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练兵场,我腹痛如绞,血浸透了棉裤。
我那前途无量的军官未婚夫周铁山,却只当我是城里来的娇小姐在偷懒。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罚我深蹲,冷声喝道:
陈晓文,你添什么乱!
后来,当我一纸悔婚书拍在他脸上,当他得知自己亲手毁掉了我做母亲的资格,这个全军区的兵王,第一次红着眼、发着抖,像条被主人遗弃的狗,跪在了漫天大雪里。
01
报告周连长,我……身体不舒服,想请假。
零下十几度的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在割。我捂着绞痛的小腹,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哆嗦。
热流一股股地往下涌,我知道,是那该死的月事来了。在这要命的关头,偏偏提前了整整七天。
站在高台上的男人,是我的未婚夫,周铁山。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闪着光。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得像鹰,扫过我这张脸时,没有半分温情,只有不耐。
陈晓文,全体女民兵都在训练,就你特殊他的声音和这天气一样冷,你是来接受锻炼的,不是来当大小姐的!
周围传来一阵压抑的哄笑声,其中一道目光尤其刺人。是村支书的女儿,王娟。她一直都喜欢周铁山,从我这个城里来的未婚妻出现的第一天起,就处处看我不顺眼。
就是啊,城里人就是金贵,跑两步就喊累。王娟阴阳怪气地嚷嚷,咱们周连长可不吃这套!
小腹的坠痛越来越厉害,我感觉身体里的力气正被一点点抽干。我咬着牙,抬头迎上周铁山的目光,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未婚夫对未婚妻的疼惜。周铁山,我真的……
归队!他直接打断了我,声音里淬着冰,完不成今天的五公里越野,所有人陪你一起受罚!
一句话,就将我钉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我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心脏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这是我们订婚的第三个月。他是战斗英雄,是全军区的骄傲。而我,只是个响应号召,从上海来到这偏远农场锻炼的知识青年。
介绍人说他为人正直,可靠,值得托付终身。可我看到的,只有他铁一般的纪律,和对我这个未婚妻毫不掩饰的轻视。他觉得我娇气,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是个麻烦。
周围的催促声和周铁山冰冷的注视,像两座大山压在我身上。我别无选择,只能踉踉跄跄地归队,跟上队伍的脚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黏腻的温热感越来越清晰,腹部的绞痛变成了撕裂般的剧痛。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冻在了脸上。
我看到周铁山站在终点,像一尊雕塑,手里拿着秒表。
也看到王娟超过我时,故意撞了我一下,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我再也撑不住了。
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地向前栽倒在雪地里。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身下蔓延开一抹刺眼的红,和洁白的雪地形成了无比惨烈的对比。
我好像听到了惊呼声,也好像听到了周铁山那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龟裂。
02
我再醒来,是被一股浓烈刺鼻的艾草味熏醒的。
入眼是农场卫生所泛黄的天花板,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一个热水袋烙着我的小腹。
醒了丫头,你这次可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守在床边的张婶是卫生所的老医生,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同情,大出血,差点命都没了。以后……想要孩子,怕是难了。
想要孩子,难了。
这几个字像一把大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才二十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张婶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忍不住念叨:你说你这孩子也是,来了月事,天寒地冻的还去跑什么步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还有铁山那小子,平时看着挺稳重的,怎么对自己媳受(方言:媳妇)这么不上心
是啊,他怎么能这么不上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铁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饭盒,见我醒了,脸上闪过不自然。
醒了张婶说你贫血,我让炊事班给你煮了红糖鸡蛋水,趁热喝。他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语气生硬,听不出半点关切。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周铁山,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特别娇气,特别麻烦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你身体不好,就该提前说。训练场不是儿戏,纪律就是纪律。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跟我讲纪律。
我的心,一寸寸地凉了下去。
我说了,我说我不舒服。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在你罚我之前,我说了。你听了吗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了我的视眼:当时情况紧急……
什么情况紧急我撑着身体坐起来,腹部的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是紧急到需要无视你未婚妻的求救,紧急到要把我往死里逼吗
陈晓文!我没有那个意思!他似乎被我的话刺痛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我怎么会想把你往死里逼
你没有吗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我,罚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雪地里!周铁山,你摸着你的心口问问自己,如果今天倒下的是王娟,你也会这么做吗
他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伤人。
王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是这片黑土地上开出的泼辣花朵。而我,是需要小心翼翼移植过来的南方盆栽。
或许在他心里,我从来就不属于这里。
你走吧。我擦掉眼泪,声音冷得没有温度,红糖鸡蛋水,你拿去给王娟喝吧,她今天肯定也累坏了。哦,对了,还有这个。
我从枕头下摸出那只他送我的银手镯,这是我们订婚的信物。我把它扔在地上,手镯碰到水泥地,发出一声清脆又绝望的响。
我们完了,周铁山。这婚,我不结了。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双永远沉稳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慌乱。
晓文,你别闹。
我没闹。我拉起被子蒙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更不想让他看到我崩溃的眼泪。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能保住的尊严了。
03
我提出悔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农场。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我嫌弃周铁山是个泥腿子,攀上高枝就要甩了他。
有人说我水性杨花,在上海早就有了相好的。
传得最难听的,是王娟。她逢人就说,我是故意在训练场上装病,想给周铁山难堪,好顺理成章地退婚,没想到玩脱了,差点把自己作死。
什么大出血,我看就是报应!她尖利的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心里一片麻木。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犯错的人总能找到一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而受害者却要承受所有的恶意揣测。
周铁山这几天没再来过。
也好,我乐得清静。
只是张婶每天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总会唉声叹气。
丫头啊,铁山那孩子,本性不坏,就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她说,他这几天跟丢了魂一样,训练的时候好几次走神,被上头领导狠狠批了一顿。
我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丢了魂他那是愧疚吗不,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我这个娇小姐的挑战,面子上挂不住罢了。
一个星期后,我的身体好了些,能下床走动了。
农场的领导也找我谈了话,话里话外都是劝和。毕竟,军民联姻,在当时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周铁山是战斗英雄,我悔婚,影响不好。
陈晓文同志,你也要体谅一下周连长。他带兵打仗是好手,可这处理感情问题,就像大老粗绣花,难免手重了些。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手重他那是手重吗他那是心里根本没有我。
谈话不欢而散。
我回到宿舍,看到门口放着一个军绿色的挎包。我认得,是周铁山的。
我不想理会,想直接绕过去,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是王娟。
她抱着手臂,靠在我的门框上,一脸挑衅地看着我。哟,病美人回来了怎么,领导跟你谈完话,想通了,决定不悔婚了
我懒得跟她废话,冷冷道:让开。
凭什么她扬起下巴,陈晓文,我告诉你,铁山哥是我的,你别想霸占着他!你以为你是个城里来的文化人就了不起了到了这儿,你啥也不是!
我了不起不了不起,都轮不到你来评价。我看着她,周铁山的东西在你这,他人呢
他当然是来找我了!王娟像是炫耀战利品一样,拍了拍那个挎包,他知道,只有我才最懂他,最心疼他。不像你,只会给他添麻烦!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原来,他不来找我,是去找王娟寻求安慰了。
我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正好。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直接塞进王娟怀里,这是我写的悔婚报告,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他。从此以后,我跟你们,桥归桥,路归路。
说完,我不再看她错愕的表情,径直走进房间,用力关上了门。
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我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
也好,这样也好。
断得干干净净,对他,对我都好。
04
我以为把悔婚报告交出去,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没想到,当天晚上,我的宿舍门就被人擂得震天响。
陈晓文!你开门!把话说清楚!
是周铁山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急切和……慌乱。
我不想开。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纠葛。
可他就像一头执拗的牛,在外面不停地砸门。周围宿舍的灯一盏盏亮了,我听到人们小声的议论。
再让他闹下去,明天我又要成为整个农场的笑柄。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的周铁山,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封被揉得皱巴巴的信,手背上青筋暴起。
谁让你写的这个!他把信纸几乎戳到我的脸上,我不同意!
周连天,这是我的决定,不需要你同意。我冷冷地看着他,报告我已经交上去了,等领导批下来,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没有关系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陈晓文,我们的婚事是组织上批准的,是打了报告的!你说没有就没有了你当这是儿戏吗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放手!我用力挣扎,可我的力气在他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我不放!他红着眼,死死地盯着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上海有人了所以才变着法儿地想跟我退婚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怀疑我,羞辱我。
是!我索性破罐子破摔,故意刺激他,我就是有人了!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他温柔体贴,懂得心疼人,不像你,像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我早就受够你了!现在可以放手了吗
你撒谎!周铁山怒吼一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我哥来了。我忽然平静下来说道。
周铁山一愣。
我哥,陈启明,是来农场探亲的。他是个脾气火爆的,要是看到这一幕……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周铁山!你放开我妹妹!
我哥一个箭步冲上来,抡起拳头就朝周铁山的脸上砸去。
周铁山下意识地松开了我,侧身躲了一下,但还是被拳风扫到了脸颊,顿时就红了一块。
你个王八蛋!你就是这么对我妹妹的我哥把我护在身后,像一头护崽的母鸡,指着周铁山的鼻子破口大骂,她差点被你折腾死,你不闻不问,现在还跑来撒野你算个什么男人!
周铁山似乎这才冷静下来,他看着我哥,又看看我,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解释。
你甭解释!我哥根本不听,我告诉你,这婚必须退!我陈家的姑娘,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绝不会嫁给你这种冷血无情的家伙!你给我滚!
我哥的出现,像是一根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把那天卫生所里张婶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带着满腔的怒火,全都吼了出来。
……你知不知道医生怎么说她说晓文以后可能都生不了孩子了!你毁了她一辈子!你满意了
周铁山高大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晃了一下。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那双总是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恐惧。
他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坚硬的外壳下,碎裂了。
05
我哥把周铁山赶走了。
整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接下来的几天,周铁山没有再出现。听说,他像疯了一样投入了训练,每天都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好几个战士都在他手底下吃了苦头。
农场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了。大家看我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同情。
我知道,是我哥把我的诊断情况告诉了农场领导。
在这个淳朴又有些愚昧的年代,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育,那几乎就是废人了。他们不再嫉妒我这个城里人,反而觉得我可怜。
我不在乎这些。
我只想尽快养好身体,然后申请调离这个地方。
这天,我哥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古怪。
晓文,周铁山那小子,好像不对劲。
跟我没关系。我头也不抬地看着手里的书。
他……他今天去县里了。我听人说,他去了县图书馆,抱着一本《妇女保健知识手册》看了一下午。我哥的表情,简直像见了鬼。
我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
装模作样给谁看呢现在才想起来关心,不觉得太晚了吗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
从那天起,我的宿舍门口,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出现一个铝制饭盒。
打开来,是熬得软糯香甜的小米红枣粥,或者是炖得烂烂的当归乌鸡汤。
旁边还会放着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红糖姜块。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送的。
我一次也没动过。我哥怕浪费,就都自己吃了。
别说,这小子手艺还真不赖。我哥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咂摸着嘴,看来是下了功夫了。
我冷笑一声,没说话。
光是做这些有什么用造成的伤害,是能靠几碗鸡汤弥补的吗
又过了两天,下起了大雪。
我夜里被窗外的声音吵醒,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哥也被吵醒了,他警惕地爬起来,抄起门后的扁担,悄悄拉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我操!他低低地骂了一声。
怎么了我问。
是周铁山。我哥的声音无比复杂,他……他在给你扫雪。
我披上衣服走到窗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铁山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正拿着一把大扫帚,清扫我宿舍门前小路上的积雪。天这么冷,他的额头上却冒着热气。他扫得很认真,一寸一寸,把地上的雪都归拢到两边,露出干净的青石板路。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离开,而是像一尊门神,笔直地站在了风雪里,一动不动。
他就那么站着,从半夜,一直站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眉毛上、肩膀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白。
看到我出来,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饭盒,递了过来。
……趁热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疲惫,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接那个饭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周连长,天冷,早点回去吧。以后,也别再送了。
说完,我关上了门,隔绝了门外那道执拗的视线。
06
周铁山没有听我的话。
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来送汤,来扫雪,像一尊沉默的望妻石,风雨无阻地守在我门外。
我一概不理。
他不敲门,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一切。
农场里的人都看在眼里,风向又变了。
大家开始说周铁山有情有义,说我都悔婚了,他还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反而显得我有些不近人情。
王娟更是气得好几次跑来找我闹,骂我不知好歹,说我把铁山哥的脸都丢尽了。
我只当是耳旁风。
这天,我哥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
周铁山跟王娟打起来了。
我有些意外。
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我哥撇撇嘴,王娟又在你门口骂你,说什么‘不会下蛋的鸡’,话赶话的,被周铁山听见了。那小子当场就火了,指着王娟的鼻子,让她滚,让她以后再敢说你一句不是,就对她不客气。
我哥学着周铁山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他当着全连人的面,说‘陈晓文同志身体不好,是因为我照顾不周,是我混蛋!以后谁再敢在她背后嚼舌根,就是跟我周铁山过不去!’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把我当麻烦的周铁山吗
他竟然会为了我,当众维护我,甚至不惜跟从小一起长大的王娟翻脸。
啧啧,当时王娟那脸,绿得跟青菜似的。我哥幸灾乐祸地说,我看啊,这小子是真知道错了。
我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情绪。
知道错了又如何
我身体受的罪,心里受的伤,是能轻易抹平的吗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他在雪地里罚我时冷酷的脸,一会儿是他为了维护我而怒斥王娟的样子。
两个身影不断交织,撕扯着我的神经。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门,门口依旧放着那个熟悉的饭盒。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无视,而是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打开一看,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刚硬有力,却又带着小心翼翼。
张婶给的方子,活血化瘀的。有点苦,我放了红糖。
落款,没有名字。
我看着那碗药,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我还是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药很苦,可我的心里,却泛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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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开始喝周铁山送来的汤药,但依旧没有给他好脸色。
他似乎也习惯了我的冷淡,每天把东西送到,就默默离开。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直到那天,我哥行色匆匆地跑回来,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
周铁山……他为了你,把提干的机会给拒了!
我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
军区要调他去总部,升职!多好的机会啊!我哥急得直跺脚,可他居然给拒了!他说他要留在农场,说……说他要是走了,就没人照顾你了。
我彻底愣住了。
八十年代,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提干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那是无上的荣耀,是光明的前途。
他竟然……为了我,放弃了这一切
他是不是疯了我喃喃自语。
我看是疯了!我哥说,为了个女人,连前途都不要了!陈晓文,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
我苦笑一声。
我若是有那种本事,当初又怎么会落到那般田地。
那天下午,我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去找了周铁山。
他在训练场上,正指导新兵练习格斗。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将他本就挺拔的身影拉得更长。他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沉郁。
训练结束,他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
他明显地愣住了,随即快步向我走来。
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他想脱下自己的大衣给我披上,手伸到一半,又有些胆怯地缩了回去。
这是我出事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他站在一起。
提干的事,是真的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他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为什么我追问,周铁山,那是你的前途!
没有你,我要前途有什么用他忽然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晓文,是我错了,是我混蛋,是我亲手把你推开的。我不求你现在就原谅我,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我的错的机会。
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这个铁打的汉子,在我面前,竟然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我听说,上海瑞金医院有个妇科的老专家,很厉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笔记本,递给我,我托人打听了,也写信问了。他说你这种情况,只要好好调理,还是有希望的……我已经打了探亲报告,我想……我想陪你回上海,去找那个专家看看。
我接过那个笔记本。
翻开来,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他抄录的关于女性健康的各种知识和调理方子。字迹工整,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股笨拙的认真。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08
去上海的火车上,我跟周铁山坐在一起。
这是我出事后,我们第一次长时间的独处。
车厢里很拥挤,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他把我护在靠窗的位置,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为我隔开了一切纷扰。
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观察我,看我冷不冷,饿不饿。
水凉了,他会第一时间去接热水。饭点了,他会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热乎乎的馒头和咸菜。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我也幻想过,能和他一起,坐上回上海的火车。那时的我,是想带他回去见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可现在……
晓文。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以前……是我不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我娘总说,女人家的事,都是小事,忍一忍就过去了。我……我不知道会那么严重。他笨拙地解释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是我太自以为是,是我……混账。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悔恨和痛苦。
如果……如果你的身体真的……他哽咽了一下,没能说下去,只是死死地握紧了拳头,那我就照顾你一辈子。我们不要孩子,就我们两个人,也挺好。
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一个男人,能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他一下子就慌了,手忙脚乱地想给我擦眼泪,又不敢碰我。
你……你别哭啊。是我不好,你打我,你骂我,都行。
我看着他笨拙又真诚的样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笑,眼泪掉得更凶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痛苦、不甘,好像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一起宣泄了出来。
我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
我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小心翼翼地,用他的大衣,将我紧紧裹住。
车窗外,天亮了。
09
到了上海,我没有直接带周铁山回家,而是先住进了我哥提前安排好的招待所。
瑞金医院的专家号很难挂,我们排了整整三天的队,才终于见到了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
经过一系列详细的检查,老教授扶了扶眼镜,看着我们,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年轻人,不要太紧张。他说,这位女同志的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虽然上次受了寒,伤了元气,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调理。我给她开个方子,中西结合,好好吃上一年半载的,再注意保暖和休息,恢复生育能力,希望还是很大的。
听到这句话,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而我身边的周铁山,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
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对着老教授,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谢谢您大夫!
从医院出来,他整个人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走路都带着风。
他拉着我的手,走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上,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和时髦的男男女女,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一丝自卑。
晓文,这里……真好。他看着橱窗里穿着漂亮裙子的模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军装,默默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心里微微一动。
我没有说话,而是拉着他,走进了一家百货商店。
我用自己攒下的津贴,给他挑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
去试试。
不用了,太贵了。他连连摆手。
让你去就去!我板起脸,故意拿出在农场时他训我的语气。
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
他听话地拿着衣服走进了试衣间。
再出来时,我眼前一亮。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一点没错。换下军装的他,少了几分军人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的气质。宽肩窄腰,身材挺拔,引得周围好几个女同志都朝他投来惊艳的目光。
怎么样他有些不自在地整理着衣领。
挺好的。我走上前,踮起脚尖,帮他抚平了衣领上的褶皱。
我们的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也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我看着他这副纯情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周铁山,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整个人都呆住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把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好!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和颤抖。
晓文,我爱你。我以后,拿我的命来爱你。
10
我带周铁山回了家。
我爸妈都是知识分子,一开始对他这个害我差点终身不孕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可周铁山没有辩解一句。
在我家住下的那段时间,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劈柴、挑水、修补家具,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他话不多,但做得多。
我妈腰不好,他不知道从哪学来了按摩的手法,每天晚上都坚持给我妈捏腿捶背。
我爸喜欢下棋,他一个门外汉,就天天陪着我爸下,任由我爸杀得片甲不留,他还乐呵呵地说爸的棋艺又精进了。
时间久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爸妈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地缓和了。
他们看得到,这个男人是真的把我放在了心尖尖上。
探亲假很快就结束了。
临走的前一晚,周铁山郑重地向我爸妈保证,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对我好,绝不会再让我受半点委屈。
我爸妈看着他真诚又坚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回到农场,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相熟的几个人吃了顿饭。
没有漂亮的婚纱,没有贵重的彩礼,但我的心里,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填满了。
婚后的周铁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讲纪律的铁血连长,而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
他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在我来月事的时候给我熬红糖姜茶,学会了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笨拙地讲笑话逗我开心。
他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我保管,自己身上从不超过五块钱。
农场里的人都羡慕我,说我找到了一个好男人。
王娟后来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养猪户,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再见到我时,眼神里只剩下复杂和认命。
一年后,我的身体彻底调理好了。
又过了一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周铁山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东西,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给女儿取名叫周念文,思念的念,陈晓文的文。
他说,这是上天对他这个混蛋最大的恩赐。
再后来,他凭着过硬的军事素质和出色的表现,一路高升。我们离开了农场,搬进了城市里的军区大院。
岁月流转,我们都已不再年轻。
可他待我,依旧如初。
他会记得我们每一个纪念日,会在我伏案写作时悄悄给我披上外衣,会在我生病时整夜不睡地守着我。
他用他的一生,践行了他当初的诺言。
有时候,女儿会好奇地问我:妈,你当初怎么会看上爸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呀
我总是笑着,摸摸她的头。
因为我知道,这块木头,虽然笨拙,却用他最质朴的方式,给了我最坚固的依靠和最深沉的爱。
他曾经弄丢过我一次,所以往后余生,他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