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孤旅起邕州
竹径闻琴
田阳的晨雾比邕州淡些,像一层薄纱蒙在竹林梢头,风一吹,便丝丝缕缕地飘散开,露出竹枝上挂着的露珠,晶莹得像碎了的星子。沈砚之揣着那枚香囊,沿着昨日樵夫指的路往山里走,脚下的青石板沾着潮气,踩上去发着“咯吱”的轻响,倒像是在为他鼓劲儿。
自昨日在桂树林边惊鸿一瞥,他心里便像揣了团被火烘着的棉絮,又暖又胀。苏清沅抬头望过来时的眼神,清澈里带着点疑惑,像小鹿撞见了生人,让他既懊恼自已唐突,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她鬓边垂着的碎发,她指尖刚离开琴弦的轻颤,甚至她石桌旁那盏还冒着热气的茶,都在他脑海里转着圈。
“该如何上前才好?”他一路走,一路琢磨。直接递上香囊,会不会显得刻意?说自已从邕州追来,会不会更像轻浮之徒?他低头看了看袖袋,香囊的流苏从布缝里露出来,银线的“苏”字闪着光,像在无声地催促。
正走着,忽有琴音从竹林深处飘来。不是琵琶的清脆,而是古琴的沉厚,像山涧的流水漫过青石,带着股温润的劲儿,缠在竹枝间,绕得人心头发软。沈砚之的脚步猛地顿住,侧耳细听——那琴音时而舒缓如流云,时而急促如飞瀑,正是《平沙落雁》的调子,却比他听过的任何版本都多了几分野趣,仿佛真有群大雁从山巅掠过,翅膀带起的风都能吹落竹尖的露。
是她!
这念头刚冒出来,沈砚之的心跳便漏了一拍。他几乎能肯定,这琴音定是苏清沅所奏。邕州客栈里的琵琶声清越如珠,而此刻的古琴声沉厚如玉,却通样带着种独特的灵气,像她的人一般,既有临水照花的清雅,又有山野生长的自在。
他放轻脚步,循着琴音往竹林深处走。竹径愈发蜿蜒,两旁的竹子长得密了,枝叶交错着遮了天,只漏下几缕晨光,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竹香与湿润的泥土气,混着琴音一起钻进鼻孔,竟让人忘了身在何处。
转过一道弯,眼前忽然亮了。一片开阔的谷地出现在眼前,谷底铺着层柔软的青草,几株老桂树散立着,枝干遒劲如墨画。桂树旁的青石上,坐着个女子,正低头抚琴。
水绿色的襦裙铺在石上,像一汪被风吹皱的春水。她的头发松松挽着,用根木簪别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拨弦的动作轻轻颤动。阳光透过桂树叶的缝隙落在她手上,指尖在琴弦上流转,像有只无形的蝶在起落。
真的是她。邕州客栈里那个临窗调琵琶的女子,茶肆里提着食盒匆匆离去的苏清沅。
沈砚之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脚步像被钉在原地。他躲在竹影里,望着谷底的身影,心里头又惊又喜,还有些说不出的怯。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清晨,这样的山谷里,看见如此自在的她——没有了初见时的疏离,没有了茶肆偶遇的慌乱,只有人与琴、与山、与竹的相融,像一幅活了的《听琴图》。
琴音渐缓,转入《平沙落雁》的尾声,调子轻得像雁群掠过水面的尾迹,余韵袅袅,绕着桂树转了三圈,才缓缓消散在晨光里。苏清沅抬起手,指尖悬在弦上,似乎还在回味,侧脸的线条在光里柔和得像被晨雾洗过,连眉梢的弧度都带着暖意。
沈砚之的手心沁出了汗。他该此刻走出去吗?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香囊,指尖触到缎面的滑,又看了看怀里那束野菊——是今早出发时,在山脚下重新摘的,比昨日那束更精神些,黄灿灿的花瓣沾着露水,像攒了些晨光在里头。樵夫说“野菊配真性情”,他觉得,配此刻的她正好。
可脚像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他怕自已一迈步,就惊散了这山谷里的静,惊飞了琴音里的雁,更怕打扰了她眉宇间那份安然。他想起自已在邕州廊柱后偷听过的琵琶声,想起《烟雨归舟图》里雨雾中的侧影,那些隔着距离的欣赏,似乎比此刻的近在咫尺更让他安心。
“罢了,再看一会儿。”他悄悄往竹影里缩了缩,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怎么也挪不开。
苏清沅放下琴,端起石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雾袅袅,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忽然侧过头,望向竹林深处,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峰微微蹙起,与他在邕州月亮门边看见的模样一般无二。
沈砚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慌忙往竹后躲,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竹身,连呼吸都忘了。他听见自已的心跳声,“咚咚”地撞着胸口,在这寂静的山谷里,竟比刚才的琴音还要响。
过了片刻,没什么动静。他悄悄探出头,见苏清沅已重新低下头,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弄着,不成曲调,却像在自言自语。阳光落在她发间的木簪上,反射出温润的光,竟比那日的白玉簪更添了几分素净。
他忽然想起茶肆里老者的话——“苏姑娘心里,只盼着找个能陪她看桂花开,听她弹琵琶的”。此刻的他,不正是那个悄悄听琴的人吗?虽然隔着竹林,隔着胆怯,却真真切切地,在陪她共享这山谷的晨。
琴音又起了,这次不是《平沙落雁》,而是支更轻柔的调子,像晚风拂过桂叶,带着点慵懒的甜。沈砚之听着,忽然觉得,就这样站着也很好。不必急于上前,不必说什么话,只要能看着她,听着她的琴音,便已是此行最大的幸事。
他靠在竹身上,望着谷底的身影,怀里的野菊仿佛也安静下来。露水顺着竹叶滴落在他肩头,凉丝丝的,却让他心里愈发清明——他寻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模糊的“未来妻”,而是这份能让他甘愿驻足、甘愿沉默的心动。
不知过了多久,晨雾散尽,阳光洒记了山谷。苏清沅收起琴,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沿着谷地另一头的小径往深处走去,水绿色的裙角在青草间一闪,像只掠过草地的蝶。
沈砚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尽头,才缓缓松了口气,腿竟有些发麻。他走到刚才她坐过的青石旁,石上还留着淡淡的琴痕,茶盏里的茶已凉透,却还飘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
他把怀里的野菊轻轻放在石桌上,花瓣上的露水滚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苏姑娘,”他对着空谷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了什么,“你的琴,真好听。”
风穿过竹林,带着桂叶的沙沙声,像是在应他。
沈砚之转身往回走,袖袋里的香囊仿佛更沉了些,却也更暖了些。他知道,自已的怯步不是退缩,而是因为太过珍视——珍视这山谷里的琴音,珍视那个低头抚琴的身影,更珍视这份刚刚萌芽,便已让他甘愿等待的缘。
或许明日,他会鼓起勇气上前。或许会再等几日,等自已攒够了底气,等一个更恰当的时机。但无论如何,他不再是那个茫然寻觅的旅人了。
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这片竹林深处,在琴音缭绕的地方,等着他,也等着这份小心翼翼靠近的心意。
竹径上的露珠已被阳光晒干,青石板泛着温润的光。沈砚之的脚步轻快了些,心里头那点胆怯,渐渐被一种更坚定的念想取代——
他要学会从容,学会配得上这份琴音里的静与暖。
然后,在某个通样的清晨,带着洗净的勇气,走到她面前,递上那枚香囊,还有那句藏了太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