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月亮不曾奔我而来 > 第一章

确诊癌症晚期那天,我收到丈夫送给白月光的结婚周年礼物。
十年婚姻,我替他照顾病重父母,陪他熬过破产低谷。
却抵不过初恋一句我回来了。
我默默收起病历,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葬礼那天下着雨,他抱着我的墓碑嘶吼: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她病了!
直到遗物中掉出泛黄的日记本——
最新一页写着:化疗好疼,但更疼的是梦见你不要我了。
最早一页写着:2009年9月1日,他今天又穿了那件白衬衫
1
错过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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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墙白得晃眼,空气里消毒水混着廉价香精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
胃癌晚期。医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段无关紧要的说明书,扩散了。积极治疗,可能多几个月。
我捏着那张纸,薄薄一片,却沉得压手。指尖下的癌字,硌得人生疼。
手机屏幕蓦地亮起,特别关心的提示音尖锐地划破走廊死寂。
沈修瑾。
发来的是一张图片。一条钻石项链,弯月造型,主石大得嚣张,碎钻众星拱月,在黑色丝绒上闪着冷硬的光。
【给小薇挑的结婚周年礼物,你看怎么样她刚回国,赶上我们纪念日,正好。】
视线有点模糊。那弯月亮扭曲着,变成很多年前,出租屋里,我们挤在二手沙发上看电影。女主角戴着类似的项链,在月光下美得不真实。
我那时靠在他怀里,小声说:真好看,像把月亮摘下来了。
他吻我头发,声音带着笑:喜欢以后我也给你摘。
后来他真能摘月亮了。却要挂在别人脖子上。
赵小薇。他的初恋,他心口那枚永远鲜亮、永不褪色的朱砂痣。
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我死死咽了回去。胃里那只怪兽得意地狞笑,啃噬得更欢。
五年。我用了五年时间,陪他从一无所有到功成名就,替他伺候瘫痪的父亲,送走抑郁的母亲,在他无数个烂醉如泥的夜里把他拖回家。
我以为时间、恩情、相依为命,总能攒出点分量。
原来,真的抵不过赵小薇一条回国的短信。
指甲掐进掌心,疼,但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没关系了。我对自己说。
我把诊断书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背包最里层。和那轮刺眼的月亮塞在一起。
回到家,空荡得能听见回声。他的拖鞋还规矩地摆在玄关,像在嘲讽。
倒了杯热水,还没喝,电话就响了。
沈修瑾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看到图片了吗小薇说很喜欢这种设计。
我看着窗外,天阴得厉害,要下雨了。
嗯,很漂亮。
那就好。他顿了顿,语气自然得像切换网页,离婚协议书我放书房桌上了。你看一下,签了吧。
他甚至没用疑问句。
小薇回来了,她这些年……不容易。我不能让她再等。他难得解释,像施舍。
心口那个洞呼呼漏风,却奇异地不疼了。大概疼麻木了。
沉默在电话里蔓延。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平静。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么顺利。财产方面,不会亏待你。虽然是你主动提离婚……
是我主动提的。在他接到赵小薇电话彻夜未归的第二天清晨。他带着陌生香水味回来,眼下乌青,看着我说:江沐白,我们离婚吧。小薇需要我。
我当时正煎蛋,盘子磕在桌上,一声脆响。
他皱眉:你就没什么想说的提条件吧。
现在,我说:好。
电话那头安静了。我的顺从让他失语。
我马上回来。他挂了电话。
忙音嘟嘟响着。我走进书房。
协议躺在桌上,旁边是他那支万宝龙钢笔。我拿起笔,冰凉的金属激得我一颤。
江沐白。三个字,我签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签自己的死亡证明。
最后一笔落下,门铃响了。
是快递。老家表叔寄来的,一箱中药,两罐酱菜,还有几盒强效止痛针。之前我托他做的,怕老跑医院,更怕沈修瑾知道。
现在,没用了。
我把针剂码进药箱,刚合上盖子,门开了。
沈修瑾走进来,西装革履,眉头习惯性蹙着。看到桌上签好的协议,他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视线扫过我脚边的药箱:什么东西
常备药。感冒药,胃药。我垂下眼。
他不再感兴趣,目光落我脸上:脸色不好。
累了。我说。
他点头:协议签了就好。房子车留给你,再给你五百万。够你用了。
他很慷慨。像打发一个用了五年的旧物。
谢谢。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道:我今晚就搬。小薇那边……需要人。
好。
他动作很快,文件、笔记本、几件衣服。不过二十分钟,就收拾好了行李箱。
走到门口,他停下回头。夕阳给他镀了层模糊的光晕,有点像当年那个少年。
保重。他说。
门轻轻关上。咔哒一声落锁。
世界瞬间安静。
胃里的怪兽猛然苏醒,疯狂撕咬。剧痛排山倒海袭来。
我猛地蜷缩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全身抖成筛子,冷汗涔涔。
痛。无边无际。分不清是癌细胞在狂欢,还是心脏被碾碎。
我挣扎着爬向药箱,抖着手摸出止痛针,撕开,对着胳膊扎下去。
冰凉的液体推入,带来短暂战栗。
我瘫软在沙发脚,大口喘气,等待药效。视线模糊,好像又看到很多年前,大学操场,那个穿洗白篮球服的少年,抱着球朝我跑来,汗珠在阳光下闪光。
江沐白!第三次了啊!偷看我打篮球!
……
药效上来了,疼痛退潮,留下疲惫的空壳。
我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黑透。雨点敲打着窗户,淅淅沥沥。
胃里空得发慌,却没有任何食欲。挣扎着爬起来,烧水,泡了杯燕麦片。吃了两口,胃里就开始翻腾,冲进洗手间,全都吐了出来。
吐完,浑身虚脱,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喘气。
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的女人,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嫁给沈修瑾时,镜子里那个穿着婚纱、满脸幸福的自己。
才五年。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电话突然响起。是林薇。
沐白,你最近怎么样好久没联系了。她的声音依旧爽朗。
挺好的。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真的我怎么听说……你和沈修瑾离婚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心里一紧。谁说的
还能有谁他自己说的啊!昨天在一个酒会上,有人问起你,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已经离婚了,现在是朋友关系。我当时就炸了,五年婚姻,一句朋友关系就打发了
我握紧电话,指甲掐进掌心。
沐白,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赵小薇回来了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你们结婚时我就说……
林薇,我打断她,是我提的离婚。
电话那头沉默了。
为什么她不解,你们这五年不是挺好的吗虽然他妈妈难伺候了点,但他事业不是越来越好了吗你怎么突然……
累了。我说,就是累了。
又是一阵沉默。
沐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林薇的声音严肃起来,你最近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有气无力的。你们离婚是不是另有隐情沈修瑾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我立刻否认,他真的没有欺负我。就是……感情淡了,好聚好散。他给了我不少补偿,我以后生活没问题。
可是……
林薇,我放缓语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让我静一静,好吗
她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别忘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嗯,知道。
挂断电话,我虚脱般地滑坐在地上。
最好的朋友……是啊,曾经是。可这五年来,我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沈修瑾和他家人身上,和林薇的联系越来越少。每次她约我,我十次有八次因为要陪沈修瑾应酬或者照顾他母亲而推掉。
现在,我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怎么敢让她看见
第二天,我开始找房子。
不能住在这里了。这里到处都是沈修瑾的影子,每一处角落都有回忆在啃噬我。
中介带我看了几处,都不满意。不是太贵,就是环境太差。
最后,我在城郊找到一处临河的小公寓。一室一厅,很小,但很干净。推开窗,能看到一条安静的河和远处的树。
就这里吧。安静,适合等死。
签完租房合同,我去医院做第二次化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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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扎针时,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放轻松,深呼吸。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
我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他看起来很年轻,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温和。
徐医生。护士打招呼。
他点点头,看向我:第一次化疗
第二次。我虚弱地回答。
他看了看我的病历,眉头微皱:你一个人来的
嗯。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对护士交代:用药慢一点,注意观察反应。
说完,他对我点点头,离开了。
化疗过程依旧痛苦不堪。呕吐,头晕,浑身无力。
结束后,我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医院。天空飘着细雨,我没带伞,只好站在门口等雨停。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摇下,是刚才那个徐医生。
去哪我送你吧。他说。
不用了,谢谢。我下意识拒绝。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刚做完化疗,不能淋雨。他的语气不容拒绝,上车吧。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地址他问。
我报出公寓地址。
一路无话。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
你……没什么家人吗快到的时候,他突然问。
嗯。我含糊应道。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
到了公寓楼下,我道谢下车。
等等。他叫住我,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叫徐朗,是你的主治医生之一。以后有什么不舒服,或者需要帮忙,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接过名片,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凉。
谢谢。
他点点头,开车离去。
我看着车子消失在雨幕中,低头看了看名片。
徐朗,肿瘤科副主任医师。
把名片塞进口袋,我转身上楼。
新的公寓很空,很冷。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累得瘫倒在床上。
胃又开始疼起来。我摸出止痛针,熟练地给自己注射。
冰凉的液体进入身体,疼痛慢慢缓解。
我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想起很多年前,和沈修瑾刚结婚时,我们挤在出租屋里,憧憬着未来的样子。
他说:沐白,等我有钱了,一定给你买个大房子,带花园的,让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我说:我不要大房子,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把我搂进怀里:傻丫头,我当然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永远……
才五年,他就爱上了别人。
不,或许他从未爱过我。我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现在他不需要了,我就成了多余的旧物,被随手丢弃。
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哭累了,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
我爬起来,给自己煮了碗面。吃了几口,又全吐了出来。
胃疼得厉害,止痛针的效果越来越差了。
我蜷缩在沙发上,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突然,门铃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
挣扎着爬起来,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江太太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我愣了下,才认出是以前在公司做过清洁工的王阿姨。
王阿姨您怎么……
我听说您搬到这里了,就来看看。她把保温桶递过来,这是我熬的鸡汤,您趁热喝点。
我惊讶地看着她:您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她低下头:我……我问了以前公司的保安……他们说看到您往这个方向搬东西……我一个个小区问过来的……
我心里一颤:您找我有事吗
没、没事。她连忙摆手,就是……就是听说您身体不太好,一个人住……我想着,给您送点吃的……
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衣服,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您,王阿姨。进来坐吧。
她局促地跟着我进屋,打量了一下简陋的公寓,眼圈有点红:江太太,您怎么就住这种地方啊……先生呢他怎么没照顾您
我苦笑一下:我们离婚了。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离、离婚为什么啊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感情淡了。我轻描淡写。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江太太,您是个好人……那年要不是您帮我,我儿子就……就没了……这个恩情,我一直记着……
她指的是三年前,她儿子重病需要手术费,我私下借给她一笔钱的事。
那没什么,王阿姨,您别放在心上。
要记的,要记的。她坚持道,江太太,您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我没什么本事,但做饭打扫还是行的。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神,心里暖暖的:谢谢您。
从那以后,王阿姨经常来看我。有时带点自己做的吃的,有时就过来帮我打扫卫生。
她话不多,但很细心。发现我经常呕吐后,就总是熬些清淡的粥汤。看到我因为化疗掉头发,就偷偷给我织了顶软帽。
江太太,您戴着真好看。她看着我戴上帽子,眼圈又红了。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但她总是夸我。
王阿姨,您别总是江太太江太太地叫了,就叫沐白吧。我轻声说。
她愣了一下,连忙摆手:那怎么行,不规矩……
就叫沐白。我坚持,递给她一杯热水。
她双手接过,眼圈又红了,低头小声嗫嚅:哎……沐白。
日子在疼痛和昏沉中一天天捱过。王阿姨成了我这间冰冷公寓里唯一的常客,也是唯一的热源。她总是默默地来,放下东西,手脚不停地干活,然后又默默地走,生怕打扰我。她的存在,像一块粗糙但温暖的石头,垫在我不断下坠的生命底部。
徐医生后来又在医院见过我几次。每次都是点头之交,但他总会多问一句:最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特别不舒服语气是医生惯有的平稳,但眼神里的关切细微而真诚。有次我白细胞骤降,急需一种特效药,医院暂时缺货,是他辗转托人从别的医院调来。护士悄悄告诉我:徐医生很上心你的
病情。
我只是点头,道谢,然后别开目光。他递来的名片一直塞在抽屉最深处,那串手写的号码从未拨出过。我这艘破船,承不起任何额外的善意,那只会让沉没显得更加不堪。
林薇又打来几次电话,语气一次比一次焦急。我总用没事、挺好、就是想静一静搪塞过去。她最后几乎是在吼了:江沐白!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你声音虚成什么样了!告诉我你在哪!
薇薇,我真的需要一个人待着。我声音疲惫,带着恳求,等我想通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好吗
她在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带着哭腔说:好,我等你。但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
挂掉电话,胃里一阵翻搅。我冲进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吐完,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瘦脱了形的女人,突然想起上个月,在一个奢侈品店的橱窗外,我曾撞见沈修瑾和赵小薇。
他搂着她的腰,她拿着一只价格惊人的包,笑得花枝乱颤。他低头看她,眼神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专注与宠溺,顺手拿出卡递给店员,动作熟练又随意。
那一刻,胃里的怪兽没有叫,心口也没觉得多疼。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冷。五年婚姻,我精打细算,帮他省下每一分钱去拼事业,连买件超过五百块的衣服都要思量再三。如今,他眉头不皱地就能为另一个女人买下我过去不敢奢望的东西。
原来不是男人天生吝啬,只是他觉得你不配。
从回忆里抽身,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咙里涌上熟悉的腥甜。
止痛针的效果越来越差了。有时刚打完不到两小时,剧痛又会卷土重来,逼得我恨不得撞墙。王阿姨看着我疼得浑身冷汗、蜷缩成一团的样子,急得直掉眼泪,却又无能为力。
沐白,咱……咱还是告诉先生……或者你家里人吧她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提议,带着哭腔。
不。我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谁也别告诉。
她看着我倔强而惨白的脸,最终只是重重叹口气,去打来热水,一遍遍帮我擦拭额头的冷汗。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我彻底下不了床了。
护士开始每天上门。
王阿姨来的次数更多了,有时甚至会晚上留下来,睡在客厅那张窄小的沙发上,只为了在我半夜疼得受不了时,能及时帮我叫护士,或者只是握着我的手,给我一点无言的安慰。
她变得很瘦,眼圈总是黑的。我知道,照顾我这样一个病人,耗光了她本就不多的精力。
王阿姨,以后……别来得这么勤了。有一次我精神稍好,对她说,您还有家要顾,别太累了。
她正在帮我缝补一件旧睡衣的扣子,闻言手一抖,针扎到了手指。她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了下,摇摇头:不累。家里没事。我……我得看着你。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固执的坚决。
窗外,河面起了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冬天要来了。
我知道,我的时间,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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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开始结薄冰的时候,我已经很难保持清醒了。时间变成粘稠的、模糊的一片,在白日的昏沉和夜晚的剧痛中缓慢流淌。
护士小杨每天来的时间越来越长,注射止痛针的间隔也越来越短。
王阿姨几乎住在了我这里。那张窄小的沙发成了她的床。她睡得很少,总是支棱着耳朵,我稍有动静,她就会立刻惊醒,蹑手蹑脚地过来查看。她眼里的红血丝和额头的皱纹更深了,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沐白,喝点水吗她声音总是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多数时候只是摇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偶尔能咽下几口她精心熬煮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米汤,但很快又会吐出来。
林薇还是找到了这里。她不知从哪里逼问出了地址,直接闯了进来。看到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模样,她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踉跄着扶住门框,脸色瞬间惨白。
沐白……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扑到床边,想碰我,又不敢,手悬在半空,你……你怎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啊!
我费力地睁开眼,想对她笑一下,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嘴角。
王阿姨在一旁低声啜泣起来,断断续续地跟林薇说着我的情况。
林薇听着,眼泪无声地狂流,她猛地站起来,掏出手机就要拨号,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我叫救护车!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一定有办法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微弱地摇了摇头。
沐白!她哭喊着我的名字,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就这么放弃!
薇薇……我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没……用了。
她最终瘫软在床边的椅子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凉。她没再坚持,只是留下来,和王阿姨一起守着我。
徐医生来过一次。他穿着便服,提着一个果篮,站在门口,看到屋内的情景,他沉默了很久。他简单检查了一下我的情况,和护士小杨低声交谈了几句。他看向我的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怜悯,更有一种医生面对生命尽头时的无奈与凝重。
离开前,他看着林薇和王阿姨,低声说: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联系我。他又留下了那句话,但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不会再有什么情况需要联系了。
意识彻底模糊前,我让王阿姨帮我把床头那个旧的铁盒子拿过来。她红着眼睛递给我。
我颤抖着,用枯瘦的手指打开它。最上面是
医生的注意事项。下面,是那些摞得整整齐齐的空止痛针盒,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最底下,是那本日记本。
我没有力气再翻开它了。只是轻轻抚摸着磨旧的封面,指尖感受着那粗糙的纹理。
王阿姨……我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
哎,我在。她赶紧凑过来。
这个盒子……等我……走了……我喘着气,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交给……陈律师……他知道……怎么做……
王阿姨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她重重地点头,泣不成声:我记下了……记下了……
别……别告诉我爸妈……这是我最后的执念。
林薇紧紧握住我另一只冰冷的手,哽咽着:不说……我们不说……沐白,你别怕……
我扯动嘴角,想最后笑一下,却不知道成了什么表情。视线开始涣散,耳边她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窗外,好像下雪了。零零星星的白色雪花,无声地落在灰蒙蒙的河面上。
真安静啊。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操场,阳光炽烈,蝉鸣聒噪,那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抱着篮球朝我跑来,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笑得晃眼。
江沐白!第三次了啊!偷看我打篮球!
……
世界彻底安静了。
……
我的葬礼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举行,天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墓园里人很少。几个得到消息的远房亲戚,脸上带着疏离的哀戚。林薇穿着黑色的衣服,眼睛肿得像核桃,由她的丈夫搀扶着,全程沉默地看着地面。王阿姨站在最后面,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黑色外套,洗得发白,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低着头,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不停地轻微颤抖。护士小杨也来了,红着眼睛。
场面冷清得可怜,只有雨丝打在黑伞上的沙沙声。
那辆黑色的宾利嘶吼着撕破雨幕,一个急刹停在墓园门口,车轮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车门被猛地推开,沈修瑾冲了下来。他没打伞,昂贵的西装被雨水迅速淋透,紧紧裹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几缕散乱下来。他的脸上是某种骇人的、难以置信的仓皇,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几步冲到我墓碑前,脚步踉跄,目光死死盯着碑上那张我年轻时拍的、笑容温婉而充满生气的照片,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他猛地扭头,血红的眼睛扫向旁边的人,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她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没人回答他。亲戚们沉默地移开目光。林薇的丈夫拍了拍她的背,对她摇了摇头。
护士小杨哽咽着上前一步,声音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江小姐她……胃癌晚期,走了快半个月了。她……她不让通知任何人。她说……不想打扰大家。
胃癌……晚期沈修瑾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无法理解它们的含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神经。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上的肌肉扭曲,不可能……她从来没说过……她什么时候……她……
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扑到我的墓碑上,手指死死抠住那冰冷湿滑的石头,指甲瞬间崩裂,渗出鲜血,他却毫无知觉。
江沐白……他嘶吼出声,那声音里裹挟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痛和绝望,像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哀鸣,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扭曲的面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沐白……我不知道你病了……他一遍遍地重复着,额头重重抵着墓碑上我的照片,肩膀失控地剧烈颤抖,我以为你只是……只是赌气……我以为你离开我会过得很好……我应该发现的……你脸色那么差……你瘦得脱了形……我还以为……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悔恨和悲痛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赵小薇撑着一把精致的黑伞跟过来,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苍白,伸手想去拉他:修瑾,别这样,雨太大了,我们先……
滚开!他猛地一把甩开她,力道之大,让她惊呼一声,踉跄着差点摔倒,伞也掉在了地上。
他眼里只剩下那块冰冷的、刻着我名字的墓碑,再也看不见其他任何人。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他痛苦不堪的嘶吼和呜咽在寂静的雨幕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表情严肃冷静的中年男人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眼熟的旧铁盒子。是陈律师。
沈先生。他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和呜咽。
沈修瑾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和那个盒子。
我是江沐白女士生前的委托律师,陈明。陈律师开口,受江女士委托,在她身后,将这个箱子交给您。
沈修瑾像是没听懂,目光空洞。
陈律师没有多言,当着他的面,用钥匙打开了盒子。
最上面,赫然是那些摞得整整齐齐、数量惊人的空止痛针剂盒,像一座小山,无声地、狰狞地诉说着那些日日夜夜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煎熬。
沈修瑾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空盒,仿佛能看到每一个空盒背后,我蜷缩在床角痛苦挣扎的模样。
陈律师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像冰冷的刀子:江女士委托我时,只说了一句话。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沈修瑾,她说,‘让他看看,他错过了什么。’
然后,陈律师从空盒下方,拿出了那本最旧、磨损最厉害的日记本,递向沈修瑾。
沈修瑾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接不住。
他颤抖着翻开。
最新的一页,字迹已然无力歪斜:
【化疗吐得胆汁都干了,喉咙像被刀割。但都比不上昨晚的梦疼,梦里你牵着赵小薇,对我说‘江沐白,你怎么还不消失’……修瑾,你怎么就能不要我了呢】
再往前翻,是无数页痛苦的挣扎、微弱的期盼、死寂的绝望。
最终,他翻到了最早那一页。
泛黄的纸页上,蓝黑色的钢笔字,带着少女时代的稚嫩和认真,一笔一划,用力而清晰:
【2009年9月1日】
【今天在操场看见你打篮球,第三次偷看被我抓住啦。】
【你抱着篮球跑过来,汗珠从额角滚下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笑,说:江沐白,你又偷看我!】
【沈修瑾,你笑起来真好看。像……像太阳一样。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心跳得好快。】
【下次,能不能别光笑能不能……也看看我】
落款日期,十一年前。
那个夏天。他抱着篮球笑着跑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沈修瑾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怪异、被生生碾碎般的咯吱声。
他猛地弯下腰,一口滚烫的鲜血直接从胸腔里喷涌而出,猩红刺眼地溅落在冰冷的墓碑上,溅落在那些空药盒上,溅落在日记本那稚嫩而真挚的字迹上。
他重重跪倒在泥泞雨地里,额头死死抵着墓碑上我的照片,宽阔的后背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绝望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一声声,破碎不堪。
陈律师面无表情地看着,然后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放在沈修瑾身边的地上:沈先生,关于江女士遗嘱的其他事宜,您可以后续联系我。
说完,他转身,步入了蒙蒙雨雾中,没有再回头一眼。
王阿姨看着那个崩溃的男人,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为那个她没能照顾好的、心善的沐白。
林薇死死咬着嘴唇,别开了头,眼泪汹涌而出。
雨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世间的一切,敲打着黑伞,也敲打着那块冰冷的墓碑。
却怎么也冲不净墓碑上那抹刺目的猩红。
冲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悔恨。
冲不走那个十八岁的江沐白,在日记本上一笔一画写下的、从未能说出口的、最初和最后的爱恋。
【下次,能不能别光笑】
【能不能……也看看我】
雨声轰鸣,盖过了一切呜咽。
世界在他跪下的身影里,彻底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