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黄昏,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不是错觉。镇子西头的铁匠铺里,一个独臂的老者正抡着沉重的铁锤,一下下砸在烧红的铁坯上。火星四溅,映红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也映亮了铺子里堆积如山的废铁。
他叫叶玄山,是这家铁匠铺的主人,也是落霞镇所有叶姓人家的“根”。
没人知道,这个瘸着一条腿、断了一只臂,连抡锤都显得有些吃力的老者,曾是天元大陆东域赫赫有名的苍岚叶家的天才修士。更没人知道,他此刻敲打的,并非普通的农具或兵器,而是用某种早已绝迹的“沉星铁”,试图修复一件连他自已都快记不清原貌的家族旧物。
“哐当!”
铁锤落下,铁坯应声而裂。叶玄山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烦躁。他放下锤,用仅存的左手拿起一块粗糙的抹布,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铺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纤细,眉眼清秀,只是脸色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落霞镇外山涧里的清泉。
“爷爷,该吃饭了。”少女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顺。她是叶凌薇,叶玄山名义上的孙女,实际上的旁系孤女。
叶玄山“嗯”了一声,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块碎裂的沉星铁上。“今天去后山了?”
叶凌薇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低眉顺眼地回答:“是,去采了些草药,张婶家的小柱子又咳嗽了。”
叶玄山这才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她裙摆上沾染的泥土和草屑,最后定格在她手腕上一道浅浅的划痕上。“后山不太平,最近少去。”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叶凌薇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
“知道了,爷爷。”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叶玄山没再追问,只是挥了挥手:“去吧,把饭端过来,我在这里吃。”
“好。”叶凌薇应着,转身走出铁匠铺。
刚走出没几步,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少年。少年穿着相对l面的青色长衫,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优越感和焦虑。他是叶承宇,叶玄山的嫡长孙,也是叶家目前明面上唯一的嫡系子弟。
“凌薇?你从爷爷那里出来?”叶承宇停下脚步,语气带着审视。
“是,承宇哥。”叶凌薇依旧保持着低顺的姿态。
叶承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手腕的划痕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蹙:“爷爷说什么了?”
“没什么,叫我送饭过去。”
叶承宇显然不信,但也没再细问,只是冷哼了一声:“凌薇,你最好安分点。爷爷最近心情不好,别惹他生气。别忘了自已的身份,有些地方,不是我们旁系能随便去的。”
这话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挤和警告。叶凌薇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我知道了,承宇哥。”
叶承宇记意地点点头,这才抬脚走进铁匠铺,语气立刻变得恭敬:“爷爷。”
叶凌薇看着他的背影,眼底的清泉泛起了一丝涟漪。她转过身,快步走向自已那间位于叶家聚居区边缘的小木屋。
所谓的叶家聚居区,其实就是落霞镇角落里一片低矮破旧的院落,住着二十来户叶姓人家。他们都是当年“血色之夜”的幸存者或后裔,大多是旁系,或是像叶凌薇这样失去父母的孤儿。嫡系,如今只剩下叶玄山和叶承宇祖孙二人。
叶凌薇的小木屋很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一些晒干的草药。她从灶房端了一碗糙米饭和一小碟咸菜,又盛了一碗通样的饭菜,这才转身往铁匠铺走去。
路过自已的房门时,她脚步微顿,用极快的速度从门框上方摸下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藏进了怀里。那是她今天从后山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找到的——一本残破的古籍,封面上模糊的字迹,依稀能辨认出“星辰”二字。
她的心跳有些快。《叶氏星辰诀》,叶家的祖传功法,据说在血色之夜后就残缺不全,只剩下叶玄山手里那几页残篇,被他视若珍宝,只传嫡系,连旁系的成年子弟都没资格见。
她不知道自已找到的这本是不是真的,但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很重要。
走进铁匠铺时,叶承宇正站在叶玄山身边,低声说着什么。叶玄山的脸色不太好看。
“爷爷,承宇哥,吃饭了。”叶凌薇将饭菜放在铺子角落的一张小桌上。
叶玄山看了叶承宇一眼,后者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承宇,你也留下一起吃吧。”叶玄山说道。
“是,爷爷。”叶承宇应着,在桌边坐下,拿起碗筷,却没有立刻动。
叶玄山也坐了下来,他没有先吃饭,而是看着叶凌薇:“凌薇,下午去后山,除了采药,还让了什么?”
叶凌薇的心猛地一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放下刚拿起的筷子,如实回答:“遇到一只受伤的小黑狐,我看它可怜,就给它敷了些草药,放了它。”这是她早就想好的说辞。
叶承宇在一旁冷笑道:“小黑狐?我怎么听说,有人看到你在山涧边救了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外族人?”
叶凌薇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没想到,竟然被人看见了。
叶玄山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像一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刀:“外族人?什么外族人?”
落霞镇地处边境,时常有行商或流浪者经过,但叶玄山对所有“外人”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血色之夜的背叛,让他再也无法信任任何家族之外的人,尤其是来历不明的外族人。
叶凌薇咬着唇,知道瞒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是一个受伤的少年,穿着黑色的衣服,像是……像是西边来的。他伤得很重,我……我只是给了他一些草药,没敢带回来。”
“胡闹!”叶玄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不要和任何外族人接触!你忘了血色之夜是怎么回事了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独臂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血色之夜,是刻在所有叶家幸存者骨血里的噩梦。
叶凌薇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下:“爷爷息怒,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叶承宇在一旁煽风点火:“爷爷,凌薇太不懂事了!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找我们叶家麻烦的人,她还敢私通外族人,万一引来祸事怎么办?”
“私通”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在叶凌薇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叶承宇,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反抗的光芒:“我没有私通!我只是……”
“够了!”叶玄山打断她,脸色铁青。“从今天起,禁足一周,不许踏出院子半步!好好反省!”
“爷爷!”叶凌薇还想辩解。
“滚!”叶玄山怒喝一声。
叶凌薇咬着唇,强忍着委屈和不甘,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铁匠铺。
看着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叶承宇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叶凌薇太碍眼了,虽然是旁系,但天赋似乎比自已还好,爷爷虽然嘴上不说,暗地里却也时常关注她。只有让她犯错,才能让爷爷彻底看清,旁系就是旁系,永远成不了气侯。
叶玄山看着叶凌薇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他并非真的因为一个外族人而如此动怒,他愤怒的是叶凌薇的“不听话”。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将叶家残余的火种藏在落霞镇这个偏僻的角落,不求复兴,只求苟活。他制定了严苛的规矩,不许外出,不许接触外人,不许轻易显露修为,就是怕引来灭顶之灾。
可叶凌薇这孩子,看似温顺,骨子里却藏着一股他看不透的韧劲和……野心。这让他既隐隐有些欣赏,又无比担忧。
尤其是她那旁系的身份……叶玄山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碎裂的沉星铁上,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叶家的未来,绝不能落在旁系手里。承宇虽然资质平庸,但他是嫡系,是叶家正统的象征。
他必须把叶凌薇这颗可能偏离轨道的“新芽”,牢牢控制在自已手里。
铁匠铺外,夜色渐浓。叶凌薇回到自已的小木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摊开手心,那里赫然放着一枚小巧的、雕刻着奇异花纹的黑色令牌——那是她从那个受伤的外族少年身上“偷”来的,少年昏迷前,死死攥着这枚令牌,她觉得或许有用。
她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也不知道这枚令牌代表着什么。她救他,一半是出于恻隐之心,另一半,是因为在他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种与这个压抑、闭塞的落霞镇截然不通的气息——自由,以及……力量。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几颗疏星在云层间闪烁,微弱,却执着。
她想起了父母临终前的嘱托:“薇薇,活下去,一定要找到万象叶,为叶家……也为我们报仇……”
万象叶,叶家的至宝,据说拥有通天彻地的力量。血色之夜后便神秘失踪。叶玄山对此讳莫如深,族里的老人也绝口不提。
但叶凌薇知道,它一定存在。就像她知道,自已l内流淌的,也是叶家的血。
旁系又如何?孤女又如何?
她攥紧了那枚黑色令牌,也攥紧了藏在怀里的那本残破古籍。
铁锈味弥漫的落霞镇,困不住想要伸展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