。又或者…”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借你的身份用一下。”
他的话模糊而跳跃,每一个“可能”都让林薇的心往下沉一分。递话?认人?借身份?这听起来都不像是什么好事,甚至透着危险。
“为什么是我?”她忍不住问,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我什么都不会,我…”
“因为你够不起眼。”陈默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也因为你…需要活下去。”
他的话像冰锥,刺穿了林薇最后一点侥幸。
因为她弱小,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助”才能在这里勉强立足,所以成了他眼中合适的、可以轻易掌控的棋子。
冰冷的绝望感包裹了她。
看着她瞬间苍白下去的脸和微微发抖的身体,陈默
silent
了片刻。他掐灭了烟蒂,忽然朝她伸出手。
林薇吓得往后缩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却不是碰她,而是伸向她自己紧紧攥着的拳头。
他的手指带着冬夜的寒意,碰到她冰冷的手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她紧握的手指。
她的掌心,因为紧张和用力,已经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子,甚至有点破皮。
陈默的目光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
然后,他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不是药,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看起来很普通的纸条。
他把纸条塞进她刚刚被掰开的手心里。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算是个凭证。免得你总觉得我在空口白牙地讹你。”
林薇愣愣地握着那张纸条,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凭证?欠条的凭证?
“回去吧。”陈默不再看她,转身重新走向那片阴影,声音融在夜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外面冷。冻病了,还得浪费我的药。”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柴火垛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又只剩下林薇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月光下,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莫名其妙的“欠条”。
寒风刮过,她猛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如梦初醒般,慌忙转身跑回了宿舍。
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的心脏还在狂跳。屋里暖烘烘的带着睡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她刚刚经历的冰冷交锋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她颤抖着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条。
纸上没有任何称呼和落款,只有一行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
「欠一事。陈默。」
那么简单,那么直接,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林薇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似乎落下了一点,却又砸出了另一个更深的坑。
欠条是拿到了。
可是,她欠下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比未知本身,更加沉重。
她把纸条仔细折好,和之前那个装药粉的牛皮纸包放在了一起。
这两样东西,像两块冰,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那个叫陈默的男人之间,有了一条看不见却实实在在的纽带。
一条由“债务”编织而成的纽带。
而她,是无力挣脱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