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填报科的科长叫刘铭,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已经半秃的中年男人。
他是林照的直接领导,也是一个典型的“传声筒”式中层干部。对上,他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对下,他颐指气使,作威作福。
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把上级那些不合理的指令,原封不动地传达下来,再把下属们用命换来的成果,署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
此刻,刘铭正翘着二郎腿,一边用手机刷着短视频,一边惬意地喝着茶。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他头也不抬地喊道。
门开了,林照端着水杯走了进来。
刘铭瞥了他一眼,看到是他,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对于林照早上当众呕吐,还惊动了魏主任的事,他心里正窝着火。
这小子,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迎检的节骨眼上出事,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有事?”刘铭的语气很不耐烦,连伪装一下客气都懒得。
“刘科,我来接点水。”林照的表情很平静,仿佛没看到刘铭的臭脸,自顾自地走到饮水机前,慢条斯理地接水。
刘铭的脸色更难看了。
接水?接水用得着敲门进来?外面的饮水机坏了?
这小子分明是故意的。
“林照,”刘铭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声音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工作时间,到处乱逛。早上的事,魏主任没批评你,你就真当没事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干不了,就趁早说,有的是人想干!”
他这是在敲打林照,也是在宣示自己的权威。
热水汩汩地注入杯中,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林照的脸。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刘科,刚收到的那个《节能降耗数据模型》的通知,是你发的吧?”
刘铭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
“是我发的,怎么了?让你做你就做,哪儿那么多废话!”
“做不了。”林照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清晰地传到了刘铭的耳朵里。
刘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林照的鼻子骂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做不了?林照,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不想干了?”
整个科室,谁不知道林照是最好使唤的“表奴”?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别说一份数据模型,就是让他徒手画清明上河图,他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今天这是吃错药了?
林照接满了水,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者畏惧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看着气急败坏的刘铭,一字一句地说道:“刘科,不是我不想做,是这份报告本身就有问题。”
“有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刘铭冷笑,“这是集团办公室直接下发的通知,你觉得有问题,是说集团办公室的领导都是傻子吗?”
“我没说领导是傻子。”林照的目光直视着刘铭,那眼神里的冷静,让刘铭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我说的是,这份报告的要求,和我们上个月刚提交的《年度环保数据审计报告》里的结论,是完全矛盾的。”
刘铭的表情僵住了。
“根据《环保审计报告》,我们集团今年的单位产值能耗,比去年同期上升了3.7%。这是经过第三方审计公司确认,并且已经上报给国资委的数据,您也在那份报告上签了字的。”
林照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在刘铭的心上。
“但是,这份新的通知里,要求我们做的模型,最终要导出一个‘本年度节能降耗成果显著,单位产值能耗同比下降5%’的结论。”
林照端起水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然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小口。
“刘科,您是领导,经验比我丰富。您教教我,一个已经上报了是‘上升3.7%’的数据,我要怎么才能把它做成‘下降5%’呢?”
“这……”刘铭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当然知道这两个数据是矛盾的。
这种事情在公司里太常见了。不同的领导,为了各自的政绩,提出不同的要求,数据互相打架,最后倒霉的都是下面干活的。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林照都会默默地想办法,通过各种复杂的算法和“技术性调整”,硬生生把数据“做”平。
可今天,他竟然把问题直接捅了出来!
“你……”刘铭张了张嘴,想说“我不管你怎么做,反正你得给我做出来”,但话到嘴边,看着林照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他竟然没敢说出口。
林照的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事实”。
仿佛他不是在跟自己的上司对话,而是在跟一台机器沟通。
这种感觉让刘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
“所以,刘科。”林照放下水杯,语气里带着一丝“请教”的意味,“这份报告,如果我做了,就是数据造假。如果我不做,就是违抗命令。您说,我该怎么办?”
他把皮球,轻轻地,踢回给了刘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