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炉火将熄
金陵城的二月,春寒料峭,秦淮河畔的垂柳才刚抽出些嫩黄的芽尖,可琉璃巷里却早已是一派热火朝天。各家琉璃作坊的烟囱终年不息地吐着白烟,窑炉里烈火熊熊,将匠人们的脸膛映得通红。
唯独巷子最深处的苏家作坊,冷清得有些反常。
炉火半熄,工坊里只有两三个老师傅无精打采地守着最后一口窑,偶尔用长杆拨弄一下炉中的胚料。年轻的苏瓷站在最大的那座窑前,望着渐渐暗淡的炉火出神。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窑壁,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余温。
大小姐,周会长来了。老匠人阿福匆匆进来,压低声音道,脸色不太好看,您当心些。
苏瓷点点头,整了整素色的衣裙。自三日前父亲突然晕倒在窑前,作坊里的大小事务便压在了她一人肩上。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前厅。
周世昌果然等在那里。他四十多岁年纪,身穿锦缎长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琉璃扳指,正是用苏家独门的流霞彩工艺制成,在昏暗的厅内闪着微妙的光泽。
周世叔。苏瓷行礼。
周世昌转过身,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瓷侄女,苏兄的病可好些了
劳世叔挂心,家父还需静养。苏瓷垂眸道。
那就好,那就好。周世昌踱步到陈列架前,拿起一件琉璃碗,只是不知苏兄几时能康复你们作坊已经延期交货十日了。王员外那批货,可是预付了定金的。
苏瓷的手指微微收紧:家父病前正在烧制一批新料,原本这几日就能开窑。请您再宽限几天,我一定...
宽限周世昌放下琉璃碗,声音冷了几分,瓷侄女,不是世叔不近人情。行有行规,琉璃巷开巷百年来,没有女子掌窑的先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撑得起这摊子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听世叔一句劝,将苏家的‘流霞彩’配方交出来,由行会代为保管。至于这批订单的赔偿,我看在与你父亲相交多年的情分上,可以代为周旋。
苏瓷猛地抬头:世叔的好意心领了。但苏家秘方从不外传,这是祖训。
祖训也得变通!周世昌声音陡然严厉,你守着一个配方,交不出货,赔不起钱,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苏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你父亲醒来若见到如此局面,病情岂不更要加重
这话戳中了苏瓷心中最深的恐惧。她咬住下唇,一时无言。
周世昌见状,语气又缓和下来:瓷侄女,我也是为你好。女子终究要嫁人,何苦扛这重担你若交出配方,行会不仅能帮你渡过难关,还会给你找个好归宿。
就在这时,内室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苏瓷脸色一变,顾不上周世昌,急忙转身奔向父亲卧室。
苏老匠人躺在床上,面色灰败,见到女儿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苏瓷赶紧上前扶住他,喂了他一口水。
周世昌...来了老人声音微弱。
苏瓷点头:来谈订单的事。
老人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他是为‘流霞彩’而来...苏家五代人的心血啊...
窗外传来周世昌离去时的马蹄声,清脆而冷漠,仿佛敲在苏瓷心上。
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她终于问出了压在心里三天的问题。
苏老匠人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望着作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杈上挂着一串风铃,是用琉璃边角料做的,风吹过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苏瓷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瓷儿,老人突然开口,声音比方才清晰许多,你还记得小时候,总问我琉璃为什么会有颜色吗
苏瓷怔了怔,点点头。
我总说那是火的魔法...老人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其实...是光的谎言。琉璃本身无色,只是...骗过了眼睛...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苏瓷不得不俯身靠近。
配方在...老人的嘴唇翕动,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记住,琉璃易碎,但苏家的匠心不能碎...
他的话未说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苏瓷慌忙为他抚背,待咳嗽稍止,发现父亲已经昏睡过去。
窗外,最后一口窑炉的火也熄灭了,工坊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父亲枕边那盏小油灯,跳动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老人苍白的脸。
苏瓷轻轻为父亲掖好被角,手指触到枕下有一硬物。她小心地抽出来,发现是一本薄薄的、边角磨损的笔记。翻开第一页,是她熟悉的父亲笔迹:流霞彩实验录。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阿福焦急的声音:大小姐!周会长派人送来最后通牒,说明日午时前若再不交货,就要按契约查封作坊抵债!
苏瓷握紧手中的笔记,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最后看了一眼昏睡的父亲,吹灭油灯,轻轻走出卧室。
作坊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那串琉璃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苏瓷站在黑暗中,感受着掌中笔记本粗糙的封皮。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快步走向那口最大的窑炉,重新点燃了火把。
火光跃起的那一刻,映亮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也映亮了她脸上从未有过的坚毅。
夜还很长,而黎明尚远。
第二章:暗流涌动
晨光熹微,苏瓷趴在工作室的案几上醒来,脖颈酸痛。父亲的笔记摊开在手边,页角已被她揉得发皱。昨夜她几乎通宵研读,试图从那密密麻麻的记录和烧制曲线中找出流霞彩的奥秘。
笔记里的配方与她现在所知的大相径庭,不仅多了几味罕见的矿物料,烧制工艺也复杂得多。最关键的是,最后几页似乎被人为撕去了,留下参差的边缘。
大小姐,阿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犹豫,匠人们都来了,等着您吩咐今日的工事。
苏瓷匆忙整理衣襟,将笔记小心收好,推门而出。
院子里,七八个老师傅三三两两站着,见她出来,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中有同情,有怀疑,也有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
各位师傅,苏瓷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王员外那批货,我们今日继续...
大小姐,领头的张师傅打断她,语气生硬,不是我们不肯做。眼下周会长发了话,料行不给我们供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众人附和着点头。
库房里还有些存料...苏瓷试图争取。
那点料,不够烧一窑的。李师傅摇头,况且,就算烧成了,周会长不让出货,咱们又能卖给谁
空气凝滞了。老师傅们低头看地的看地,望天的望天,就是不愿与苏瓷对视。
阿福看不下去,呵斥道:老苏师傅平日待你们不薄,如今他病着,你们就这样...
福伯,苏瓷轻声制止他,转向众人,我明白大家的顾虑。请给我三日时间,原料和销路,我来想办法。这三日工钱照算。
匠人们面面相觑,最终勉强应下,散去做些零碎活计。
待众人离去,阿福叹气道:大小姐,您这是何苦库房那些料,根本不够...
够试一次。苏瓷目光坚定,父亲的笔记里有个新配方,若成功,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阿福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老朽去生火。
整整一日,苏瓷按照笔记上的比例调配原料,守在窑前寸步不离。阿福偶尔过来看一眼,眉头越皱越紧。
大小姐,这温度太高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寻常琉璃用不着这么烈的火。
笔记上是这么写的。苏瓷盯着窑口跃动的火焰,脸上映着橙红的光。
黄昏时分,开窑的时刻到了。
窑门开启的瞬间,热浪扑面。苏瓷迫不及待地用长钳取出作品——一只试图复刻流霞彩的琉璃碗。
碗身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暗红色,毫无流霞彩应有的流光溢彩,表面还有几处明显的气泡和裂纹。
失败了。
苏瓷愣愣地看着那丑陋的碗,一股无力感席卷而来。阿福默默接过碗,仔细端详后叹气:火候过了,料也配急了。大小姐,有些事强求不得...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喧哗声。
两人赶到前厅,只见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在搬走柜台上的成品琉璃。周世昌站在中央,悠闲地把玩着一件琉璃镇纸。
周世叔,这是何意苏瓷上前质问。
周世昌不慌不忙地掏出一纸文书:瓷侄女,按契约,今日交不出货,这些就当抵部分债了。剩下的...他环视作坊,就用这宅子和地契抵吧。
期限是明日午时!苏瓷争辩。
差几个时辰无妨。周世昌微笑,我是看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特地提前来帮忙。否则等官差上门,场面就难看了。
他示意手下继续搬,目光突然落在苏瓷沾满灰烬的袖口上:听说侄女在试新配方何必白费力气。苏家的‘流霞彩’早已是过去时了。
直到周世昌带人扬长而去,苏瓷仍僵立在原地。作坊像被洗劫过一般空荡,只剩下些不值钱的次品和半成品。
夜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寒意渗入骨髓。
阿福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一地狼藉。他默默收拾着被翻乱的东西,忽然咦了一声。
大小姐,您看这个。
苏瓷走过去,见阿福从一堆被扫落的废纸中捡起一本破旧的书。那是她小时候的启蒙读本,《千字文》,书皮破损,露出里面的纸页。
这书怎么...苏瓷接过,发现书册异常厚重。仔细一看,竟是两本书被精心粘合在一起,外面是《千字文》,里面却是...
她小心地撕开粘连处,露出一本没有封皮的手稿。纸页泛黄,字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父亲的笔迹。
这是...苏瓷快速翻阅,呼吸渐渐急促。
手稿里详细记录了流霞彩的研发过程,从失败到成功的每一次实验。最后几页,正是那本笔记中缺失的部分!
原来父亲把最重要的部分藏在这里...她喃喃自语,眼眶发热。
阿福凑过来看,突然指着最后一页的标注:大小姐,您看这个日期。
苏瓷细看,心头一震——那日期正是父亲病倒的三日前。
也就是说,父亲在病倒前还在研究改进流霞彩的工艺。而那一页的边角,写着一行小字:金云母过量,色浊。需以晨曦初露时采集的槐花露水调和,或可解。
窗外雨声渐密,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作坊。
苏瓷猛地抬头看向阿福:福伯,库房里可有金云母
阿福一愣:有是有,可是...
又一道闪电,映亮苏瓷异常明亮的眼眸。
我们再试一次。
第三章:破局之路
雨后的清晨,琉璃巷还笼罩在一片薄雾中,苏家作坊的烟囱却已罕见地冒起了白烟。
窑炉前,苏瓷双眼布满血丝,小心翼翼地用长杆调整着窑温。阿福在一旁递送工具,眉头紧锁,不时摇头。
大小姐,金云母分量还是太重了,他看着窑口喷出的烟雾颜色,忧心忡忡,昨夜那批料,怕是又要...
我知道。苏瓷声音平静,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但父亲留下的提示不会错,槐花露水定是关键。
她转身取来一个陶罐,里面是她天未亮时就采集来的露水,清澈透亮,带着淡淡槐香。按照父亲手稿上的方法,她将露水缓缓倒入原料中搅拌。
窑火越烧越旺,将苏瓷的脸映得通红。汗珠从额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盯着窑口变化。
突然,窑内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声。
阿福脸色一变:坏了!
紧急熄火开窑后,他们看到的又是一批失败品。琉璃器皿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虽然色泽比前次明亮些许,却依然达不到流霞彩应有的流光溢彩。
露水遇高温蒸腾太快,反而伤了胚体。阿福捡起一块碎片,痛心疾首,大小姐,放弃吧。周会长的人午时就到,现在收拾还来得及...
苏瓷怔怔地看着满地碎片,手指微微颤抖。连日来的不眠不休和一次次失败,几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衣衫破旧却眼睛明亮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探进头来。
阿福爷爷,我听到响声,没事吧小姑娘看到一地狼藉,顿时噤声。
阿福摆摆手:小梅啊,没事。你快回去吧,这里今天不太平。
名叫小梅的姑娘却大胆走进来,好奇地捡起一块碎片对着光看:这个颜色真好看,像朝霞一样,就是裂了可惜。
苏瓷心中一动:你说像什么
小梅被问得一怔,小声说:像、像我每天清早去采野菜时看到的朝霞啊,就是那种红里带着金边的样子...
苏瓷接过碎片仔细端详,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转身翻出父亲的手稿,快速查阅着,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一行小字上:需以晨曦初露时采集的槐花露水调和...
我明白了!她忽然抬头,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不是直接加入露水,而是用露水调和金云母!顺序错了!
阿福还没反应过来,苏瓷已经重新开始配料。这一次,她先将金云母研磨成极细的粉末,再用槐花露水慢慢调成糊状,最后才与其他原料混合。
就在她将新配好的料送入窑中时,巷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
几个官府打扮的人骑马经过,正在张贴告示。不少作坊主和匠人围拢过去,议论纷纷。
阿福出去打听,不一会儿急匆匆回来,面色复杂:大小姐,是官府的告示。新来的司匠官陈大人要举办金陵琉璃工艺大赛,优胜者不仅能得百两赏银,还将成为官窑特供作坊。
苏瓷手上的动作一顿。百两赏银足以偿还欠债,而官窑特供的身份更是能让作坊起死回生。
但这希望来得太不是时候。
大赛何时举行她轻声问。
三日后。阿福叹气,可咱们连今日这关都难过啊...
突然,小梅从外面飞奔进来,气喘吁吁:不好了!周会长带着好多人往这边来了!
苏瓷脸色一白。午时未到,周世昌竟提前来了!
她急中生智:福伯,把大门闩上!小梅,帮我看着火候,温度降到朱红色时就叫我!
说完,她竟不顾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全心观察着窑火变化。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站在父亲身边学习看火候的日子。
就是现在!她突然喊道,迅速熄火开窑。
这一次取出的琉璃碗,通体呈现出一种奇妙的金红色,在光线下流转着霞光般的光泽。虽然仍不及真正的流霞彩,却已是这些天来最好的成果。
与此同时,大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和周世昌不耐烦的喊声:苏瓷侄女,时辰到了!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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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瓷捧着那只琉璃碗,心念电转。她迅速将碗藏入袖中,对阿福点点头:开门吧。
大门开启,周世昌带着一群人手站在门外,面带得色。然而当他看到站在院中的不只是苏瓷和阿福,还有几位被动静吸引过来的邻居作坊主时,略微收敛了嚣张气焰。
瓷侄女,考虑的如何了他故作和气地问,配方交出来,这些债务好商量。
苏瓷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周世叔,您来的正好。我正想请问,工艺大赛的报名可有限制
周世昌一愣,随即失笑:侄女莫非想去参赛大赛规矩,须是金陵在籍的琉璃作坊方可报名。你这作坊...他意味深长地环视四周,今日过后,还存不存在都难说。
既然如此,苏瓷从袖中取出那只琉璃碗,若我能在大赛中取得名次,是否就能证明苏家作坊有能力继续经营,这些债务也可宽限些时日
霞光流转的琉璃碗在晨光中熠生生辉,围观众人发出一阵惊叹。周世昌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勉强维持着笑容:侄女说笑了。大赛报名今日截止,且需有行会出具的资格证明。就算我现在给你开具,你也来不及...
话未说完,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何人在此喧哗
众人分开,只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袍官员骑马而立,身旁跟着几个随从。他目光扫过现场,最后落在苏瓷手中的琉璃碗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周世昌慌忙上前行礼:陈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只是些行业内部的小纠纷,不敢劳烦大人。
陈墨——新上任的司匠官,却不下马,只是淡淡问道:本官正在巡视各作坊,为大赛做准备。方才听到大赛二字,这里可是有作坊想要报名
周世昌急忙解释:大人误会了,这家作坊欠债累累,即将歇业,并无参赛资格。
苏瓷突然上前一步,高举那只琉璃碗:民女苏瓷,苏家琉璃坊第六代传人,愿参赛!
琉璃碗在阳光下流转出绚丽光彩,陈墨的目光被牢牢吸引。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这色泽很是特别,是何工艺
苏瓷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坚定:此乃苏家独门秘技,‘流霞彩’。
人群哗然。周世昌脸色骤变。
陈墨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问道:苏姑娘,大赛章程规定,参赛者须为在籍作坊主。你可是苏家作坊现任主事
苏瓷怔住了。按照行业规矩,女子不能担任作坊主,她从未正式接手过这个名分。
周世昌见状,急忙插话:大人明鉴,琉璃行百年规矩,女子不得...
本官问的是苏姑娘。陈墨淡淡打断他,目光仍落在苏瓷身上,苏姑娘,你是否是苏家作坊主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瓷身上。她看着周世昌阴沉的脸,看着阿福担忧的眼神,看着小梅充满期待的目光,最后望向作坊内那口尚未完全熄灭的窑炉。
她想起病榻上的父亲,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
苏瓷抬起头,迎向陈墨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
是,民女正是苏家琉璃坊主事。
第四章:烈火试真金
金陵城南的官家演武场上,人头攒动。原本用于操练兵马的场地临时搭起了十数个窑炉,每口窑前都站着一位琉璃匠人,正忙碌地准备着各自的材料。三年一度的官办琉璃工艺大赛,向来是金陵城的一大盛事。
苏瓷站在角落的一个窑位前,深吸一口气。她的位置偏僻,设备也比其他人的陈旧不少——这是丙等作坊的待遇。阿福在一旁帮她整理工具,小梅则好奇地东张西望,被这场面震撼得说不出话。
大小姐,料都备齐了。阿福低声道,面色凝重,只是咱们的金云母只够最后一次尝试,千万小心。
苏瓷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场地中央。周世昌身着华服,正与几位评判谈笑风生。他的窑位最大,设备最新,助手就有四人。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周世昌忽然转头,与她对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铜锣声响,比赛开始。
一时间,场上只剩下窑火燃烧的呼呼声和匠人们忙碌的身影。苏瓷全神贯注,按照改进后的配方一步步操作:研磨金云母,用槐花露水调和,加入其他原料混合...
她做得如此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周世昌不知何时踱步到了她的窑位附近,正与一位评判低声交谈。
...丙等作坊也能参赛,陈大人真是开明。周世昌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只可惜有些人家道中落,拿些次品来充数,平白拉低了大赛水准。
几位旁观者窃窃私语起来。苏瓷的手微微一颤,差点打翻料盆。
专心。阿福低声道,火候到了。
苏瓷定神,将配好的料送入窑中,点火。火焰腾起,将她额上的汗珠映得晶莹剔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各窑陆续进入关键阶段。忽然,苏瓷的窑内传来一阵异响。
不好!阿福脸色大变,料配急了!
窑内噼啪作响,显然是料中空气未排净,受热膨胀导致爆裂。这种情况轻则作品尽毁,重则可能炸窑伤人。
周围人纷纷退开,唯恐被波及。周世昌摇头叹息:早说过女子不该掌窑,连基本的安全都...
话音未落,苏瓷已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灼热,迅速调整风门和加料口。
大小姐危险!阿福急喊。
苏瓷却恍若未闻,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火色变化,手上动作不停。她想起父亲笔记中的一句话:火有灵性,知人意。慌则乱,静则安。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心感受窑温变化,慢慢调整。奇迹般地,窑内的异响渐渐平息,恢复正常。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惊叹。苏瓷这才后退一步,发现自己双手已被烫出好几个水泡。
小梅急忙递上凉水浸湿的布巾,眼中满是崇拜:苏姐姐好厉害!
危机暂时解除,但苏瓷心知,经过这一番折腾,窑温已乱,这次烧制注定失败。
果然,开窑时,取出的琉璃器虽然形态完整,色泽却暗淡无光,与寻常琉璃无异。
场边传来几声嗤笑。周世昌遥遥拱手,语气惋惜:侄女勇气可嘉,可惜技艺不精啊。
苏瓷咬着唇,看着那件失败的作品,眼眶发热。最后一次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就在这时,陈墨在几位评判陪同下巡视到场。他停在苏瓷的窑位前,打量那件作品,眉头微皱。
周世昌赶忙上前:大人,苏家作坊技艺生疏,险些酿成事故。依我看,应当取消其参赛资格,以保大赛安全。
陈墨没有回应,却转向苏瓷:苏姑娘可还有备料
苏瓷黯然摇头:金云母只够一次之用。
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苏瓷已经出局。
陈墨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苏姑娘,你说你改良了苏家‘流霞彩’工艺与传统的有何不同
苏瓷怔了怔,如实回答:传统‘流霞彩’需三日慢火煅烧,民女尝试一日急火快烧,以槐花露水调和金云母,以期色彩更加鲜艳持久。
几位评判闻言纷纷摇头。一位老匠人直言:胡闹!琉璃之道,慢工出细活,急火必败!
周世昌趁机道:大人,苏瓷分明是故弄玄虚,掩饰技艺不精。应当立即...
本官记得,陈墨突然打断他,大赛规则允许参赛者使用自备的特殊原料
周世昌一愣:是,但是...
陈墨目光扫过场边:本官见那边陈列着各作坊提供的备用原料。既然苏姑娘缺的是金云母,想必原料区应有此物。
一位随从查验后回报:确有金云母,是周记作坊提供的备料。
周世昌脸色微变:大人,这不合规矩!大赛岂能...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陈墨语气平静,本官主持大赛,意在选拔真才实学。苏姑娘既有创新之志,不妨再试一次。他看向苏瓷,你可愿意
苏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向周世昌阴沉的脸色,看向阿福担忧的目光,最后看向那口尚未冷却的窑炉。
机会稍纵即逝。
民女愿意!她声音清亮,惊起场边树上几只雀鸟。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苏瓷再次开始配料。这一次,她更加小心谨慎,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
然而就在她将调好的料送入窑中,点火不久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窑火突然变得不稳定起来,忽明忽灭,颜色也异常发黄。这种情况苏瓷从未见过,连经验丰富的阿福也皱紧眉头。
火不对。老人低声道,像是燃料有问题。
苏瓷仔细检查燃料,果然发现其中掺入了不少杂质,导致燃烧不稳定。这种状况下,根本无法精确控制窑温。
现在换燃料已经来不及了。阿福叹息,天意如此啊。
苏瓷望着那跳跃不定的火焰,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既然无法控制火候,何不顺势而为,利用这不定之火
她想起父亲笔记末尾那句模糊的话:火无定式,顺势而为...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苏瓷开始频繁调整窑口,不再追求稳定火候,反而随着火焰的变化时而加料,时而调温,仿佛在与火焰共舞。
她在做什么场边有人窃窃私语,简直是胡来!
周世昌摇头:垂死挣扎而已。
唯有陈墨目不转睛地看着,眼中闪着感兴趣的光。
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到了开窑时刻。
窑门开启的瞬间,一道炫目的霞光迸射而出,映亮了半个场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苏瓷用长钳取出的,是一只琉璃瓶。瓶身通透,色彩如朝霞般绚烂,金光流转,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最奇妙的是,那色彩随着光线角度变化而不断变幻,美得令人窒息。
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绝世之美震撼得说不出话。
突然,周世昌大喝一声:这不可能!
他大步上前,指着琉璃瓶:定是用了什么邪术!寻常琉璃岂能有此光彩请大人明察!
几位评判也面面相觑,显然从未见过如此奇景。
陈墨沉吟片刻,看向苏瓷:苏姑娘,你可愿当场验证此瓶真伪
苏瓷心脏狂跳。她深知这瓶琉璃与真正的流霞彩仍有差距,只是因缘际会下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她别无选择。
民女愿意。她轻声应道,手中却已沁出冷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瓶上,等待着最终的检验。
苏瓷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第五章:霞满金陵
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瓷手中那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瓶上。周世昌的质疑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
苏瓷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她的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越走越稳,最终停在场地中央的评判席前。
民女恳请一碗清水。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整个赛场。
陈墨微微颔首,侍从很快端来一碗清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苏瓷将琉璃瓶缓缓浸入水中。
奇迹发生了。
瓶身入水的刹那,色彩非但没有变得暗淡,反而愈发鲜艳夺目。水光与琉璃交相辉映,瓶身仿佛化作一团真正的霞光,在水中流转生辉。最奇妙的是,水面上竟然折射出细碎的金色光斑,如同阳光洒在晨雾中的景象。
天工开物啊!一位老评判颤巍巍地站起身,激动得胡须都在抖动,老夫从业六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奇景!
人群哗然,纷纷向前拥挤,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周世昌脸色铁青,仍不死心:这、这定是用了什么特殊染料!并非真正琉璃工艺!
苏瓷不慌不忙,将琉璃瓶从水中取出,高举过头:琉璃之真伪,一验便知。
她突然松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琉璃瓶直直坠落——却在即将触地的瞬间被苏瓷用脚尖轻轻一挑,稳稳落在铺着的软布上,完好无损。
真琉璃坚韧如此,苏瓷目光直视周世昌,若用了染料,早已碎裂。世叔若还不信,可亲自检验。
周世昌僵在原地,面红耳赤。几位评判早已围上前去,轮流仔细查看那件作品,不住赞叹。
陈墨最后接过琉璃瓶,仔细端详良久,终于抬头宣布:经本官与诸位评判查验,苏家琉璃坊作品确为真品,工艺精湛,创新有加,实至名归!
掌声如雷动。阿福激动得老泪纵横,小梅跳着鼓掌,脸蛋兴奋得通红。
周世昌面色灰败,却仍强自镇定:就算如此,苏家作坊欠债累累也是事实。按照契约...
周会长不必担心。陈墨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大赛优胜者赏银百两,本官现已签发。苏姑娘可即刻偿还债务。
他转向苏瓷,眼中带着赞许:不仅如此,官窑将与苏家作坊签订三年特供契约。按律,官家合作作坊享有债务延期之权,可是如此
最后一句是向身旁的文书官询问。文书官躬身答:是,大人。可按契约延期三年偿还。
周世昌彻底无言,只得强笑着拱手:既然大人如此裁定,周某自当遵从。
然而他看向苏瓷的眼神中,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阴鸷。
颁奖仪式后,人群渐渐散去。苏瓷捧着获胜的文书和赏银,仿佛还在梦中。阿福忙着收拾工具,小梅则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霞光琉璃瓶用软布包好。
苏姑娘留步。
苏瓷回头,见陈墨走了过来。她急忙行礼:今日多谢大人主持公道。
陈墨微笑摆手:本官只是秉公办事。苏姑娘的技艺确实令人惊叹。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人请讲。
琉璃一行,规矩百年未变。今日姑娘虽胜,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守旧之人。陈墨目光扫过远处正在与人低声交谈的周世昌,前路恐怕不会太平。
苏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点头:民女明白。但父亲曾教导,琉璃易碎,匠心不能碎。苏家技艺传承五代,不能断在我手中。
陈墨赞赏地点头:姑娘有此志气,甚好。若有困难,可来官府寻我。
送走陈墨后,苏瓷回到已是人去场空的赛场上。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小梅抱着包裹走过来,小声问:苏姐姐,以后我还能来看你做琉璃吗
苏瓷看着女孩渴望的眼神,忽然心中一动。她蹲下身,平视着小梅:你想学吗
小梅眼睛一下子亮了,忙不迭点头,又迟疑道:可、可我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苏瓷微笑,从今日起,苏家作坊开始招收学徒,不分男女,只论心性。
阿福在一旁听见,惊讶道:大小姐,这...
福伯,苏瓷站起身,目光坚定,规矩该变一变了。父亲守护的是苏家的过去,我要守护的是它的未来。
三日后,苏家作坊重新开窑。
门口挂起了新的招牌——苏氏琉璃工坊,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广收门徒,传艺授业。
出乎意料的是,前来报名的不仅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还有几个其他作坊的年轻匠人,甚至有两个女孩在小梅的鼓动下也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周世昌没有再公开为难,但苏瓷知道,暗地里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有同行开始模仿她的新工艺,有料行突然提价,甚至有流言说她的成功只是侥幸。
但这些都已不再能动摇她的决心。
又一个清晨,苏瓷站在重燃的窑火前,指导着几个新学徒辨认火候。朝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将工坊内映得通明。
小梅已经能独立完成基础配料,正认真地记录着温度变化。阿福虽然还是不时嘟囔女子掌窑不合规矩,却已经会手把手地教孩子们基本功。
开窑时刻,新一批琉璃器出炉。色彩虽然还不完美,但已有明显进步。学徒们兴奋地围着自己的作品议论纷纷,工坊里充满了久违的生机。
苏瓷拿起一件小学徒做的琉璃小马,对着光仔细端详。阳光透过琉璃,在她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父亲的话。
琉璃本身无色,只是骗过了眼睛——就像人们对女子能力的偏见,也只是一层需要被打破的迷雾。
真正的匠心,比琉璃更加璀璨,比火焰更加炽热,足以照亮所有迷雾,让霞光满金陵。
窑火正旺,映亮每一个人的笑脸。门外,朝霞满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