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天还只是阴冷，夜里就悄无声息地飘起了雪花。
清晨，哨声照例响起，但窗外已是一片白茫茫。雪还在下，不大，但细密连绵，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户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倒霉！下雪了还得上工！”李小红裹着被子抱怨，声音里充满了不情愿。
屋里其他女知青也纷纷哀叹。这样的天气下地，无疑更加难熬。
林薇默默起身，穿上所有能套上的衣服，依旧觉得冷风无孔不入。她看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荒凉景象，心里一片冰凉。北大荒的冬天，果然名不虚传。
果然，早饭时王大队长就宣布，雪天也不停工，任务改为去场院脱粒、扬场，或者清理牲口棚、修补农具。
“都精神点！革命工作不分天气！别给我磨洋工！”王大队长的吼声在风雪中依旧极具穿透力。
林薇被分去场院帮忙。所谓的场院，就是一个巨大的、被积雪部分覆盖的平地。社员们正在用连枷敲打豆秸，或者用木锨扬场，借助风力分离豆子和杂质。寒风卷着雪沫和灰尘，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扑。
林薇的任务是和其他几个女知青一起，把脱粒好的豆子装袋。活儿虽然不像捡豆荚那么弯腰屈背，但站在风雪里，不一会儿手脚就冻得麻木了。冰冷的豆子抓在手里，像抓着一个个小冰疙瘩。
她哈着白气，不停地跺着脚，努力让自己的手指保持一点灵活性。李小红和另外两个女知青在不远处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说笑，偶尔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自从公愤事件后，她们明显更加排挤她了。
林薇只当没看见，埋头干自己的活。她不想再惹麻烦。
中午吃饭是在场院边一个临时搭起的草棚里。所谓的饭，就是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窝窝头和一点咸菜，连口热汤都没有。林薇小口小口地啃着，感觉牙齿都快被硌掉了，胃里更是冷得发疼。
下午，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天色也阴沉得厉害，才三四点钟，就已经像是傍晚。
王大队长看了看天气，终于大发慈悲，提前吹了下工哨。
“今天早点回！路上都小心点！别掉沟里！”
众人如蒙大赦，立刻收拾工具，互相招呼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知青点走。
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林薇裹紧单薄的棉袄，低着头，艰难地跟在队伍后面。她的棉鞋很快就被雪水浸湿了，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水里。
来时的脚印已经被新的风雪覆盖大半，四周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很低。只能隐约看到前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和远处知青点模糊的轮廓。
走着走着，林薇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好像偏离了主干道？前面的人影似乎越来越远，说笑声也被风声掩盖，听不真切了。
她心里一慌，连忙加快脚步想追上去，却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啃了一嘴冰冷的雪。
等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再抬眼望去时，前方已经彻底失去了队伍的踪影。只有漫天风雪和一片死寂的白。
糟糕！迷路了！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在这天寒地冻的荒原上迷路，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有人吗？等等我！”她大声呼喊，声音却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消散在空旷的雪野里。
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冷又怕，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必须赶紧找到路！她凭着模糊的记忆，选择了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风雪迷得她睁不开眼，脚下的雪越来越深，每走一步都耗费巨大的力气。
不知道走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的体力迅速消耗，湿透的棉鞋沉重得像铁块，脚趾已经冻得失去知觉。绝望再次如同这无边的风雪一样将她包裹。
她会不会死在这里？像一颗无声无息消失的尘埃？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双腿一软差点再次跪倒在雪地里的时候，前方风雪弥漫处，似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像是一棵…树？或者是…一个人？
她心脏猛地一跳，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喂——有人吗——”
那黑影动了一下，然后，清晰地朝她走了过来。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能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深色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人影，很高，步伐稳健，在及膝的积雪中行走似乎并不十分费力。
随着距离拉近，林薇看清了帽檐下那张脸。
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即使在风雪中也依旧锐利沉静的眼睛。
是陈默。
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薇僵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在她冻得通红、沾满血沫的脸上和湿透的衣裤上扫过，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迷路了？”他的声音低沉，混合着风声，听不出情绪。
林薇愣愣地点点头，牙齿打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冻的，也是因为他突然的出现。
“跟着我。”他没有多问，也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简短地说了三个字，然后转身，示意她跟上。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路上偶遇，顺手带个路。
林薇看着他宽阔却透着孤绝意味的背影，迟疑了一秒。但刺骨的寒冷和求生的本能让她来不及多想，立刻踉跄着跟了上去。
他走得不快，似乎刻意放缓了步子，让她能跟上。但他选择的路径却很奇怪，并非直指知青点的方向，而是绕了一个小弯，穿过一片小树林。
树林里的雪更深，风被树干阻挡，稍微小了些，但更显阴冷寂静。只有两人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
林薇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沉稳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
太巧了。怎么会这么巧？他就像是专门等在那里一样。
他是不是…一直跟着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陈默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林薇差点撞到他背上，连忙也停下，疑惑地抬头。
只见陈默侧着头，目光投向旁边一处被积雪覆盖的灌木丛，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戾气。
林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起初什么都没看到。但仔细看，才发现那灌木丛后面的雪地，似乎有被什么东西拖拽过的痕迹，旁边还有几点不甚明显的…暗红色？
像是…血迹？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陈默只是看了那么几秒钟，随即收回目光，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冰冷只是她的错觉。
“走吧。”他声音平静，继续迈步向前，甚至没有多看那灌木丛一眼。
林薇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风雪更甚。她不敢多问，甚至不敢再多看那灌木丛一眼，赶紧低下头，紧紧跟在他身后，心跳如鼓。
很快，穿过小树林，知青点的灯光已经隐约在望。
陈默在树林边缘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前面就到了，自己回去吧。”
他的帽檐上落满了雪，眼神在暮色和雪光中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谢…谢谢你…”林薇小声道谢，声音依旧发颤。
陈默没说话，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重新没入了那片小树林的黑暗中，消失得无声无息。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他又一次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风雪依旧，身上的寒冷并未减轻多少。
但此刻，她心里充斥的，却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更深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为什么恰好出现？
他为什么要带她绕路？
他看到了什么？那血迹是什么？
他最后那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一个个问题像这漫天风雪一样，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拖着冻僵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知青点。宿舍里已经点起了煤油灯，暖烘烘的（相对外面而言）气息扑面而来。
“林薇？你怎么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丢了呢！”张芸看到她，松了口气。
李小红在一旁阴阳怪气：“哟，命挺大嘛，还以为你这样的，早就冻死在外头了。”
林薇没有理会她。她默默地换下湿透的衣鞋，用热水烫着冻得快失去知觉的脚，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雪地里的一幕幕。
陈默的身影，那双冰冷的眼睛，那片可疑的灌木丛…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以及他所处的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甚至…危险。
而他，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她拉进了他的轨道，或者说，他的网里。
她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心里也下起了一场冰冷的雪。
这个雪夜，注定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