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8年春天,湖北赤壁,连绵不绝、冰冷入骨的雨。
我离婚了。手续是在那年三月办的。红本换成了暗紫色的本子,宣告着一段关系的死亡。
但前夫赵志强不这么认为。
于他而言,那张纸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依然是他老婆,他的人。
离婚,在他看来,是我为了方便和野男人鬼混。
多疑像一颗毒瘤,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最终遮蔽了所有的理智和曾经有过的温情。
他性格里偏执的那一部分,在婚姻日常的摩擦中,被无限放大。
他开始怀疑一切。我下班晚十分钟,一定是去私会了。
我和男同事说句话,就是有了奸情;我穿一件新衣服,就是穿给别人看的。
解释是无用的,争吵是徒劳的。每一次质疑,最终都会演变成他的暴怒和我的眼泪。
巴掌、拳头、揪着头发往墙上撞……
这些逐渐取代了语言,成为我们之间沟通的方式。
离婚的过程如同炼狱。他不同意,百般阻挠。最后我几乎是净身出户。
我搬到了营里村的这间出租屋,想着重新开始。
可我太天真了。
我甚至能清晰地记起他第一次找上门来的样子。
雨下得很大,他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直勾勾地盯着我。
张秀兰,我知道错了,我们复婚吧。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乞求。
我拒绝了他,恐惧让我想立刻关上门。
他的表情瞬间扭曲,乞求变成了狰狞的威胁:
你想甩了我没门!你走到哪我跟到哪!你要是敢找别人,我就杀了他,再杀了你全家!
那不是气话。我了解他,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从那天起,我的噩梦进入了新的阶段。
他几乎天天来,有时哀求,有时怒骂,有时就沉默地坐在那里,用那种能穿透骨头的眼神盯着我,一坐就是半天。
他甚至在我对面也租了个房间,窗口正对着我的窗。
我能感觉到,无时无刻,都有一道视线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让我窒息。
我活得像个犯人。不敢和异性说话,下班就缩回这小小的出租屋,拉紧窗帘,连灯都不敢开得太亮。
恐惧像这赤壁的春雨,无孔不入,慢慢浸透了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夜晚。
机修工周建平,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了一个引爆一切的炸药桶。
那天,我房间的水管漏水漏得厉害。房东找来了在附近工厂做机修的周师傅来修。
周建平为人老实,技术也好,很快就修好了。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客气地喝了两口就走了。
整个过程,不到半小时。
但这一切,显然都被对面楼里的那双眼睛,一丝不落地看了去。
1998年3月25日,凌晨。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是永无止境的悲鸣。
赵志强砸开门后,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闯了进来。
他身上湿透的雨水滴落在水泥地上,酒气混杂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那个野男人是谁!说!你们搞过多少次了!他双目赤红,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没有…志强…他是来修水管的…房东叫来的…我徒劳地解释,声音发抖。
修水管修到床上去了吧!他猛地把我掼到墙上,后脑勺撞上冰冷的墙面,眼前一阵发黑。
他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嘴里不断吐出污言秽语和恶毒的诅咒。
突然,他停在折叠桌旁,猛地弯腰,从茶几底下抽出了我平时用来切菜那把菜刀。
砰!
他把刀狠狠拍在桌子上,木屑微溅。
写!他嘶吼着,把纸笔甩到我面前,把你和那个姓周的龌龊事,都给老子写下来!次数,地点,一样不许漏!
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我知道,这不是玩笑。他眼神里的疯狂是真的。
他拿起菜刀,冰凉的刀面拍打着我的脸颊,不写我就先砍死你,再去剁了你姐一家,还有周建平全家!一个都跑不了!
我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知道,他做得出来。
求生欲,或者说,保护家人的本能,在那极致的恐惧中,逼出了一丝诡异的冷静。
我颤抖着手拿起笔,声音哽咽:我写…我写…你别乱来…
我开始胡编乱造,写下根本不存在的奸情。
写完了,他喘着粗气,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而残忍的笑容,
明天,你就当着我的面,跟周建平老婆说清楚!再让他当着我的面跟你玩一次!不然…
眼睛的余光,却死死盯住桌上那把菜刀。
趁他抓起酒瓶又灌了一口,注意力稍微分散的瞬间,我几乎是凭借本能,飞快地、悄无声息地将那把菜刀抽走,塞进了床边枕头的下面。
动作快得我自己都惊讶。冰凉的刀柄短暂地贴了一下我的掌心,留下一种不祥的触感。
他读着我写下的荒唐文字,时而暴怒,时而痛哭流涕。
秀兰,我们复婚吧…我不能没有你…他扑过来,试图抱我,浓重的酒气和扭曲的情感让我一阵反胃。
我挣脱他,缩到墙角。
夜更深了。雨声似乎小了些,但房间里的空气更加粘稠,充满了暴风雨前的死寂。
他突然又开始发作,骂我是破鞋,是贱人。
他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粗糙的手在我身上掐拧,侮辱性的词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
别人能搞,我为什么不能搞!
他嘶吼着,把我按倒在床上,沉重的身体压得我喘不过气,双手死死扼住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肺部火烧火燎,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和疯狂的咒骂。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我要死了。他真的会掐死我。
绝望中,我的手在床单上疯狂摸索,突然,指尖触到了枕头下那冰凉的、坚硬的物体——刀柄!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抽出菜刀,朝着身上那个模糊而沉重的黑影,胡乱地挥砍过去!
第一下,碰到了坚硬的骨头,震得我手发麻。
第二下,第三下…温热的液体溅到我脸上,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他发出一声闷哼,扼住我脖子的手骤然松开。
空气猛地灌入胸腔,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
我看到他踉跄着后退,捂着头脸,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眼神里有痛苦,有震惊,似乎还有一丝…解脱
我握着滴血的菜刀,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僵在原地。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血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秀兰…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微弱,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愣住了。
孩子…爸妈…拜托你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交代遗言,眼神开始涣散。
巨大的恐慌和负罪感淹没了我。我干了什么我杀人了我杀了赵志强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吐出一滩污物。气味异常刺鼻。
我呆呆地看着他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头一歪,不再动弹。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我粗重而惊恐的喘息。
血。到处都是血。他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我杀人了。
第二章
天快亮了。远处传来鸡鸣声。
逃!
必须立刻逃!
我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那个曾经是我丈夫的男人,拉开门,一头扎进凌晨灰蒙蒙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稍微冷却了我的灼热和恐慌。
我一路狂奔,不敢回头。
那把卷了刃的菜刀,静静地躺在血泊里。
赤壁三月的雨,冰冷刺骨,砸在我滚烫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我像个游魂,在凌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我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有赵志强流血的眼睛在盯着我,有警笛的呼啸在迫近。
可我能去哪里父母家不能,会连累他们。
姐姐家更不能,朋友谁敢收留一个杀人犯
我必须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摸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和那张暗紫色的离婚证。
钱是路费,离婚证…或许能暂时证明我不是赵志强的老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最近的国道边,拦下了一辆脏兮兮的长途货车。
去哪司机叼着烟,含糊不清地问,打量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武汉。我胡乱报了个大城市的名字,声音嘶哑。
他努努嘴,示意我上车斗。
武汉。到了武汉怎么办我不知道。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赤壁,离开湖北!
在武汉的几天,是我人生中最模糊也最清晰的噩梦。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躲在最便宜的、不用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里,整日不敢出门。
用最后一点钱买最便宜的馒头充饥。
我身上的血衣早就扔了,换了一身在地摊上买的廉价衣服,但总觉得那股血腥味还萦绕在身边,洗不掉,散不去。
在极度的崩溃和一种诡异的、想要留下点什么的冲动驱使下,我管前台要了信纸和信封。
我的手抖得厉害,字写得歪歪扭扭。我写下了那晚的经过,写下了我的恐惧和绝望,写下了赵志强的威胁和暴力,也写下了我的悔恨。
我把它写成了一封绝笔信,寄给了赤壁市公安局。
信投进邮筒的那一刻,我看着绿色的铁皮箱子,忽然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茫然。
我沿着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辆运海鲜的货车司机说,他的终点是福建,一个靠海的地方。
海
我脑海里浮现出蔚蓝、广阔、能吞噬一切痕迹的画面。
师傅,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能捎上我吗我也去福建。
车轮滚动,载着我奔向未知的、咸腥的海风。
那时我还不知道,福建罗源县,将会是我长达二十六年逃亡生涯里,最长,也是最后一个驿站。
罗源县的这个小镇子,窝在山与海的怀抱里,显得与世无争。
渔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仿佛被潮汐划分,缓慢而规律。
最初的日子依旧艰难。我在海鲜市场帮工,穿着胶皮围裙和水鞋,分拣那些冰冷滑腻的鱼虾,刮鳞破肚,腥气几乎腌入了我的骨头。
晚上,就睡在市场角落用木板隔出来的小间里,听着外面老鼠窸窣作响。
但我心里竟奇异地感到一丝平静。这里足够远,远到湖北的雨夜像一个模糊的噩梦。
这里的人也似乎不那么好奇,他们忙于生计,无暇过多探究一个外来女人的底细。
我依旧沉默,干活麻利,报酬要求低。市场的人都叫我哑女或者那个外省妹。
直到有一天,市场里一个常来进货的寡妇摊主,打量了我好久,忽然问:喂,你想不想正经过日子
我警惕地看着她,没说话。
她啧了一声:瞧你吓的!我是说,给你介绍个人。隔壁村打鱼的,郑福海,人老实得很,就是闷葫芦一个,家里穷,四十多了还没讨到老婆。你看…
我本能地想拒绝。婚姻男人这两个词让我条件反射般地感到恐惧和恶心。
赵志强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但寡妇后面的话打动了我:跟了他,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用睡这耗子窝。他家虽然穷,但人有力气,饿不着你。
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一个合法的、不那么引人怀疑的身份…
渴望像一株毒草,在我心里悄然滋生。我太累了,太想停下来喘口气了。也许,这是一个机会
见面的地方就在寡妇的摊子后面。郑福海果然人如其名,黑瘦,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几乎不敢正眼看我,问一句答一句,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我…我叫林静。我第一次说出这个在路上就想好的名字,声音有些发虚,老家…发大水,都没了。
这是我编好的说辞,简单,死无对证。
他哦了一声,搓着手,半天憋出一句:哦…那…那你受苦了。
没有追问,没有怀疑,只有一种笨拙的同情。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想哭。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搭伙过日子。
他出海,我就在家收拾他那间简陋的、带着鱼腥味的石头房子。
他不善言辞,但会默默地把卖鱼换来的钱交给我保管,会在天气突变时提前收网回来,看看我是否安全。
这种沉默的、实在的关怀,是我在赵志强那里从未得到过的。它一点点融化着我冰封的恐惧。
但他提出要去领证时,我还是慌了。
我…我的身份证,早和大水一起冲没了…我编造着谎言,手心冒汗,老家也没人了,补办不了…
他看着我,那双被海风吹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消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我想办法。
过了几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身份证。
照片上的女人和我有几分依稀的相似,地址是外地一个我从未听过的穷乡僻壤。
我接过那张轻飘飘的卡片,感觉它有千钧重。这是通往另一种人生的门票,也是一枚定时炸弹。
行。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微微发抖。
登记那天,阳光很好。我穿着临时买的一件新衬衫,看着工作人员在结婚证上敲下钢印。
咚的一声,轻微却清晰,像是在我灵魂上烙下了一个新的印记。
从这一刻起,张秀兰在法律上彻底死了。活着的是林静,是郑福海的妻子。
晚上,他喝了一点酒,脸膛发红,还是那样沉默,但眼睛里有了些光亮。
他看着我,看了好久,才低声说:不管以前咋样,以后…这就是你家。
一句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猛地撞开了我紧锁的心扉。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孤独,在这一刻决堤。我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失声痛哭。
他显然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哭累了,我抬起头,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看着这间虽然简陋却终于属于我的屋檐,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我用一个谎言,窃取了一段人生。
但活下去的渴望,对一丝温暖的贪婪,压倒了一切。
海风吹打着窗户,带来远处潮汐的声音。
我的新生,就以这样一种荒诞而真实的方式,在这片陌生的海滩上,开始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第三章
海边的日子,是被潮汐和生计推着走的。
我成了林静,越来越像那么回事。
和福海的日子清贫,但有一种让我珍视的平静。
女儿小雅的出生,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
阵痛袭来时,我恐惧得浑身发抖。不是怕疼,是怕医院,怕登记,怕任何需要证明我是谁的环节。福海用那张来历不明的身份证,磕磕绊绊地办好了手续。
当我抱着那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生命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攫住了我。
她是干净的,崭新的。她的未来不应该笼罩在母亲是杀人犯的阴影下。我得保护好她,保护好这个家。
这个念头,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我不再仅仅是苟且偷生的张秀兰,我是母亲林静。
为了补贴家用,我开始找更多的活干。凌晨两点起床,去镇上的餐饮店和面、炸油条,上午洗菜,洗碗,一直干到下午。
辛苦,但踏实。汗水能暂时冲刷掉记忆里的血腥味。
镇上的人都说,福海娶了个能干又肯吃苦的媳妇。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是因为我识字,能写会算,又或许是因为我干活不惜力、为人也还算和气,村里人渐渐对我这个外乡媳妇有了认可。
2010年,老支书找到我,说村委缺个会计,问我愿不愿意干。
我吓了一大跳,几乎是本能地拒绝:不行不行,我哪干得了这个…
咋干不了账目清楚就行。大家都说你做事细心。老支书吧嗒着旱烟,也算给村里帮帮忙。
恐慌像海草一样缠绕住我。抛头露面进入体制的最边缘这意味着更多的审视,更大的风险。
最终,对正常身份的渴望压倒了恐惧。我接下了这份工作。
我做得比任何人都认真。每一笔账目都反复核对,字写得工工整整。我小心地处理着和所有人的关系,不卑不亢,乐于助人。
2013年,我又被选为村委委员,兼任妇女主任。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讽刺。一个背负着命案、从家暴中逃离的女人,竟然成了调解邻里纠纷、维护妇女权益的林主任。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小心,就能永远把张秀兰埋藏在福建沿海的沙子里。
直到2020年,全国人口普查。
当普查员拿着表格,挨家挨户敲门时,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了。那张薄薄的表格,像是一张审判书。
我借口不舒服,让福海去应付。我躲在里屋,耳朵竖得高高的,心跳如擂鼓,听着外面的对话。
户口本…身份证…
我的身份证!那张假的、写着林静名字的身份证!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这一次,能瞒过去吗
面具戴得太久,几乎长进了肉里。但我知道,只要有人用力一揭,底下便是血肉模糊、不堪直视的真实。
而那一天,正在一步步逼近。
直到那几辆黑色的轿车,像不祥的乌鸦一样,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村口的榕树下。
他们没有鸣笛,甚至没有扬起太多尘土。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走下車,步伐果断而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我家这个小小的院落。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不是本地派出所的老陈或小刘。
这些面孔陌生而冷硬,带着一种外面世界才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福海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用沾着鱼腥味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疑惑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领头的那个人,个子不高,但眼神锐利。
他推开我家那扇低矮的木栅栏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院子,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他开口,吐出的是我魂牵梦绕又恐惧了半生的湖北乡音,字字清晰,像子弹一样射穿我精心构筑了二十六年的堡垒:
张秀兰
时间仿佛凝固了。福海脸上的困惑加深,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些警察,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院子里的鸡鸭似乎也感知到了不安,停止了啄食。
那熟悉的乡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最深处的锁孔,嘎吱作响,试图强行打开那扇我早已焊死的门。
门后,是赤壁冰冷的雨夜,是浓重的血腥味,是赵志强瞪大的眼睛,是无尽的逃亡路上的风霜和恐惧。
我以为我忘了。我以为林静早已彻底取代了张秀兰。
可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叫做张秀兰的、22岁的、惊恐万状的女人,从我精心扮演的林静的躯壳里猛地抬起头,面目狰狞。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个警察的肩膀,看到远处平静的海面。
然后,我转回视线,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
是我。
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没有颤抖。
福海猛地看向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慌乱。
他听不懂那句乡音,但他听懂了我的回答,看懂了我脸上的表情。
那一刻,我知道,他的世界,也随着我的这两个字,崩塌了。
我被带上车的那一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福海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捏着那根修补渔网的梭子,像个迷路的孩子。
车窗摇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我熟悉的世界。
车子缓缓启动,驶过村口那棵大榕树,驶过我曾无数次忙碌过的村委办公楼,驶过我凌晨帮工的那家餐饮店……
我闭上眼,不再去看。
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只是没想到,终点站,是这样一个再也回不去的黎明。
第四章
审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照得一切都无所遁形。手腕上的铐子沉重而冰凉,提醒着我此刻的身份——囚犯,张秀兰。
对面坐着两位警官,一位年长些,眼神锐利如鹰,是赤壁来的专案组负责人。另一位年轻些,负责记录,表情严肃。
张秀兰,知道为什么抓你吗年长的警官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被铐在一起、放在冰冷桌面上的双手。
…知道。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说说吧。1998年3月25日凌晨,赤壁市营里村出租屋,发生了什么
来了。那个我逃避了二十六年的夜晚,终究要被一字一句地剖开,暴露在这刺眼的灯光下。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从赵志强如何纠缠,如何怀疑我与周建平有染,如何持刀威胁,如何逼我写下莫须有的奸情,如何撕扯我的衣服、殴打我、最后掐住我的脖子…
我说得很慢,有时会停顿,需要努力从混乱恐怖的记忆碎片里提取顺序。
那些画面随着我的叙述,再次鲜活起来,血腥味和雨水的霉味似乎又萦绕在鼻尖。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他掐得我喘不过气,我眼前发黑…我摸到了枕头下的刀…我不知道砍了多少下…我太害怕了…我说到这里,喉咙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这是事实,是我记忆里的事实。
然后呢警官的声音依旧冷静,甚至有些冷漠。
然后…他松手了,倒在地上…流了很多血…他跟我说对不起,拜托我照顾孩子和父母…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冰冷的手铐上,
我…我拿了老鼠药想自杀,被他打掉了…他…他吐了…后来就不动了…
你砍了他多少刀
…记不清了,很多刀…我很乱…
具体部位
头…脸…手…背…乱砍的…
为什么砍那么多刀他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为什么还要追砍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我。
我猛地抬头,激动起来:我没有追砍!我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活着!他还跟我说话了!这是关键,我必须说清楚,我停下后他就倒在那里,我还给他擦…擦嘴…
警官沉默地看着我,似乎在评估我话里的真实性。审讯室里只剩下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令人心慌。
突然,他话锋一转:你之前寄给公安局一封信,还记得吗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封在武汉小旅馆写的绝笔信。它竟然还在!
…记得。
信里你说,‘准备与赵志强同归于尽’,‘没有勇气自首’,‘然后去死’。这怎么解释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这是不是说明你早有预谋砍死他之后又后悔了,所以逃跑
不是的!我急切地辩解,手铐撞在桌子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我当时快崩溃了!我觉得我杀了人,活不下去了,只想死之前把经过说出来!那不是预谋,那是绝望!
那你为什么没死
…我…我怕死…我颓然低下头,声音微弱,最后关头…我懦弱了…
接下来的问题更加密集,围绕着我和赵志强的婚姻细节,离婚后的纠缠,周建平其人,以及我逃亡的路线。我大部分都如实回答了,除了…
案发当晚,除了刀,你还用了别的东西吗警官突然问。
我的心猛地一缩。…没有。
确定吗比如,毒鼠强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试图钉穿我的谎言。
毒鼠强!这三个字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法医果然发现了!但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显得格外真实,我买的老鼠药是准备毒老鼠的,但我绝对没有给他吃!我自己想吃都被他打掉了!
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至少,在我的认知里是。
警官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闪烁。我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尽管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良久,他移开视线,对记录员说:记下来。嫌疑人否认投毒。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更大的迷雾笼罩下来。赵志强胃里的毒鼠强是哪来的难道…
一个可怕的、我一直不敢深想的念头再次浮现:是他自己吃的
为什么
真相,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扑朔迷离。
第五章
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刑事审判庭,庄严肃穆,国徽高悬。旁听席上坐满了人,各种目光交织在我身上。
福海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的角落,头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
审判长宣布开庭。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我却像隔着毛玻璃看戏,声音模糊,影像晃动。
直到检察官站起身,开始宣读起诉书。
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法庭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我的心上。
被告人张秀兰,因情感纠纷,心生怨恨,预谋杀害被害人赵志强…
预谋这两个字像毒针,刺得我猛地抬起头。
检察官无视我的反应,继续用毫无感情的语气描述着那个夜晚:…持事先藏于枕下的菜刀,朝赵志头部、颈部、背部等要害部位连续挥砍十六刀,手段极其残忍…杀人后,并未施救,反而清理现场,随后潜逃二十六年,毫无悔罪之意…
不是这样的!我几乎要喊出来。刀不是事先藏好的!是情急之下!我没有砍要害!我停了手!我写了信是因为崩溃!
但我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指甲掐进掌心,听着他将我的行为描绘成一场处心积虑的冷血谋杀。
接着,检方开始出示证据。
第一组,物证照片。投影屏上出现了那间出租屋的惨状——满地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墙上喷溅的血点,凌乱的家具…然后,是那把菜刀的特写,卷刃的刀口上似乎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
我胃里一阵翻搅,猛地扭开头,不敢再看。那些画面是我二十六年来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第二组,书证。我的那封绝笔信被放大投影出来。歪歪扭扭的字迹,绝望混乱的语句。
…准备与赵志强同归于尽……没有勇气自首…然后去死…
检察官着重圈出了这几句:这充分证明了被告人有明确的杀人意图和事后逃避法律追究的故意,所谓‘正当防卫’的辩解,完全是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
我浑身冰凉。当年崩溃下的文字,竟成了刺向我自己的利刃。
第三组,鉴定意见。尸检报告和法医鉴定结论被清晰地读出:…锐器多次砍击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头面部、双手臂多处创伤,符合抵抗伤和攻击伤特征…
一张张触目惊心的尸体解剖照片被出示,虽然打了部分马赛克,但那惨烈的程度依然让旁听席骚动不已。检察官刻意强调了十六刀这个数字,渲染着行为的残忍性。
第四组,证人证言。几个当年的老邻居出庭作证(通过视频连线),他们大多模糊地记得那对经常吵架的离婚夫妻,记得案发前一晚似乎听到激烈的争吵和摔打声。他们的证言虽然含糊,但隐约指向了关系恶劣、常有冲突。
检察官试图用这些来佐证我有杀人动机。
一组又一组的证据,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垒砌起来,试图将我彻底压垮,钉死在故意杀人的耻辱柱上。
我听着检察官义正辞严的总结陈词:…被告人张秀兰,犯罪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且潜逃二十六年,毫无悔罪表现,社会危害性极大…建议法庭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极刑!
极刑两个字,像最终的丧钟,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律师在旁边轻轻按了按我的手臂,示意我稳住。
检方的指控逻辑严密,证据链看似完整。尤其是那封绝笔信和十六刀的残忍程度,几乎将我正当防卫的辩解逼到了死角。
难道,真相真的就要这样被掩盖了吗
难道,二十六年的逃亡和恐惧,最终换来的就是这样一场被曲解的审判
一阵尖锐的心痛袭来。
就在这时,我的辩护律师站了起来。
审判长,公诉人指控我的当事人‘预谋杀人’,完全与事实不符!我方有证据证明,被告人才是长期家暴的受害者,案发时她的行为完全是为了阻止正在进行的严重不法侵害,属于正当防卫!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像一把利刃,劈开了法庭里压抑沉闷的空气。
反击,开始了。
第六章
我的辩护律师姓陈,一位目光沉稳的中年人。
他站起身,走到法庭中央,像一艘破冰船,准备撞开检方精心构筑的冰层。
审判长,公诉人描绘了一个处心积虑、冷血残忍的凶手形象。但真相恰恰相反,陈律师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我的当事人张秀兰,在长达数年的婚姻以及离婚后,长期、多次遭受被害人赵志强的家庭暴力和死亡威胁!案发当晚,她是在生命受到极度紧迫的危险时,才做出了绝望的反抗!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旁听席顿时一片哗然。
陈律师不慌不忙,开始出示我们的证据。
第一组,病历记录。投影屏上出现了一张张泛黄的纸页。
这是赤壁市人民医院1997年3月的急诊记录,陈律师清晰地念道,患者张秀兰,左侧肋骨骨折,软组织多处挫伤…自述‘被丈夫殴打所致’。
接着是另一份,1996年11月,头皮血肿,右臂尺骨骨裂…
一份份病历,像无声的控诉,揭示着那段婚姻里隐藏的残酷。旁听席上的议论声更大了,一些人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
第二组,证人证言。首先出庭的是我的弟弟,张建军。他坐在证人席上,看着我的方向,眼圈发红。
我姐和赵志强结婚后,就经常挨打。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哽咽,赵志强疑心病特别重,老是怀疑我姐外面有人。
动不动就打,有时拿皮带抽,有时抓着头发往墙上撞…我去劝过几次,他还连我一起骂…
为什么不报警陈律师问。
报过,张建军苦笑,警察来了,他就道歉,说下次不敢了。警察一走,打得更凶…他还威胁说,要是敢离婚,就杀了我全家…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剖开了那段看似平常的婚姻下的脓疮。
接着,一位当年的老街坊通过视频出庭。她证实:…是常吵架,也常听到秀兰哭。有一次我看到她眼角乌青,问她,她只说是自己摔的…唉,赵志强那个人,脾气是躁…
虽然证言模糊,但结合病历,家暴的图景逐渐清晰起来。
第三组,关键证据——赵志强亲笔写的威胁纸条。
陈律师将一张小心塑封起来的纸条投影到大屏幕上。字迹潦草而用力,仿佛带着戾气:
张秀兰,你再敢提离婚,我就先弄死你,再杀你全家!说到做到!
落款是赵志强的名字和日期,就在我们提交离婚申请后不久。
法庭上一片寂静。那张纸条上的恶意,穿透了二十六年的时光,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这充分证明了,陈律师沉声道,被害人赵志强性格偏执暴戾,且有明确的暴力威胁倾向。他的死亡威胁,并非案发一时的气话,而是一贯的行为模式!
他转向检方:公诉人指控我的当事人‘预谋杀人’,甚至将一把普通家用、随手放在茶几下的菜刀,臆测为‘事先藏于枕下’的凶器。
试问,如果真是预谋,她会选择这样一把卷了刃的破刀吗她会用砍十六刀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吗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真正的‘预谋’是什么是一个弱女子,在长期遭受暴力和死亡威胁后,出于极度的恐惧,为自己准备的一点可怜的、用于最后防身的工具!
他回到我身边,声音放缓,但更加有力:案发当晚,赵志强酒后再次上门,进行侮辱、殴打,最后扼住我当事人的颈部,致其窒息。
我的当事人在生命受到现实、紧迫的威胁时,挣扎中摸到枕下的刀进行反抗,完全符合正当防卫的构成要件!
至于所谓的‘十六刀’,陈律师加重了语气,在极度恐惧、愤怒和窒息导致的意识模糊状态下,反抗行为必然失控!不能以冷静状态下的标准来苛求一个正在遭受致命侵害的受害者!
她停止砍击后,赵志强并未立即死亡,甚至还能说话,这也反证了那些刀伤并非全部都是致命伤!
他最后总结:我的当事人,不是一个冷血的凶手,而是一个长期家暴的受害者,一个在生死关头奋力自救的可怜女人!她的行为,是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陈律师的话音落下,法庭里鸦雀无声。
我看到陪审员们交头接耳,神色凝重。检察官眉头紧锁,快速地和助手交流着。
旁听席上的福海,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他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道我过去的遭遇
我的心揪紧了。一方面,为律师的辩护感到一丝希望;另一方面,将最不堪的伤疤当众揭开,让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和难堪。
家暴受害者的身份,并不能完全洗刷我砍人的罪孽。但至少,它让所有人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
冰层被凿开了缺口。
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来临。因为死亡的真相,远不止那十六刀那么简单。
陈律师坐下了。他低声对我说:稳住。接下来,才是硬仗。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毒鼠强。
那把无形的、更致命的刀,还悬在空中。
检察官紧皱着眉头,快速翻阅着案卷,试图找到反击的突破口。
审判长!检察官高声说道,即便死因存在争议,但被告人持刀砍击是事实!其行为同样构成严重犯罪!
他的反驳显得有些苍白,但仍在努力维持着指控的框架。
就在这时,我的辩护律师陈律师再次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审判长,关于毒物的来源,以及案发前被害人的精神状态和行为异常,我方申请传唤最后一位关键证人——周建平出庭作证。
周建平!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他也来了
旁听席上又是一阵骚动。赵春梅死死盯住了证人通道入口。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穿着洗得发旧的夹克衫的男人,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很多,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不敢看我,也不敢看赵家的人,只是拘谨地站在证人席上,双手不安地搓动着。
证人周建平,请问1998年3月,你是否在赤壁市纺织厂担任机修工陈律师开始发问,语气尽量温和。
…是。周建平的声音嘶哑而微弱。
你是否认识被告人张秀兰
…认识,是同事。
被害人赵志强是否曾因为你和张秀兰的同事关系,而产生误会并进行骚扰
周建平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恐惧,他沉默了几秒,才艰难地点点头:…是。他…他找过我。
具体是什么情况请向法庭说明。
周建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案发前一天…大概是3月24号下午,赵志强突然跑到厂里找我。他喝了很多酒,眼睛通红,把我拉到厂后面的小巷子里…
他顿了顿,声音开始发抖:他…他拿出一把刀,抵在我脖子上,逼我承认…承认我和张秀兰有那种关系…我说没有,就是普通同事,他不信,骂我,还打了我一拳…
法庭里一片寂静,只有周建平颤抖的声音在回荡。
后来呢陈律师引导着。
后来…我看他情绪不稳定,怕他真的动手,就说…就说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周建平咽了口唾沫,他听了之后,突然怪异地笑了起来,说…
周建平停了下来,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他说什么陈律师追问。
他说…‘不用报警,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周建平复述这句话时,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惊惧,对,他就是这么说的。语气很怪,很…绝望,又有点吓人。
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句话像鬼魅一样,盘旋在法庭上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还说了别的吗陈律师的声音也绷紧了。
周建努力回忆着:他…他还问我,知不知道一种药,吃了像心脏病发作,死得快…我说我不知道,我是修机器的,不懂这些…他又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鼠药就行,但要吃够量’…
鼠药!吃够量!
这两个词,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里炸开!
我猛地想起案发那晚,赵志强剧烈的呕吐,以及呕吐物里那点异常的黄色粉末…
一个可怕得让我浑身冰凉的猜想,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难道…难道他早就吃了鼠药
陈律师显然也抓住了这一点,他立刻转向审判席:审判长!证人证言表明,案发前一天,被害人赵志强已有明显的厌世倾向和求死意图!
并且,他明确提到了‘鼠药’和‘吃够量’!这与我当事人购买的、用于毒老鼠的鼠药,以及法医检测出的高浓度毒鼠强,形成了致命的巧合!
反对!检察官猛地站起来,证人证言是孤证!且时隔二十六年,记忆可能存在偏差!不能据此推断被害人自杀!
并非孤证!陈律师毫不退让,请法庭再次审视案发现场的另一份关键书证——被害人赵志强亲笔书写的字条!
投影屏上再次出现了那张血迹斑斑的字条,那封被检方称为我伪造的遗书。
我深深爱着张秀兰,我不愿存在人间,爱人我真的爱你,永别了。
陈律师用激光笔指着那行字:‘我不愿存在人间’,‘永别了’!
这难道不是最直接的自杀告白吗结合周建平的证词,完全有理由相信,赵志强在案发前已心生死意!
他转向全场,声音沉痛:这才是真相!
陈律师斩钉截铁,我的当事人张秀兰,是家暴的受害者,是反抗者,但她绝不是投毒者,也并非唯一的、决定性的致死原因的实施者!赵志强的死亡,是其自身暴力行为和极端选择共同导致的结果!
法庭彻底沸腾了!
自杀竟然是自杀!
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这二十六年的逃亡,这半生的折磨,究竟是为了什么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变得更加幽深和令人窒息。
真相,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最终辩论环节,检方与辩护方的交锋达到了白热化。
我没有再说话。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被告席上,
我的心,在经过一连串的巨大冲击后,反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
休庭合议的时间漫长如年。当我再次被带上法庭时,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审判长手中的那份判决书上。
审判长开始宣读判决书,冗长的法律条文和事实认定部分,像背景音一样模糊。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直到最后——
...
法庭里空气凝固了。
…本院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张秀兰故意杀害赵志强的直接证据不足,关于毒鼠强来源的关键事实存疑,无法排除合理怀疑…
…被告人持刀反抗赵志强的家庭暴力,其行为具有防卫性质,但明显超过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损害,已构成故意伤害罪…
…鉴于其归案后能如实供述主要犯罪事实,且本案因婚姻家庭矛盾引发,被害人存在重大过错,其潜逃期间表现良好,未再实施任何违法犯罪行为…
…综合考量全案情节,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十条、第七十二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法庭里空气凝固了。
被告人张秀兰,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缓刑三年。
五年,缓刑三年。
这意味着,如果缓刑期间不再犯罪,我就不必再进监狱服刑。
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瞬间席卷了我。
支撑了我许久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我几乎瘫软在被告席上。不是完全的自由,却是一线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到的生机。
办理完一系列复杂的手续,我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阳光刺眼,空气陌生而新鲜。我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步履蹒跚。
马路对面,站着一个黑瘦的身影。是福海。他蹲在路边,脚下扔着几个烟头,显然等了很久。
他看见我,站起身,搓着手,走了过来。我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相对无言。
车…买好票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火车站,声音干巴巴的,打破了沉默,下午的。
我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两个字:……谢谢。
沉重的自由,也是自由。
而生活,总要继续。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跟上了前面那个沉默的背影,走向车站,走向大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