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温柔地洒在青石板上,秦政拄着一根断枝,从府门一步步走出。
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每走一步,膝盖就像被细针扎着一样疼,
可他没让人扶,也没坐马车,就这么咬着牙往城南走去。
王猛跟在他身后半步远,腰间的短刀没出鞘,眼神却像鹰一样扫过街角巷口,脚步沉稳得像块石头。
昨天校场的事儿还在城里传个不停。
有人说秦家公子狠,罚四十多个兵跪地认错,连老将陈虎都跪了半个时辰;
也有人说他疯,一百斤的石锁一口气举了二十次,差点当场吐血。
可没人提那卷藏在袖中的竹简,更没人知道他夜里独自坐在高台上,
一遍又一遍擦着剑,直到三更天。
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小贩们支起布棚,油锅滋滋响着炸面饼,香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可前方米铺门口却围了一圈人,吵嚷声盖过了叫卖。
秦政皱了皱眉,拐过去看个究竟。
五六名衣衫破烂的流民挤在柜台前,
一个老妇死死抓着半袋米不放,掌柜拽着另一头大吼:
“撒手!这是钱买的粮,不是白给的!”
旁边两个汉子想抢,被伙计拿木棍推开。
人群乱成一团,有人推搡,有孩子哭喊,围观的百姓却只缩着脖子看热闹。
秦政没犹豫,直接挤进人群中央,张开双臂挡在掌柜和流民之间。
他个子不算特别高,但站得笔直,声音也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住手。”
掌柜喘着粗气,瞪着他:“你谁啊?别多管闲事!”
“秦府的。”秦政淡淡开口,“我姓秦。”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有人认出他身上那件旧皮甲——正是昨天在校场罚兵时穿的那件,肩头还沾着干泥。
掌柜脸色变了:“你……你是那位秦公子?”
秦政没回答,转头看向那老妇。
她双手枯瘦,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怀里紧紧搂着那半袋米,眼里记是惊恐。
“你们从哪儿来的?”他问。
“河内郡……旱得厉害,庄稼全死了。”
一个年轻男人沙哑着嗓子说,“走了八天,就为讨口饭吃。”
“官仓呢?”秦政又问。
“开了两天,就被大户人家抢光了。”那人苦笑,“我们连口热粥都没喝上。”
秦政点点头,回头对王猛说:
“你回府一趟,拿我的玉牌给管家,调十车粟米,再带些登记用的粗布文书来。”
王猛看了他一眼,没多问,接过玉牌转身就走,动作利落。
掌柜急了:“十车?你当我是开善堂的?这米是要卖钱的!”
“是你卖,也是我买。”秦政看着他,
“你照常收钱,账记我名下。
三天后,秦府派人把粮送到他们村里,按名单发。
谁敢冒领,以后一个铜板都不给。”
“你……你说真的?”那年轻男人声音都在抖。
“我名字刻在府门口。”秦政说,“不信,你现在就能去查。”
人群嗡地炸开了锅。
有人开始小声议论,有老人合掌念佛。
那老妇突然松开米袋,“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磕在地上。
秦政弯腰扶她起来:“不用跪。你们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转向掌柜,语气平静:“你说我多管闲事。
可要是等官府开仓、等世家施粥,这些人早饿死在路上了。
你赚的是今天的钱,我图的是长久的安稳。
这城要是乱了,你的铺子能保住几天?”
掌柜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政不再看他,抬手示意:
“愿意留下的,报姓名、乡里,写进文书。
不愿意的,现在可以走。
但我提醒一句——今天不来登记的,三天后不送粮。”
没人动。
片刻后,一个中年男人上前一步:“我叫李三,河南尹颍川人,家里七口人……”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有人抹着眼泪报籍贯,有人抱着孩子低声念村名。
文书摊在柜台上,秦府派来的家仆一笔一划认真记着。
阳光移到屋檐下时,已有四十多人登记完毕。
掌柜站在一旁,手里还攥着那根木棍,指节都发白了。
他忽然开口:“公子,您图什么?”
秦政刚要回答,王猛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木箱,里面是印好的名册和笔墨。
他放下箱子,退到一边,一句话没说。
秦政看着掌柜,轻声道:“我图民心。”
四个字落下,四周静了一瞬。
接着是低低的议论声,像风吹过麦田。
几个老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嘴里念叨着
“秦家少爷”;
年轻人的眼神变了,不再躲闪。
有个孩子偷偷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像星星。
秦政没再多说,转身往外走。
王猛紧随其后。
街上人渐渐散了,米铺门口恢复了平静。
那半袋米还躺在地上,沾了些灰。
掌柜低头看着它,久久不动。
回到主街,秦政走得慢了些。
腿伤使不上力,额角渗出汗珠,但他没停下。
王猛始终落后半步,手一直搭在刀柄上,警惕着两侧巷口。
“你觉得他们会来领粮吗?”秦政忽然问。
“会。”王猛答得干脆,
“人可以骗一次,不能骗一辈子。
你给了他们活路,他们就会记住是谁给的。”
秦政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这一招未必能让所有私兵服气,
但至少,有人开始看见他不只是个冷面执剑的公子哥。
军心难聚,可民心若聚,军令自然就有了分量。
走过一座石桥时,几个挑担的农夫停下让路。
其中一人认出他,低头说了句:“谢公子。”
秦政点点头,继续前行。
太阳升到头顶,街面热了起来。
远处传来打铁声,一声接一声,敲得人心踏实。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高台擦剑时,指尖摸到竹简缝隙里的那道刻痕。
极细,像是被人悄悄藏进去的。
当时没细看,现在回想,那痕迹不像磨损,倒像是某种记号。
他伸手摸了摸肩头的竹简,布包完好,温度适中。
“今晚再去后山。”他对王猛说。
“寅时?”王猛问。
“还是那个时间。”秦政说,“我不想耽误进度。”
王猛应了一声,没再多言。
两人穿过一条窄巷,前方就是秦府侧门。
家仆已在那里等侯,见他们回来,连忙迎上。
秦政刚踏上石阶,忽觉袖口一沉。
低头一看,是个七八岁的男孩,脏兮兮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角。
“公子……”孩子仰着头,声音怯怯的,
“我娘让我问,登记了,真能拿到粮吗?”
秦政蹲下来,平视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狗儿。”
“好。”秦政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轻轻塞进他手心,
“拿着这个,三天后到村口等车。要是有人拦你,就把牌子亮出来。”
孩子紧紧攥着铜牌,像是攥住了命根子,连连点头。
秦政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阳光照在铜牌上,映出一点微光。
他迈步进门,背影挺直。
王猛跟在后面,手仍搭在刀柄上,眼神扫过街角最后一处阴影。
风卷起地上的纸片,打着旋飞向墙角。
那张未写完的登记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狗儿,母赵氏,居洛阳东三十里陈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