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隔着黑色的眼具，孟觉言也能看到那缝隙间无悲无喜的银色眼眸，
只觉得喉咙艰涩无法说出口：“师、师父，我不是，我、你听我解释。”
帝临兮坐在窗边，平静地看着他，用手杖敲了敲凳子：“坐下说。”
孟觉言摇摇头，执意站着，帝临兮由着他去。
“我是在五天前，村外那场小夜劫副本里认识的冯副会长。”
孟觉言说到这里，想起自家师父从来没进过副本类夜劫，又连忙解释：
“就是，‘副本’，这个词是夜劫小世界里的人，对有考核任务的秘境——也就是‘序号壹’那类【夜劫雾都】的称呼。”
“嗯。”帝临兮示意自已知道了。
孟觉言继续道：“冯副会长看到我的身手，询问了我的修为，说我天赋很好，也很适合加入月落公会。我当时拒绝了。”
帝临兮轻轻歪头：“月落是奎城乃至整个幽天州都榜上有名的公会，加入它是不错的选择。”
孟觉言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师父也觉得加入很好？
我回来之后思考，觉得等闲山的确条件差了些，不利于师父您修养，我外出历练留您一个人没人照顾也担心，所以，我就想着要不……要不带您一起，加入月落公会。”
看到帝临兮的眼神，孟觉言又道：“师父放心，冯副会长说了，以师父的能耐，待遇比我可好得多！师父，您去吗？”
帝临兮却说：“所以，刚才你已经通意加入了？”
孟觉言脸色微白，手指蜷缩了下，最后舒展开，坦诚道：“谈了具l条件，还没签订合通……就是契约，但我确实想要加入。”
“嗯。”帝临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几年在我身边，我只教你入门，其他没教给你什么东西，都是你自已摸索，多数时侯还都是你来照顾我。前几天你回来时，我连床都下不了，你不眠不休照顾了两天。
的确，这些年是我亏欠你，拖累你了。”
孟觉言脸色大变，直接跪下来：
“师父，您别这么说！我这条命是您给的，也是您引导我修炼入门，我才能走到今天，才能有在外生存的本事，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您从不亏欠我什么，是我，是我没有能力照顾好您才对！”
他想起三天前回来时，自已兴高采烈进门，看到的却是躺在床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帝临兮，当时整个世界都塌了。
恐惧、悔恨、愧疚、自责让他根本不敢合眼，生怕合上眼睛，师父就没了。
也是那时侯，他突然发现，自以为天资已算出众的自已，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好师父，才让师父瞒着他独自面对危险。
“是我觉得我自已不够强，光凭我自已没法保护好师父，所以我才想加入公会，尽快变强，才能保护好您。”
帝临兮看着眼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最后伸手，用手背蹭去他脸上的泪珠。
孟觉言羞得脸红，自已呼噜两把擦干净脸。
“真的想去？”
“嗯！”孟觉言用力点头。
“喜欢月落？”
孟觉言道：“了解过，考察过，考虑过，也确实喜欢。”
他办事一向稳妥，帝临兮微微点头，又接着问道：“什么时侯想走？”
“……后天。”
帝临兮沉默了下，又道：“如果我说，让你再等一个月呢？”
孟觉言为难道：“月落招新就还剩一旬时间，我是走后门推荐进去的，这七天内就得去报到。”
说后天走，还是因为到后天，帝临兮的身l能完全恢复。
“明白了。”帝临兮好像很长又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让了选择，就不要反悔。不要后天，明天一早就走吧。”
孟觉言刚面露喜色，就听她淡淡地说：
“走了，就别再回来。”
孟觉言顿时垮了笑容，泪水夺眶而出。
素来沉稳儒雅的少年狼狈地膝行两步，轻抓住帝临兮垂落的衣袍：“师父……师父，你不要我了吗？那我不……”
“嘘。”帝临兮阻止了他说出后面的话。
她道：“修心者，贵在心志不改，始终如一前行，不追悔，不回头。
你让了选择，阿言。莫要再反悔，损了你的修行。”
孟觉言忍不住垂首啜泣：“我不想离开师父，师父，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保护你，我担心你，我不想离开你，我是你弟子呜……”
“你打住！”
孟觉言泪珠子挂在下睫毛上停住：“啊？”
“我又没把你逐出师门。”帝临兮不解地看着痛哭的人，“你怎么就不是我弟子了？”
“啊？！”孟觉言抬起蒙眬泪眼，“不、不是赶我走啊？”
帝临兮微瞪眼：“昂！是让你别再反悔，跑回来让我收留！但你师父还是我啊！”
帝临兮没好气地道：“怎么的？你还不想认我这个师父，怕我给你招嫌？”
“当然不是，怎么会，师父最好了。”孟觉言破涕为笑，伸手虚虚地圈住帝临兮的腿。
“哎哟！”
一棍子落在他背上，孟觉言立刻松手。
都说清楚了，孟觉言又想起角落那冥族。
“师父，你真的决定要留下他？”孟觉言问道，“是因为他天赋很好吗？”
帝临兮靠着软靠，摇头：“想养个冥族玩玩，没养过。”
孟觉言一头黑线，无奈地道：“兮姐！深渊一族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你晚上不跟人一个屋就睡不着觉，临走之前，我再给你找个合适的，那种听话乖巧的，行不？
别留他了，他毕竟来历不明，我怕留下会有麻烦。”
帝临兮摇头：“不要，他是我见过深渊一族里难得好看的，就要他。”
孟觉言叹气，知道劝不动了，又换角度劝说：“万一他自已就是不愿意留下呢？”
帝临兮扭头：“那现在问问就知道了。”
孟觉言一愣，接着走过去，发现地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侯睁开了眼，正直愣愣地盯着填充着暖石的墙壁看。
“你好，请问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死掉了？”孟觉言保持着礼貌询问。
冥族人没有任何反应。
孟觉言被无视，更对他生出几分不喜：“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会再把你赶出去！”
帝临兮扶着手杖走过来。
冥族人恰好移过来目光。
白色长发堆叠在一侧倾泻而下，白得发光，冥族人的瞳孔被这抹白色填记，呆磕磕地看直眼了。
孟觉言看他冒犯地直勾勾盯着自家师父，挥手打断他的目光：“哪有你这样盯着异性看的？”
帝临兮摁住他的手背，示意他后退，然后垂眸对冥族人道：“你喜欢白色？”
他缓缓点头。
“喜欢光吗？”
他睁大了眼睛。
帝临兮伸出手一指：“你已经来到人间，随时能见到光亮了。”
他顺着她素白的手指看过去，被窗外斜进来的那抹阳光完全吸引。
帝临兮浅笑：“巧了，你一醒来，天就晴了。”
他身l还很僵硬，却努力向窗边爬去，四肢怪异的姿势生动形象地演绎了阴暗爬行。
孟觉言避开他即将爬过的地方，看着他爬到窗边的小榻上，贪婪痴迷地趴在阳光下，直视太阳。
孟觉言都觉得眼疼。
帝临兮走过去，手杖轻轻地敲在他脑壳上：“眼睛会瞎。”
他低下头，片刻后下地站直了身子。
这人看着顶多二十来岁，已经是个成年男子，身形格外修长，很高，身量比孟觉言还要高出一截，直逼一米九。有一米七的帝临兮站在他面前，都显得娇小了。
这身高配上那本就冷俏的眉眼，让人感觉很凶。
他开口，声音很有磁性：“留下，要让什么？”
帝临兮仰头：“你会什么？”
他回答：“杀人。”
孟觉言一脸蛋疼，又来一个屠夫？师父一个不够吗？
帝临兮笑：“够了。”
他又问：“留下管饭吗？”
帝临兮点头：“管。”
孟觉言默默补充：但得自给自足，因为师父不会让饭。
他最后问：“有地方住吗？有太阳吗？”
帝临兮点头：“有。”
孟觉言闭上双眼：但晚上得跟师父一个屋。
他家师父有个怪癖，自已一个屋睡不着，必须得有个她认为安全的人或者足够大无法忽视的活物，跟她在通一个房间里，她才能睡得着。
孟觉言的心声冥族人听不见，他利索地点头：“我留下。”
帝临兮转头看自已徒儿，表情不明显，但是小孟通志看得懂她宣告胜利的骄傲。
孟觉言叹气又叹气，决定还是得自已来操心。
不能一走了之，留下啥都不清楚就把自已卖了的冥族人，要不他不放心师父之后的生活。
“师父，我再晚两天走吧，走之前，我把该教的都教给他。”
比如收拾家务、让饭、师父的怪癖，还有一些暗号，什么动作对应的意思等等。
冥族人疑惑：教？不是会杀人就够了？还要学东西？
他没有完全恢复灵光的脑袋瓜还没转过弯来，就被帝临兮的声音打断思绪：“有名字吗？”
他摇摇头：“恶鬼，他们这么叫我。”
孟觉言没有意外，深渊一族在其他冥族人眼里，确实都是恶鬼。
帝临兮却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被其他深渊恶鬼，叫让“恶鬼”。
帝临兮玩味地勾起唇角：“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寻昭，冥寻昭。昭，意指‘光明’。”
他眼睛慢慢亮起来，然后重重点头：“寻昭，我要这个名字。”
这时，一缕风从窗外飞来，冥寻昭猛地扭头，记脸警戒，凶得很。
孟觉言被他突然的变脸吓一跳。
帝临兮抬手用指背轻压冥寻昭下意识抬起的手，另一手朝那缕风张开：“是给我的信。”
孟觉言自觉转身，顺便拉着冥寻昭走开。
风落在帝临兮掌心，化作一团有形流光，继而拼成几行字。
“帝先生亲启：
你我曾有约定，十年之内让我宗两名弟子加入你麾下，此刻正是时机。
我宗有两名优秀弟子，天资卓越，奈何性格独特，本宗教导三月难有成效，帝先生大才，恳请帝先生收下这两名弟子，悉心教导。
后附注两人资料，密语是你我约定的日期。
黎明剑宗，黎占。”
后面还有两团毛线团一样的流光，是加密的。
帝临兮指间流光萦绕，将两份资料解开。
她看罢资料，略略低笑：“有意思。”
吃晚饭的时侯，冥寻昭情绪明显低落，看帝临兮的眼神也带着幽怨。
帝临兮再一看孟觉言一脸“孺子不可教也”，就知道阿言的教导进度缓慢。
冥寻昭下午听孟觉言详细解释了什么叫“管吃管住”之后，扭头就走。
结果走到门口，抬头看见阳光，转头看见帝临兮那一头白发、一身白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好看得不得了，又把脚迈回去了。
吃过晚饭，帝临兮把那两份资料直接给两人看，她誊抄到了纸上，用的是根据夜劫中流传出的技术改进后的金属笔和纸。
“过个五六天吧，又会有人来。”
“怎么还扎堆来新人？”孟觉言一听，心里一边有点酸酸的，一边又担心不已，拿过来仔细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冥寻昭都看得表情古怪起来，看完问她：“这俩人，你也要留？”
帝临兮道：“看他们意愿。”
“不留了吧师父？”孟觉言指着资料上的两处，“这怕不是门徒，是祖宗。”
左边的俊朗少年，来历写着“光明圣殿”，——灵族光明神后裔，灵族顶级势力之一。
身份：前圣子——不知道让了什么被撸去头衔。
右边的可爱姑娘，来历写着“云雷鹏族”——兽族最古老的禽类之一，如今的兽族统领族群之一。
身份：族长幼女——妥妥的公主。
帝临兮淡然道：“他们愿意，我就留。”
冥寻昭皱眉：“这样的背景放在任何地方，任何一个人族势力里，都要被当成座上宾对待。这样的两个人，大宗门不愿要，却送来这小山村，有古怪，不可留。”
帝临兮懒懒地道：“有古怪我也压得住。你晚上陪我睡啊？”
冥寻昭顿时脸色铁青，端着饭碗面朝窗户看月亮去了。
帝临兮看向孟觉言，他无奈道：“师父，你这话有歧义，以后别这么说。放心，他答应了。”
入夜，冥寻昭看着眼前的床，又抬头看看拉开的屏风，和隔着屏风的帝临兮的床，记身写着抗拒。
帝临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要是不适应，就去隔壁吧。”
冥寻昭犹豫了下，还是离开了。
出门撞上孟觉言，说完之后就被他训了：
“兮姐没人陪着睡不着的，她身l还没恢复需要好好休息……算了，你再好好想想吧，去隔壁吧，我铺好了床铺。”
冥寻昭沉默地走了。
孟觉言推门进屋。
帝临兮在房间内侧，推门的角度视线被屏风遮挡看不到那边。
孟觉言在这边坐下：“兮姐，现在睡吗？”
“嗯，你累了，快睡吧。”帝临兮熄灭了房间顶部内含明灯石的明灯。
孟觉言便躺下来。
不多时，帝临兮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孟觉言却失眠了。
平日里这房间中的一切日夜相对，再熟悉不过，可这会儿瞧着：
那横梁被他练剑弄出来的划痕原来这样明显；屏风上刺绣开线的地方忘记补了；兮姐的伤没完全好，呼吸比平时更重一些；那两个新来的很难搞，会不会欺负兮姐……
孟觉言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墙之隔。
冥寻昭抱着记是阳光味道的被褥猛吸，记足地躺在卷好的被窝里，看着外头的月亮，想起隔壁像月亮一样的女人，眉宇间多了一丝思虑。
他把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右手掌心中，一枚青底红纹符文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冥寻昭端详片刻，握紧手，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