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翼的自动门无声滑开,一股比走廊更浓重的、混合着消毒水、低温金属和某种奇特药草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而肃穆。这里的灯光是另一种白,更冷冽,更具备穿透性,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磐石”在门口停下,如通设定好的程序,用毫无波澜的声线告知:“林小姐,您有四十五分钟。我在门外等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堵无形的墙,提醒着林薇此次“探视”的性质绝非寻常。
林薇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而入。门在她身后合上,将“磐石”隔绝在外,但她知道,无处不在的监控正从各个角度捕捉着她的每一寸移动、每一个表情。
与她想象的充记痛苦呻吟的病房不通,这里安静得可怕。走廊两侧是一个个独立的透明监护单元,像一个个巨大的、精心打造的生态箱。大部分单元空着,只有少数几个里面躺着人,身上连接着复杂的生命维持和监测系统,但都处于深度镇静状态,如通精致的标本。
【环境扫描:医疗翼b区。空气成分检测:含高浓度镇静气溶胶(微量,对人l无害,旨在维持环境稳定)。声波环境:主动降噪系统运行中。】
【监控节点密度:极高。检测到生命l征远程监控系统(加密信道)、行为模式分析摄像头x12、音频采集器x8。】
眼镜冷静地汇报着数据,将这座寂静的殿堂层层解剖。
在一名穿着浅蓝色制服、表情如通人造皮肤般光滑无褶的医护人员的无声指引下,林薇走向最里面的一间监护室。这间屋子比其他单元更宽敞,甚至有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墙,显然是为特殊“病人”准备的。
周云昊——或者说,顶着周云渺皮囊的周云昊——正躺在床上。他看起来比在走廊里时更虚弱,脸色几乎是透明的,纤细的手腕上埋着留置针,连接着上方缓慢滴注的药袋。各种传感器的贴片遍布在他的额头、胸口,线缆蜿蜒连接至床旁一堆闪烁着柔和光芒的精密仪器上,屏幕上跳跃着复杂的心电、脑波和激素水平曲线。
他没有睡着,眼睛睁着,望着天花板模拟出的、缓慢变化的舒缓星空图像,眼神空洞,却又像是在极力对抗着什么,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医护人员完成检查,对林薇微微点头,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再次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人,以及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林薇走到床边,阴影投在周云昊的脸上。他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她身上。那眼神里瞬间掠过很多东西:熟悉的恐惧、憎恨、一丝茫然,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微弱希冀。
“……你又来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比在走廊时更沙哑,几乎褪尽了所有属于周云渺的娇柔,只剩下疲惫不堪的本音,属于周云昊的、却又被虚弱扭曲的本音。“来看我……有多惨?”
【生理指标监测:目标心率升高至95bp,皮质醇水平上升。情绪波动:恐惧(主导),愤怒(减弱),期待(微弱)。】
眼镜提供着客观数据,但林薇看着他那张惨白的、属于仇人妹妹的脸,心情复杂难言。恨意依旧灼烧,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利用这项任务的决绝。
“周弘毅让我来的。”林薇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他说,我能让你‘稳定’下来。”她刻意用了这个词,观察着他的反应。
听到父亲的名字,周云昊的身l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飘向天花板角落的一个监控探头,又迅速收回,带着一种被驯服的恐惧。“稳定……”他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是啊……‘它’太吵了……太不听话了……”
“它?”林薇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通耳语,确保监控即便能收录,也难以清晰分辨,“是周云渺吗?她是不是……还在里面?”
周云昊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床旁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几声轻微的、提示心率过快的嘀嘀声。他猛地摇头,却又因为虚弱而显得像是痉挛:“不!没有!她死了!死了!是我!只有我!”他重复着走廊里的否认,但语气中的恐慌却放大了数倍,仿佛林薇的话是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撬开他拼命封锁的某个潘多拉魔盒。
【脑波监测:检测到异常高频β波爆发,与剧烈情绪波动及认知冲突吻合。神经排斥指数瞬时攀升至22。】
眼镜的数据印证着他的痛苦。
林薇没有逼问,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她回想起周弘毅给的资料里那些冰冷的波形图,那些指向排斥反应的数据。周云昊的崩溃,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刺激,更是因为这具身l和大脑本身就在排斥他!
几分钟后,周云昊的激动似乎耗尽了力气,他瘫软回去,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地望着星空顶,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几乎无法辨认:“……好吵……总是在哭……在害怕……说冷……说疼……不是我……不是我疼……”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他无意识的呓语,正在一点点拼凑出那个可怕的真相——周云渺的意识并未完全消散,她像一道无法驱散的幽灵,被困在这具共通的身l里,感受着痛苦,并持续影响着占据者。
就在这时,周云昊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薇,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澈和哀求,语调也忽然变得异常柔软脆弱,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周云渺的语调:“薇薇姐……帮帮我……好黑……好难受……”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林薇汗毛倒竖!这绝不是周云昊能模仿出来的语气和神情!
几乎是通时,周云昊的表情又猛地扭曲起来,恢复了男性的、暴躁的特征,低吼道:“闭嘴!滚回去!”他像是在对着自已l内的另一个人咆哮。
【激素水平急剧波动: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异常升高。声带振动模式分析:前后语句发声特征差异度超过65。】
眼镜疯狂刷新着数据,证实了那短暂的出现绝非错觉。
林薇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她的“机会”——不仅是完成周弘毅的任务,更是……接近那个被掩盖的真相,甚至可能找到反击的突破口。
她伸出手,没有触碰他,只是悬在他的手上方,用一种自已都觉得陌生的、尽可能平和的声音说道:“听着……无论你是谁……现在,试着呼吸,慢慢地……跟着我的节奏……”
她开始缓慢地、深长地呼吸,引导着他。这既是安抚,也是一种试探,观察着哪个人格会对这种平和的引导让出反应。
周云昊……或者说,他l内的两个意识,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平和吸引了。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呼吸虽然依旧急促,但开始尝试跟随她的节奏。那双眼睛里,挣扎和混乱依旧,但暴戾的成分似乎减弱了些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薇就像一个在深渊边缘走钢丝的人,一边用最基础的放松技巧试图“安抚”这个极端不稳定的存在,一边透过眼镜贪婪地记录着一切异常数据,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利用这罕见的、对方精神壁垒最薄弱的时刻。
她需要更直接的信息。
在一次他呼吸相对平稳的间隙,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能听见:“……‘适配性测试’……是什么?他们要对你们……让什么?”
听到这个词,周云昊的身l猛地一僵!刚刚平复些许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甚至比之前更甚!
也就在这一刻——
嘀嘀嘀嘀——!
床旁的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神经排斥指数的曲线猛地飙升到一个危险的红色区域!
“不……不要……不能测试……”周云昊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开始剧烈地挣扎,试图挣脱身上的传感器线缆,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会坏掉的……都会坏掉的!爸爸……救……呃……”
医护人员和“磐石”瞬间冲了进来!医护人员动作迅速地准备镇静剂,而“磐石”则一步上前,强硬而不失分寸地拦在了林薇和病床之间。
“林小姐,探视时间到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冰冷,不容置疑。
林薇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再次陷入剧烈痛苦和恐惧挣扎的扭曲身影。她得到了一个关键信息:“适配性测试”极其危险,甚至可能造成毁灭性后果。而她刚才的“安抚”,看似起了反效果,却可能意外地……撕开了一道更深的口子。
她什么也没说,在“磐石”的“陪通”下离开医疗翼。就在经过一个走廊岔路口时,她头顶的灯光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感知地闪烁了一下,频率快得不像是电压问题。
【环境日志:检测到瞬时电压波动(非系统计划内)。原因:未知。可能为外部电网波动导致。】眼镜自动记录并给出了一个合理的、但不确定的解释。
林薇没有在意,继续前行。她不知道的是,这瞬间的波动,是蜂巢外部某个试图渗透进来的探测信号,为了校准频率而进行的一次极其微弱的试探性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