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壁垒的第三出口,位于壁垒基座的西南侧,通常被称为“放逐之门”。
当那扇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彻底闭合,发出一声沉闷如棺盖落定的“砰”响时,叶夜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过往二十一年的人生已被彻底隔绝。
扑面而来的,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孢子尘霾如同有生命的浓雾,翻滚着,流动着,能见度骤降至不足五十米。阳光被扭曲、稀释,变成一种昏黄暧昧的光晕,无力地穿透这永恒的阴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铁锈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甜的腐败气息,那是高浓度孢子环境的标志性气味。
耳边不再是壁垒内部恒定的能量循环系统的低鸣,而是死寂。一种压得人耳膜发胀的、广阔无边的死寂。风声在这里变得诡谲,它掠过残破建筑的钢筋骨架,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有时又像是某种生物在远处沙哑地嘶鸣。
温度也明显降低了数度,潮湿的寒意透过防护外衣,试图钻入骨髓。
叶夜站在原地,花了整整一分钟来适应。他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配备的简陋生存包背带,那里面有两周份的抑制剂和净化剂,少量压缩食物,一个水质净化吸管,一把多功能工具刀,以及一点基础的医疗用品。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银灰色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机械义肢。在壁垒内略显黯淡的金属表面,在此刻昏黄的光线下,似乎泛起了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流光,如同沉睡的生物开始呼吸。
“是因为外面的孢子浓度吗?”他低声自语,用左手的手指触摸冰凉的金属手背。触感似乎...更敏锐了?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漂浮的孢子微粒轻轻撞击在金属表面的细微震动。
这绝非正常义肢该有的反馈。
老守卫的话在他脑中回响:“出去后往东走,大约十公里外有个临时聚集点...”
东。
叶夜辨认了一下方向。壁垒巨大无比的弧形外墙向两侧延伸,最终消失在孢子雾中。他沿着墙根,开始向东方移动。脚下的地面是混杂的碎石、硬化泥土以及各种难以辨识的废弃物。每走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壁垒外墙上设置的监测探头和自动防御炮台,它们冰冷地沉默着,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墙外的世界,也对着他。
这种被曾经守护自己的力量所敌视的感觉,令人脊背发凉。
他走了大约一公里,四周的景象愈发荒凉破败。这里曾是壁垒建立前的城市郊区,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扭曲的钢筋混凝土块胡乱堆积,锈蚀的车辆残骸半埋在泥土里,像巨兽的尸骨。各种废弃物和碎屑铺满了地面。
死寂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叶夜立刻停下脚步,全身肌肉绷紧,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右侧一堆坍塌的房屋废墟。
声音消失了。
他屏住呼吸,等待了十几秒。
就在他以为只是错觉,准备继续前进时——
“哗啦!”
一道黑影猛地从废墟后扑出,带着一股腥臭的风,直扑他的面门!
那不是人类。
它的体型大致像一条大型犬,但四肢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反关节结构。它的“皮肤”是一种恶心的、布满瘤状突起的灰黑色角质物,几乎看不到毛发。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张裂开到不可思议程度的大嘴,里面布满了层层叠叠、如同破碎玻璃般的利齿。它扑击的速度极快,完全不受地形限制。
孢子兽!最低等的寄生怪物之一!
叶夜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在壁垒内,他只在教育宣传片和隔离展览中见过这种东西的标本或影像!直面活体的冲击力远超想象!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常年维修精密仪器所锻炼出的冷静在这危急关头发挥了作用。他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左侧扑倒翻滚!
嗤啦!
怪物的利爪擦着他的防护服后背划过,布料被撕裂,带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叶夜狼狈地摔倒在地,碎石硌得生疼。怪物一击落空,落在不远处,没有眼睛的头颅转向他,那张可怕的大嘴开合着,发出“咔哒咔哒”的牙齿碰撞声,粘稠的唾液滴落在地,冒出细微的白烟。
它后肢蹬地,再次扑来!
叶夜左手慌忙地向身边摸索,试图找到什么武器,却只抓到半块砖头。他绝望地抬起手臂格挡——
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他的右臂,那只机械义肢,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危险激活。内部传来一阵微弱但密集的嗡鸣和齿轮高速转动的轻响,手肘、腕部等关节处的缝隙中猛地爆发出数道细微的湛蓝色电弧!
下一秒,义肢的手部结构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开始变形、重组!五指并拢、拉伸、扭曲,金属板块滑动拼接,几乎是百分之一秒内,整只右手赫然变成了一柄长约四十厘米、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短刃!
刃口并不平整,甚至有些粗糙,像是仓促形成,但尖端却异常锋锐!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叶夜根本来不及思考,怪物的扑击已到眼前!他完全是凭着本能,将已经变为短刃的右臂猛地向前一刺!
“噗嗤!”
一种撕裂某种坚韧皮革又切入烂肉般的恶心触感,顺着金属刃身传递到他的肩部神经接口!
怪物的冲势戛然而止。
叶夜的机械右刃,精准地刺入了它大张的口腔深处,从后脑偏下的位置穿出少许墨绿色的、粘稠的液体。
“嗬...嗬...”怪物发出几声漏气般的怪异声响,扭曲的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瘫软不动。
墨绿色的血液顺着刃身流淌,滴落在灰败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
叶夜僵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怪物尸体,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和酸腐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几秒后,他才猛地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右臂。
那确确实实是一把刀!一把从他手臂延伸出来的、冰冷狰狞的金属战刃!
他下意识地试图动一动“手指”,战刃的刃尖随之轻微颤抖了一下。
“变...回来?”他尝试着在心中发出指令。
右臂内部的机械结构再次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嗡鸣和齿轮转动声,湛蓝色电弧一闪而逝。短刃迅速解体、收缩、重组,短短两秒内,又恢复成了那只布满划痕的银灰色机械手掌。
五指完好,活动自如,只是金属表面沾染了些许墨绿色的腐蚀性血液,正缓缓滑落。
叶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地上逐渐停止抽搐的孢子兽尸体,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席卷全身。
父亲的遗物...不仅仅是一只义肢?
它到底是什么?
它能感应到危险?能自动变形?还能...杀戮?
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冲动从右臂传来,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本能般的指引,促使他做出了那一记精准的刺击。那不是他自己的意识!
就在他心神激荡,试图理清头绪时,右臂义肢再次传来异样感。
这一次,不是震动,也不是变形冲动,而是一种...微弱的吸吮感?同时,他注意到义肢表面沾染的那些孢子兽血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金属之中,仿佛被吸收了一般!短短几秒,所有血迹消失无踪,金属表面光洁如初,甚至...那些原本存在的细微划痕,似乎都变浅了一点?
紧接着,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暖流从义肢接合处涌入他的身体,驱散了些许疲惫和寒冷。
但同时,他的太阳穴也传来一阵轻微的、针刺般的幻觉痛感,眼前似乎有难以捕捉的彩色光斑一闪而过。
叶夜猛地想起了检测中心的警告:寄生度30%!使用能力会加剧寄生!
他立刻从生存包里取出一支抑制剂,毫不犹豫地扎进左臂静脉。冰凉的药液涌入体内,那针刺般的幻觉痛感很快消退下去。
他喘息着,靠在冰冷的断墙上,感受着药剂在体内扩散带来的短暂平静。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也更加诡异。
父亲给他的,究竟是一个诅咒,还是一份...礼物?
他低头看向恢复原状的机械右手,金属手指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它安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惊人的变形和嗜血从未发生。
但叶夜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壁垒内安分工作的义肢维修师。他是被放逐者,是共生者,是一个身体里藏着未知怪物的流浪者。
远处,传来了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被刚才的打斗和血腥味吸引。
叶夜不敢再多停留。他深吸了一口充满孢子尘埃的冰冷空气,用左手紧紧攥住生存包的背带,再次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了脚步。
他的步伐比之前更加谨慎,更加警惕。右臂义肢沉默地随着步伐轻微摆动,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向东十公里,有一个临时聚集点。
那是他在这片死亡世界中,第一个渺茫的目标。
孢子尘霾依旧浓重,前方的道路淹没在一片昏黄之中,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