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后院的老榆树在暮春的风里摇着新叶,树影投在青砖地上,像幅被揉皱的绿绸缎。我抱着树干往上爬,粗粝的树皮蹭得掌心发疼,却故意往凸起的树瘤上撞
——
左肘传来一阵刺啦声,麻布短襦被划开道口子,皮肉瞬间翻卷起来,渗出血珠。
“公子!快下来!”
阿福在树下急得直跳,手里的竹篮晃悠着,里面刚摘的桑葚撒了一地。这已是三天里第三次见我
“不小心”
受伤,前两次是被石阶绊倒擦破膝盖,这次竟爬树蹭伤了胳膊。
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活像个顽劣的孩童。抱着树干滑下来,落地时故意趔趄了一下,捂着流血的胳膊皱眉:“嘶
——
阿福,你看这皮蹭的,怕是要留疤了。”
心里却在盘算:终于有机会试试这时代的医术到底几斤几两。
族医李伯赶来时,还拎着他那只掉了漆的药箱。这老头是王逢时从乡下请来的,据说懂些
“祖传秘方”,看诊时总爱闭着眼捋胡须,仿佛能从脉象里摸出鬼神。他掀开我的袖子瞅了瞅,眼皮都没抬:“小伤,敷上老夫的金疮药,三天保准好。”
药箱打开的瞬间,一股刺鼻的草药味直冲鼻腔。我瞥见里面的瓶瓶罐罐,有装着黑色药膏的陶罐,有捆着干枯草根的纸包,最显眼的是个布记铜绿的钵子,里面盛着说不清是什么的褐色糊状物。李伯挑了块黑乎乎的药膏,用手指抹开,往伤口上一糊,疼得我差点跳起来。
“这是用龙骨、血竭、松香配的,”
李伯得意地晃着脑袋,“当年长平侯平定吴楚之乱,军中就用这个。公子祖上是列侯,用这个正合适。”
说罢掏出块脏兮兮的麻布,胡乱缠在伤口上,又叮嘱,“别碰水,三天后再来换药。”
看着李伯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我嘴角的笑慢慢敛了。太清楚那
“金疮药”
的底细
——
龙骨是年代久远的兽骨,血竭掺着沙砾,松香更是没经过提纯,往新鲜伤口上敷,不发炎才怪。想起《赤脚医生手册》里的警告:“开放性伤口禁用不明草药,易引发厌氧菌感染。”
那本被翻得卷边的手册,此刻仿佛就压在我的枕下。
夜里,我屏退了守在门外的阿福。借着月光解开麻布,伤口果然红肿得厉害,糊着的药膏混着脓血,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咬着牙用干净的布巾蘸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每碰一下都像有针在扎。
“得消毒,还得有凡士林。”
我对着伤口喃喃自语。煮沸的井水能消毒,这个好办;凡士林却得想办法
——
桐油!突然想起前几日看工匠给马车轴上油,用的就是熬制过的桐油,质地黏稠,隔绝空气的效果应该不差。
摸黑溜到柴房,灶台上还温着给主母熬药的炭火。找出个豁口的陶碗,倒了半碗桐油,坐在灶门前慢慢加热。桐油遇热泛起泡沫,用根细竹枝撇去杂质,直到油色变得清亮,才倒进个洗净的竹筒里。这法子是当赤脚医生时,给村民处理烫伤悟出来的土办法,没想到两千年后竟要用来救自已。
回到卧房,先把井水倒进铜盆,架在火盆上煮沸,等凉到温热,才用干净麻布蘸着清洗伤口。脓血被一点点擦掉,露出底下鲜红的肉,疼得额头冒汗,却咬着牙没出声。等伤口晾得半干,挑了点冷却后呈半凝固状的桐油,像抹药膏似的轻轻涂上。
油膏接触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清凉的麻木感,疼痛竟减轻了大半。松了口气,用新撕的干净麻布松松裹住伤口,心里有了底
——
只要不感染,这伤五天就能结痂。
第二天清晨,春桃来送早饭时,瞥见我胳膊上的麻布渗着淡淡的黄渍,吓了一跳:“公子,这伤口莫不是化脓了?李伯说化脓就是招了邪祟,得请道士来作法呢!”
她放下食盒就要往外跑,“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别去。”
我拉住她,故意把胳膊往她面前凑了凑,“我这伤跟别人不一样,过两天你再看。”
知道这丫鬟嘴快,正好借她的口,看看这
“土法凡士林”
能不能造出点
“神迹”。
春桃半信半疑地走了,转身就把这事捅给了厨房的婆子们。到了傍晚,整个庄园都在传三公子的伤口化脓了,怕是活不成了,连王逢时都皱着眉来看了两回,被我用
“过两天就好”
挡了回去。
第三天头上,我解开麻布时,伤口果然结了层薄薄的痂,边缘泛着健康的粉色,连红肿都消了。刚把新熬的桐油膏涂上,春桃就端着药碗闯了进来,嘴里还念叨着:“公子,夫人让我来看看,要是还不好,就去长安请太医……”
话音未落,她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手里的药碗
“哐当”
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记地,她却只顾着指着我的胳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
那本该流脓溃烂的伤口,此刻竟结了痂,连疤都快看不见了。
“这……
这是怎么回事?”
春桃的声音发飘,像是见了鬼。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天这伤口还在渗黄水,怎么一夜之间就好了?
我慢悠悠地重新裹好麻布,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许是祖宗保佑吧。”
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春桃攥着衣角,指节都白了。
这话像长了翅膀,当天就传遍了庄园。李伯闻讯赶来,捋着胡须围着我转了三圈,一会儿说是自已的金疮药起效慢,一会儿又说公子是
“贵人天相”,临走时还偷偷翻了翻我的垃圾桶,想找出点药膏残渣,却只看到些擦过脓血的麻布。
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棂,照在竹筒里的桐油膏上,泛着琥珀色的光。用竹片挑了点,对着光看
——
这东西虽比不上现代凡士林纯净,却实打实救了我一命。突然想起在公社卫生所,自已用猪油和蜂蜡熬制烫伤膏的日子,那时总觉得条件艰苦,如今才知道,能有口干净的水、块消过毒的布,就已是奢侈。
“公子,太夫人派人来问,说您的伤好了,想请您过去说话呢。”
阿福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他们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连伤口都好得比别人快!”
我笑了笑,把竹筒藏进床底的木箱。知道这伤口愈合的速度,不仅是桐油膏的功劳,更是我对这个时代的第一次
“反击”——
用最朴素的现代知识,对抗这里的蒙昧与落后。
跟着阿福往太夫人的院子走,路过李伯的药铺时,听见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想来那老头还在为自已的
“金疮药”
失灵而懊恼。脚步没停,心里却在盘算:或许,该想办法把《赤脚医生手册》里的法子,一点点在这里用起来了。
毕竟,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时代,能活下去,才能谈得上别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正在慢慢铺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