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尘埃与星光 > 第一章

1
红绳牵梦
>2008年深圳城中村,我和江屿挤在十平米阁楼啃冷馒头。
>他焊着从旧手机拆下的芯片:这堆废铁能做出比Windows更牛的系统。
>我裹着棉被记账,暖气是冒烟的小煤炉。
>创业第五年,合伙人卷款跑路那夜,他砸了键盘:我们完了。
>我默默抵押了婚房,借遍亲友凑出八十万。
>他红着眼写了三天三夜代码,我蹲在机房外啃馒头等他。
>2025年敲钟那晚,记者问他为何还穿洗旧的衬衫。
>他举起我腕间的褪色红绳:当年她用毛衣线编的,说能拴住好运。
>纳斯达克的星光落在我指尖的茧上,那里还沾着煤炉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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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寒夜焊梦
2008年冬天的深圳,寒气像条狡猾的泥鳅,专往骨头缝里钻。城中村握手楼的缝隙窄得可怜,吝啬地漏下些许天光,却慷慨放任所有潮湿阴冷的气息在巷子里长久徘徊。我踩着湿滑黏腻的水泥台阶往上走,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四个冷馒头互相依偎,硬得像石头。尽头那扇薄木板门后,就是我和江屿的疆域——十平米,斜顶,一个低矮得需要时刻弯腰的阁楼。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劣质煤块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泡面汤残余的油腻气息,还有永远散不掉的、属于电子元件和焊锡的金属焦糊味儿。唯一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水汽,把外面本就稀薄的天光滤得更加昏暗。
屋子中央,那个小小的铁皮煤炉正努力燃烧着,炉口上方,空气被灼烤得微微扭曲,几缕呛人的青烟顽强地钻出来,盘旋上升,最终消失在低矮发霉的天花板附近。这炉子是我们唯一的暖气,也是唯一能热饭的地方。
江屿背对着门,佝偻在那张摇摇晃晃、桌面被烫出无数焦黑疤痕的旧书桌前。一盏用旧台灯底座和裸露电线勉强凑合的简易灯悬在他头顶,昏黄的光圈只勉强照亮他面前一小块地方。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一个拆得七零八落的旧手机主板,手里拿着电烙铁,尖端烧得通红,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上面比米粒还小的芯片。焊锡丝融化时发出极细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更细微的白烟,迅速被寒冷的空气吞噬。他穿着那件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毛的深蓝色旧毛衣,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像一根绷紧的弦。
我轻轻带上门,把巷子里的湿冷和喧嚣隔绝在外。塑料凳脚划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江屿没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注意力依旧钉在那些微小的金属点上。
我把馒头放在冰冷的煤炉边沿,希望能借着那点可怜的热气把它们烘软些。然后赶紧脱掉同样冰冷的外套,裹上床上那条厚实却同样泛着潮气的旧棉被,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只露出脑袋和两只手。寒意依旧无孔不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

他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微微侧过头,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青影,像被人狠狠揍过两拳。电烙铁的红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
还好,我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目光落在他手边那一小堆拆解下来的旧芯片上,黯淡无光,沾着灰尘和松香,真能从这些……废铁里榨出油来
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怀疑。那些芯片来自他低价收回来的、别人淘汰的故障手机,在他眼里却是宝贝。
江屿放下电烙铁,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其中一粒芝麻大小的黑色方块,凑到灯下仔细端详,仿佛在鉴定一颗稀世黑钻。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持工具和寒冷,关节处有些发红僵硬。
废铁
他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但那双盯着芯片的眼睛却在昏黄的灯光下异常明亮,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陈曦,你看着,他转过身,正对着我,脸上是混合着疲惫与狂热的神情,这种表情我太熟悉了,每次他捕捉到某个技术灵感的火花时就会这样,就靠这些‘废铁’,我们迟早能做出一个系统,比Windows更牛!更快!更……
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一个足够震撼的词,最终用力挥了一下手中的镊子:……更他妈改变世界!
镊子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我裹紧棉被,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有眼底那抹近乎偏执的光。改变世界这个词从我们这十平米、靠煤炉取暖、啃冷馒头的阁楼里说出来,荒谬得像一个拙劣的玩笑。窗外,城中村特有的、混杂着炒菜油烟和廉价音响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更衬得他这句话像个飘在寒冷空气中的肥皂泡。
改变世界之前,我缩了缩脖子,打断他的豪言壮语,声音闷在棉被里,先改变一下我们今晚的伙食
我指了指炉边那几个倔强的冷馒头,指望它们能烤软点,还是指望你的‘世界级系统’能变个火锅出来
江屿眼里的光焰被我这盆现实的冷水浇得闪烁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冲淡了些许疲惫和环境的窘迫,显出一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未被磨平的棱角。他放下镊子,伸手拿起一个馒头,用力捏了捏,果然硬邦邦的。
啧,这硬度,当板砖防身都够格了。他掂量着,无奈地摇头,系统暂时变不出火锅,不过……他目光扫过煤炉,又看看我冻得发红的鼻尖,给你变个暖炉还是没问题的。
他把馒头放回炉边,然后拿起墙角一个边缘坑洼、搪瓷剥落大半的旧脸盆,小心地往里加了几块黑黢黢的蜂窝煤。炉火被他用铁钩子拨弄得旺了些,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新煤的边缘,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更多的热气混合着煤烟升腾起来,狭小的空间里温度似乎真的升高了一点点,至少靠近炉子的那半边身体能感觉到微弱的暖意。
喏,暖炉。他朝我努努嘴,带着点小得意,重新坐回凳子上,拿起电烙铁,又沉浸到他那堆废铁和改变世界的蓝图里去了。
我裹着被子,慢慢挪到离煤炉更近的小板凳上,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硬壳、封面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旧笔记本,又掏出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翻到最新一页,借着炉火和台灯的光,开始记录今天的开支。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狭小的空间里,与电烙铁的滋滋声、煤块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我们创业初期最真实的背景音。
馒头,四个,一块二。我低声念着,写下数字,字迹因为寒冷有些歪扭。
煤球,五块。
手机主板(坏),两块五(江屿收)。
泡面,三块(晚餐)。
……
每一项都精确到角,每一项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最后,我在页面下方用力划了一道横线,写下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现金余额:137.6元**。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我盯着那串冰冷的字符,沉默了很久。炉火的光在笔记本上跳跃,映得那个数字忽明忽暗。胃里空得发慌,冷馒头在炉边烘了这么久,也只是表皮摸上去不那么冰手,内里依旧坚硬冰冷。我拿起一个,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干涩的面粉味弥漫在口腔里,需要费力地咀嚼和吞咽。
江屿还在埋头焊接,灯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上,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而晃动。他眉头微蹙,嘴唇紧抿,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枚小小的芯片上,仿佛那是通往新世界的唯一密钥。窗外,远处隐约传来汽车驶过积水的哗啦声,楼下房东太太用潮汕话高声呵斥孩子的声音尖锐地刺破夜空,更近处,不知哪家劣质音响放着节奏强劲的港台流行歌,鼓点震得薄薄的楼板嗡嗡作响。
这城市的繁华与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属于我们的,只有这十平米里的寒酸、逼仄,还有那堆他眼中价值连城的废铁,以及我笔记本上那个不断缩小的、令人心惊的数字。
电烙铁又发出一阵急促的滋滋声,一缕新的白烟袅袅升起,迅速被头顶的寒冷空气稀释。我啃着冰冷的馒头,裹紧带着霉味的棉被,目光扫过江屿弓起的、写着倔强的背影,最后落在自己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上。改变世界这个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虚幻,像煤炉里跳跃的火光,温暖却短暂,无法真正驱散这浸入骨髓的寒冬。我们能改变的,或许只是明天能否吃上一顿热乎的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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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破釜沉舟
五年光阴,像深圳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汗水、无数次濒临崩溃的绝望和偶尔闪现的微光,奔涌而过。我们搬离了那个靠煤炉取暖的十平米阁楼,挤进了一个稍微像样点、至少有个独立小卫生间的旧公寓单间。那张伤痕累累的旧书桌也跟着搬了过来,上面堆叠的设备从废旧的手机主板,换成了几台嗡嗡作响的二手服务器机箱,指示灯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如同我们疲惫却不肯熄灭的心跳。
曦光系统的名字,是我在某个加班的深夜,看着窗外城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脱口而出的。江屿当时正对着满屏报错的代码焦头烂额,闻声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却像被闪电击中:曦光……陈曦的光好!就叫这个!它必须亮起来!
名字有了,骨架也逐渐搭建起来。江屿近乎燃烧生命般的技术天赋,加上我一点一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资金、跑断腿磨破嘴皮子拉来的零星投资,以及后来加入的合伙人孙立辉——他带来了一些关键的人脉和一笔在当时看来堪称救命的启动资金。我们的小团队蜗居在科技园边缘一个租金低廉的孵化器里,办公室狭窄拥挤,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外卖盒饭、速溶咖啡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混合气味。但每个人眼里都有光,一种相信自己在创造未来的光。
那光,在项目即将迎来第一个重量级天使投资人A轮意向的关键节点上,骤然被掐灭了。
电话铃声在死寂的凌晨两点炸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是银行信贷部一个熟识的经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事态紧急的急促:陈小姐,抱歉这么晚打扰。情况……很不好。我们刚接到风控预警,孙立辉名下的账户,就在一小时前,把他个人持有的以及他代持的几个关键公司账户里的流动资金,总计……六百八十万,全部转走了。收款方是海外的一个离岸账户,操作非常隐蔽。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握着电话的手指冷得像冰。我坐在床边,公寓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六百八十万……那是我们公司账上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是我们熬了无数个通宵、抵押了几乎所有能抵押的东西才换来的血!是几天后就要支付给供应商的关键货款,是下个月整个团队赖以糊口的工资!更是我们用来向天使投资人证明公司运营健康、值得投资的最后底气!
孙立辉……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他……人呢
联系不上。手机关机,家里没人。他……应该是跑了。
经理的声音带着一丝同情和无奈,陈小姐,你们……要有最坏的准备。银行这边,明早一上班,冻结程序就会启动。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悠长。像丧钟。
我僵坐着,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巨大的数字——六百八十万——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神经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比当年城中村阁楼里的冬天,冷上千倍万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隔壁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微声响——江屿刚从机房熬完一个通宵回来。他推开门,带着一身机房特有的、混合着臭氧和灰尘的味道,还有浓重的疲惫。看到我雕塑般坐在黑暗中,他愣了一下。
曦怎么不开灯还没睡
他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
惨白的光线瞬间填满房间,也清晰地照亮了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死灰般的绝望。
江屿脸上的疲惫瞬间凝固,转为惊愕和不安。他快步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抓住我冰冷僵硬的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
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急切。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我。最终,我只是颤抖着,把那个冰冷的、宣判般的消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挤出来:孙立辉……卷款……跑了。六百八十万……全没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江屿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他蹲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生命力的石像。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碎裂、崩塌。那里面燃烧了五年、支撑他熬过无数个通宵、攻克无数个技术难关的火焰,熄灭了。
几秒钟的绝对静止后,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呜咽的低吼,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向那张堆满了书籍、图纸和几台显示器的书桌!
操!!!
伴随着这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他双臂猛地横扫!哗啦——哐当——!
显示器被狠狠砸在地上,屏幕瞬间爆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映出他扭曲痛苦的脸。键盘被砸在墙上,塑料碎片和按键如同天女散花般四溅开来,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堆叠的书籍、图纸、文件夹被狂暴地掀翻,雪片般纷纷扬扬飘落,覆盖在那些破碎的电子残骸上。
他像疯了一样,赤红着眼睛,还在徒劳地寻找可以摧毁的东西,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最后,他颓然地、重重地跪倒在那片狼藉之中,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汗湿凌乱的头发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完了……
他的声音闷在双臂之间,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彻底的绝望,陈曦……我们完了……全完了……
那声音,像从深渊最底层传来,浸满了冰冷的泥浆。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我无声滑落的泪水砸在地板上的微响。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了。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淹没口鼻,窒息感真实而尖锐。我看着跪在狼藉中、肩膀剧烈颤抖的江屿,那个永远像块硬石头、天塌下来也能顶着技术难题往前冲的男人,此刻被彻底击垮了。
完了……他破碎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像垂死的余烬。
我的心,被这绝望的余音狠狠绞紧,痛得几乎痉挛。但就在这灭顶的黑暗里,一个冰冷到极致、坚硬到极致的念头,像水底的顽石,顽强地浮了上来——不行!不能就这么完了!五年,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日夜,多少次山穷水尽又咬牙挺过,那些啃着冷馒头在焊锡烟雾里做的梦,那些在投资人冷眼下反复修改的商业计划书,那些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干的衬衫……不能就这么被孙立辉这个混蛋碾碎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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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猛地攫住了我。那感觉,像是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滚烫的熔岩。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奇异地让混乱的大脑瞬间冷静下来。我用袖子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水,动作粗鲁得甚至有些狰狞。冰冷的绝望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
我站起身,动作因为寒冷和紧绷显得有些僵硬,但步伐异常坚定。我绕过地上散落的键盘碎片和飘落的纸张,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简陋的衣柜前。衣柜是房东留下的,油漆斑驳。我打开柜门,里面没几件像样的衣服,最底下,压着一个不起眼的、暗红色的硬纸袋。
我把它抽了出来。纸袋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但很干净。我坐到床边,就着惨白的灯光,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文件袋很薄,里面只有几页纸,却重逾千斤——那是属于我和江屿的房产证。一套位于关外、面积不大、位置也谈不上多好的两居室,是我们俩省吃俭用,加上我父母咬牙凑了一部分首付,才在去年勉强拿下的。它有一个朴素而温暖的名字,写在购房合同最显眼的地方:婚房。
江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手里的红本本,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骤然涌起巨大的惊恐和抗拒。
陈曦!你要干什么!
他嘶哑地吼出来,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却被散落的书籍绊了一下,又狼狈地跌坐回去。
我没看他。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死死捏着那本薄薄的、却承载着所有关于家和安稳未来幻想的证书。我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我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指尖在通讯录里飞快地滑动,找到一个名字——王经理,一个打过几次交道、在几家小贷公司间游走的资金掮客,为人精明甚至有点不择手段,但放款速度极快。
电话接通了,背景音嘈杂,带着夜场的喧闹。
喂王经理我陈曦。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冰冷得像一块铁,有笔急单,利息按你最高的规矩走。抵押物,一套两居室,红本在手,位置在龙岗中心城,市场价大概一百五十万。我要一百万现金,最晚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必须到账。行,还是不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被我这深夜来电和近乎蛮横的条件惊到了。随即,一个带着浓厚市侩和精明算计的声音响起:哟,陈总这么急一百五十万的房子要押一百万利息可是按天算的,日息千二,利滚利,您可想清楚了这可不是小数,周转不开,房子可就……
我知道规矩!
我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明天中午十二点,钱不到我指定账户,抵押作废。行,我现在发地址给你,带合同过来签。不行,我找别人。
我报出了我们公寓的地址。
……行!陈总爽快!我马上安排人!
王经理的声音立刻变得热络起来。
电话挂断。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不!不行!陈曦你疯了吗!
江屿终于踉跄着爬了起来,扑到我面前,眼睛赤红,像要滴出血来,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那是我们的婚房!是我们最后的窝!抵押给那种吸血鬼!那利息会把你骨头都啃光的!你会被拖死的!绝对不行!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濒临崩溃的眼睛。脸上依旧没有泪,只有一种被冰封住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我轻轻反问,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人,江屿,我们还有窝吗公司没了,我们就是两条丧家之犬!窝睡天桥底下吗
我用力挣脱他的手,将那本鲜红的房产证重重拍在冰冷的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石头!是能砸开生路的石头!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用它去填孙立辉挖出来的那个血窟窿!用它去付供应商的钱!用它去发工资!用它去撑到下一轮融资!用它去告诉所有人,他孙立辉跑了,但‘曦光’还没死!我陈曦还没死!
我猛地站起身,巨大的愤怒和决绝让我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我指着地上那些破碎的显示器、键盘残骸,指着这片象征着我们心血崩塌的狼藉,声音近乎咆哮:
你告诉我完了!江屿!你给我听清楚!
我逼视着他,一字一顿,像淬火的钢钉,狠狠钉进他的意识里,只要我陈曦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这破本子还在我手上,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肯借我一分钱!这事,就他妈没完!
婚房没了,可以再挣!公司要是真完了,我们这辈子就真完了!背着几百万的债,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一辈子!你甘心吗!
我的质问像重锤,砸在江屿苍白的脸上。他眼中的绝望和愤怒在我的嘶吼中剧烈地晃动、挣扎,像狂风中的烛火。他看着那本刺目的红本本,又看着我燃烧着近乎疯狂火焰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那根支撑着他咆哮和摧毁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蹲了下去,双手再次深深插进头发里。这一次,没有怒吼,只有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布满灰尘和碎片的水泥地上,裂开深色的痕迹。那是被逼到绝境、被剥掉所有保护壳后,最原始的痛楚和无力。
我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这个蜷缩在地、无声恸哭的男人。狠厉决绝的话语还留在舌尖,但心口那块冰封的地方,却因为他的眼泪,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上尖锐的酸楚。我别开脸,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城市巨大的、冷漠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默着。天,快亮了。而属于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用我们最后的堡垒作为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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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家底尽掏
刺眼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切在冰冷的复合地板上,形成一道明晃晃的光带。光带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无声地翻滚、沉浮。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墙角那台老旧的饮水机,偶尔发出咕噜一声沉闷的吞咽,像是垂死之人的叹息。
我坐在唯一还算整洁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硬壳记账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数字和潦草的电话号码。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或大或小的金额,以及一个刺目的红叉——代表着拒绝、推脱,或者干脆就是无法接通。
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和神经的高度紧绷,微微颤抖着。我盯着最新写下的那个名字——大学时睡在我下铺的姐妹林薇,后面跟着一个我犹豫了很久才填上的数字:五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勇气,我再次按下重拨键。听筒里传来单调而冗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我的神经上。
终于,电话接通了。
喂薇薇是我,陈曦。
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挤出一丝刻意的轻松。
曦曦啊!怎么啦听你声音不太对劲
林薇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惯有的热情。
铺垫的话在嘴边打转,最终还是被现实的冰冷碾碎。薇薇,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艰涩,我……遇到坎儿了。公司出了点事,急需一笔钱周转,大概……五万块。我知道这很突然,数目也不小,但我保证,最多三个月,连本带利……
电话那头瞬间的沉默,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我的心口。
曦曦……
林薇的声音迟疑了,那份热情像潮水般退去,换上了小心翼翼的疏离,五万……不是小数目啊。你知道的,我刚买了房,每个月房贷压得喘不过气,孩子下个月又要交兴趣班的钱……我老公那边……唉,现在钱真的特别紧张……
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难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薇薇,就当我借的,写借条,利息按银行最高的算!真的,就周转一下,救命的钱!
我的声音开始不稳,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不是利息的问题,曦曦,
林薇的声音充满了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是真拿不出来。要不……你再问问别人或者……找找银行唉,现在生意难做,你也别太拼了,有时候……该放手就放手吧,别把自己逼太狠……
该放手就放手……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进我最后强撑的盔甲缝隙里。一股冰冷的怒意和铺天盖地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我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嘶吼。五年!从十平米的阁楼啃冷馒头开始,多少次山穷水尽,我陈曦什么时候想过放手凭什么!
我知道了。
最终,我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冷得像冰渣。不等对方再说什么,我直接掐断了电话。听筒重重地砸在座机上,发出一声闷响。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巨大的挫败感和被背叛的冰冷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锐痛才勉强让我没有彻底崩溃。笔记本上,林薇的名字后面,那个刺目的红叉,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是行政助理小张,一个刚毕业不久、脸上还带着青涩的女孩。她探头进来,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犹豫。
陈总……
她声音很轻,带着迟疑。
什么事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刚才的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和生硬。
小张被我眼中的红血丝和冰冷的语气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声地说:……那个……刘工他们几个,在茶水间……情绪不太好……问……问这个月的工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轰——!
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工资!!
我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巨大的动作带倒了桌上的笔筒,笔噼里啪啦滚落一地。积压了一整天的屈辱、愤怒、绝望、还有对孙立辉刻骨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
你告诉他们!
我指着门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裂出来,孙立辉那个王八蛋!卷走了公司所有的钱!六百八十万!一分不剩!跑了!!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钱没了!公司账户被冻结了!我他妈现在也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在抵押房子!在借高利贷!在给人当孙子!!
我几乎是咆哮着,把最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撕开:
想要工资!好啊!让他们去抓孙立辉!抓到了,我陈曦给他们磕头谢罪!抓不到那就都给我等着!等我把这破公司卖了!等我去卖血!等我陈曦死透了!总有钱给他们结清!
想走现在就可以滚!大门敞开着!我陈曦绝不拦着!但我把话撂这儿!只要‘曦光’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陈曦还没死透!今天留下来跟我一起扛过去的,我陈曦记他一辈子!将来有我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他们!
我用尽全身力气吼完,办公室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小张吓得脸色惨白,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撑住额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燃烧过后的虚脱。
过了几秒,也许是十几秒,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张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似乎抽空了空气里最后一点生气。窗外阳光依旧刺眼,尘埃在光柱里不知疲倦地飞舞,像一个荒诞的默剧。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发信人:爸爸。
内容只有极其简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或询问:
**【工行卡尾号xxxx,转入三十万。家里就这些,先用着。注意身体。】**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简短的几行字上。三十万……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我爸妈攒了一辈子、准备养老、可能还包括给我弟弟娶媳妇的钱。他们甚至没有打电话来问一句能不能还、风险多大,只是沉默地,掏空了家底。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破紧闭的眼睑,汹涌而出。不是刚才那种愤怒的咆哮,而是无声的、汹涌的崩溃。我猛地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牙齿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嚎啕。咸涩的泪水疯狂地涌出,迅速打湿了手臂的布料,也洇开了记账本上林薇名字旁边那个刺眼的红叉。
窗外的城市在正午的阳光下喧嚣运转,车水马龙。而在这间冰冷绝望的办公室里,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恸哭,和那条来自至亲的、沉默却重逾千钧的短信。家底掏空的三十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是支撑,也是无法言说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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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生死代码
机房的门厚重而冰冷,像一堵隔绝生死的金属墙。推开它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声浪和混合着臭氧、电子元件高负荷运转散发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人掀一个趔趄。几十台机柜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整齐排列,指示灯疯狂闪烁,红的、绿的、黄的,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海。服务器风扇全力嘶吼的噪音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低沉而持续,像无数只愤怒的蜂群在耳边轰鸣,震得人胸腔都在共鸣。
机房深处,那片光海的核心区域,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投下惨淡的光圈。光圈里,江屿像一座凝固的雕塑,嵌在转椅中。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背里,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埋进那三块巨大的、不断滚动着密集代码的显示器里。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像两个黑洞。嘴唇因为长时间缺水而干裂起皮,渗着细微的血丝。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已经连成一片青黑。
他身上还是五天前冲进这里时穿的那件灰色连帽卫衣,皱巴巴的,前襟上沾着几滴早已干涸发黑的咖啡渍。手边,一个巨大的黑色马克杯里,残留的咖啡底已经干涸结痂,旁边散落着几个空的速溶咖啡条包装袋和几个捏扁了的能量饮料罐。
他盯着屏幕,眼神直勾勾的,瞳孔深处只剩下那些飞速滚过的字符。手指偶尔在键盘上敲击几下,动作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迟滞,但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他仿佛已经和这轰鸣的机房、这冰冷的机器、这无尽的代码融为一体,呼吸的频率都似乎被风扇的嘶吼所同化。
我提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放轻脚步,几乎是屏住呼吸,穿过那些轰鸣的机柜,走到他身后。巨大的噪音几乎吞噬了脚步声。我把塑料袋轻轻放在他脚边的空地上,里面是几瓶矿泉水,几包压缩饼干,还有四个冰冷的白面馒头——和当年城中村阁楼里啃的一模一样。
他毫无反应。整个人沉浸在那个由代码构筑的世界里,屏蔽了外界的一切。
我默默地蹲了下来,就在他椅子旁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机柜金属外壳。机柜内部风扇的轰鸣和震动清晰地传过来,震得骨头都在发麻。我拿出一个馒头,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啃着。干涩粗糙的口感,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酸。目光落在江屿放在键盘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敲击和高强度工作而异常突出,微微红肿,指尖甚至有些地方磨得发白。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屏幕上不断刷新的代码,风扇永不停歇的嘶吼,还有我手中那个一点点变小的、冰冷的馒头。机房里的空气浑浊而灼热,带着浓重的金属和塑料被炙烤的味道,闷得人透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江屿的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放在键盘上的那只手,手指似乎想要蜷缩起来抓住什么,却因为僵硬和无力,只是徒劳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向前一栽!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显示器边缘!
砰!
一声闷响,在巨大的噪音背景下并不突出,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江屿!
我失声惊呼,手里的半个馒头掉在地上。我猛地扑过去,双手扶住他瘫软下滑的肩膀。
他靠在我身上,身体沉得不可思议,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木头。眼睛紧闭着,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全是破碎的、意义不明的代码指令和技术术语。他的额头被显示器边缘磕红了一片,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卫衣布料灼烧着我的掌心。
江屿!醒醒!看着我!
我用力拍打他的脸颊,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地变调。触手的皮肤烫得吓人。
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空洞,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浓雾,费力地转动着,好半天才迟钝地聚焦到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熟悉的锐利和专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迷茫和透支到极限后的麻木。
……曦……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风扇的噪音淹没。他试图抬起手,手臂却只是沉重地晃动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
是我!是我!
我紧紧抓住他滚烫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你发烧了!不能再熬了!必须休息!现在!立刻!
我试图把他从椅子上架起来。
不……
他极其缓慢地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眼神却固执地想要飘回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屏幕,……核心……日志……冲突……还没……定位……
每一个词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定位个屁!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混合着愤怒和心痛,冲他嘶吼,你不要命了吗!孙立辉卷走的只是钱!你要是倒下了,我们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吗!
我用力摇晃着他滚烫的身体,试图把这句话塞进他那被代码填满的脑子里,核心冲突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回答我!
我的眼泪滴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似乎被这滚烫的液体灼了一下,涣散的眼神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清明。他看着我布满泪痕、写满恐惧的脸,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都……重要……
嘶哑的声音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固执。他闭上眼睛,深深地、极其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然后,他猛地、几乎是凭借着一股非人的意志力,用手臂死死撑住桌面,身体竟然一点点地从我怀里挣脱出来,重新、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坐直了!
他不再看我,布满血丝、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回那滚动的代码洪流上。汗水顺着他紧绷的额角滑落,滚过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滴落在键盘上。那只红肿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抬起,重新悬停在键盘上方。
指尖落下。
嗒。嗒。嗒。
缓慢,沉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每一次敲击,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屏幕上,光标在密集的字符森林中,极其艰难地、一步一顿地向前移动。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如同濒死战士般重新投入战场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次敲击键盘时手臂肌肉不自然的痉挛,看着他额头上那片刺目的红肿和不断滚落的汗水。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无力感将我死死攫住。
最终,我没有再试图拉他。我只是默默地、颤抖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然后,我重新在他脚边冰凉的地板上蜷缩下来,后背紧紧贴着轰鸣震动的机柜。我拿起那个掉在地上的、沾了灰尘的冷馒头,没有拍打,直接塞进嘴里,用尽力气,一口一口地啃着。牙齿用力咀嚼着干硬的面团,混合着无声滑落的、咸涩的泪水,一起咽下去。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守着这堆轰鸣的机器,守着这冰冷的代码,守着这最后渺茫的希望。就像当年守着那个呛人的煤炉一样。你敲你的代码,我啃我的冷馒头。要倒,就一起倒在这条路上。
机房的噪音依旧震耳欲聋,风扇嘶吼着,将灼热的气流吹拂过我们。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轰鸣的机柜,一口一口,用力咀嚼着那个混合了灰尘和泪水的冷馒头。喉咙干涩发紧,每咽下一口粗糙的面团都像是在吞咽砂砾。目光却死死锁在江屿身上。
他重新坐直了,像一根被强行钉回原地的朽木。背脊僵硬地挺着,头微微前倾,几乎要抵到屏幕上。每一次敲击键盘的动作都变得异常沉重、缓慢。嗒……嗒……嗒……间隔越来越长,仿佛每一次抬起手指都需要对抗万钧之力。汗水在他苍白的脸上蜿蜒流淌,汇聚到下巴尖,然后无声地滴落,在黑色的键盘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突然,他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指尖距离按键只有几毫米。整个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摇晃,幅度越来越大。那只悬停的手,连同手臂、肩膀,都开始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江屿!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失声叫道,下意识地就要扑过去。
就在他身体即将再次前倾倒下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用那只没悬空的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抓住了桌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可怕的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木质的桌面里!硬生生将自己即将崩溃的身体拽住!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那几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发间淌下。
然后,奇迹般地,那剧烈的颤抖竟一点点平息下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层浓重的迷雾似乎被这濒临崩溃的极限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不顾一切的专注。他不再看键盘,目光像淬火的钢钉,死死地钉在屏幕的某个位置——那里,一行行日志正疯狂地向上滚动。
他的手指,不再犹豫,也不再沉重。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精准和速度,重新落了下去!
哒哒哒哒哒——!
密集的敲击声骤然响起,如同狂风骤雨!快得几乎连成一片!那速度,那力度,与他刚才摇摇欲坠的样子判若两人!屏幕上,光标在字符的海洋里疯狂地穿梭、跳跃,一行行指令被飞速地修改、覆盖!
我蹲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手里的馒头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屏幕幽光下燃烧着最后生命火焰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在键盘上几乎化为残影的手。那是一种怎样的意志在身体彻底崩溃的边缘,被逼出的、焚尽一切的最后潜能!
时间在密集的键盘敲击声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惨淡的正午阳光,渐渐染上黄昏的暖橘,又最终沉入一片深蓝的夜幕。机房里恒定的灯光和机器轰鸣,模糊了昼夜的界限。
不知道过了多久。
骤然!
那如同暴雨般密集的键盘声,毫无预兆地停了!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服务器风扇低沉而持续的嗡鸣。
江屿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他的双手还悬停在键盘上方,保持着最后敲击的姿势,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僵硬的、近乎石化的表情。
几秒钟的死寂。
突然,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紧接着,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完全破了音的吼叫,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彻底解脱的崩溃:
成……成了!!!
这两个字,像耗尽了他生命里最后一丝力气。吼声未落,他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一软,从椅子上直接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江屿!
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他瘫倒在地,身体微微抽搐着,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望着布满管线的天花板,嘴角却向上咧开一个极其难看、却又无比真实的弧度。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拉风箱般的嘶鸣,汗水彻底浸透了他的头发和卫衣。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臂,那只红肿僵硬、指尖磨破的手,颤抖着指向依旧亮着的屏幕。屏幕上,刚才疯狂滚动的代码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简洁的绿色提示符,在幽暗的背景中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芒:
**【核心日志冲突已解决。系统自检通过。状态:稳定运行。】**
我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行绿色的字符上。一瞬间,巨大的、失重般的狂喜猛地攫住了我!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筑起的、用恐惧和绝望堆砌的堤坝!成功了!那该死的核心冲突!那几乎压垮我们最后脊梁的致命一击!被他用命拼出来了!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泪水!我扑在他身边,紧紧抓住他那指向屏幕的、还在颤抖的手,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成了!江屿!成了!我们成了!
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他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望着天花板,脸上那个难看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如同坏掉风箱般的嗬嗬笑声,混合着粗重的喘息。笑着笑着,眼泪也从他布满血丝的、大睁的眼角汹涌地滑落,混着汗水,迅速洇湿了耳边的水泥地。
我们一个躺在地上,一个跪在旁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服务器永不停歇的低沉轰鸣声中,像两个疯子,又哭又笑。那行冰冷的绿色提示符,静静地散发着光芒,像无尽黑暗深渊里,终于点亮的一颗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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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星光不忘
2025年,春末。纽约曼哈顿下城,百老汇大街与华尔街的交汇处,纳斯达克交易所巨大的电子幕墙,如同一条流淌着金钱与欲望的光之河流,昼夜不息地冲刷着这座金融圣殿。无数巨幅广告牌和跳动的股票代码在玻璃幕墙上交相辉映,将午后的阳光折射成一片令人目眩的彩色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昂贵香水、雪茄余味、新印刷钞票油墨以及无形的巨大压力的气味。交易所内部,巨大的交易大厅人声鼎沸,穿着笔挺西装、神情专注或焦灼的交易员们如同工蚁般穿梭不停,电话铃声、指令声、键盘敲击声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轰鸣背景音。
此刻,大厅一侧特设的观礼台区域,却笼罩在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里。明亮的聚光灯将小小的敲钟台照得纤毫毕现,台下黑压压挤满了来自全球各大财经媒体的记者,长枪短炮的镜头齐刷刷地对准台上。闪光灯此起彼伏,亮如白昼,发出密集的咔嚓声。
我站在江屿身边,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身上穿着设计师量身定制的高级礼服,剪裁完美,面料挺括,闪烁着珍珠般内敛的光泽。颈间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在聚光灯下折射出璀璨的冷光,与腕上那块限量款的铂金镶钻腕表相映生辉。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每一根发丝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我微微扬起下巴,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成功者的从容微笑,迎接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带着探究、羡慕或审视的目光。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身昂贵的铠甲之下,身体正微微僵硬着。脚下那双全新的、鞋跟锋利如锥的高跟鞋,正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折磨着我的脚踝,提醒着我与这个金光闪闪的殿堂之间,那尚未完全弥合的距离感。手心,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正渗出细密的汗。每一次闪光灯的爆亮,都让我眼前有瞬间的恍惚。
江屿站在我左侧。他今天同样西装革履,深色的定制西装勾勒出他比年轻时清瘦许多却依旧挺拔的身形。然而,在所有媒体镜头的聚焦下,在所有衣冠楚楚的投行高管、合作伙伴的簇拥中,他身上的那件衬衫,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一件洗得有些发旧、领口袖口边缘甚至能看出细微磨损痕迹的纯白色棉质衬衫。虽然熨烫得极其平整,但那种柔软的、带着无数次洗涤痕迹的质地,在周围一片崭新挺括、泛着高级光泽的面料中,像一颗朴素的石头掉进了珠玉堆里。
敏锐的财经记者们立刻捕捉到了这个不合时宜的细节。在例行的、充满溢美之词的简短采访环节后,一位金发碧眼、语速极快的女记者,在获得提问许可后,立刻将话筒精准地递到江屿面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好奇笑容:
江先生,祝贺‘曦光科技’取得历史性的成功!您的远见卓识令人钦佩!
她开场白流利而热情,话锋却随即一转,目光锐利地落在他那件旧衬衫上,我们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细节。在今天这个举世瞩目的、标志着巨大财富和荣耀的时刻,您依然选择了一件看起来……嗯,非常朴素、甚至有些年头的衬衫。请问,这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是您个人独特的‘幸运符’,还是某种……刻意的低调宣言
问题一出,台下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镜头都更加聚焦在江屿身上,捕捉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聚光灯下,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没有立刻回答记者,而是极其自然地、温柔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他轻轻抬起了我的左手手腕。
聚光灯的光束立刻追随着他的动作,精准地打在我的手腕上。那里,没有佩戴任何名贵的珠宝。只有一条细细的、编织手法略显朴拙、颜色已经褪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毛的暗红色手绳。在璀璨的钻石和铂金光芒的映衬下,它显得如此黯淡,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不容忽视。
江屿握着我的手腕,将它轻轻举起,让那条褪色的红绳清晰地暴露在无数镜头和闪光灯下。他的动作轻柔而郑重。
幸运符
他开口了,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喧嚣的大厅,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目光依旧温柔地落在我的脸上,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
是的,它确实是。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陈年醇酒般的沙哑和暖意,十七年前,在深圳一个冬天冷得像冰窖的十平米小阁楼里,我的妻子,陈曦,
他念出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用她仅有的、一件旧毛衣上拆下来的毛线,搓成了这条红绳,亲手给我系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交易所大厅里。连那些永不疲倦的交易员们,似乎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她说,
江屿的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张或惊愕或好奇的脸,最终又落回我的眼中,那眼神深邃得如同星海,这线,搓得紧一点,就能把好运拴住,拴在我们俩的手腕上,就再也跑不掉了。
他的话语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将时光拉回那个遥远的冬日。我仿佛又闻到了劣质煤块燃烧的呛人硫磺味,看到了昏黄灯光下他焊着旧芯片的背影,感受到了小煤炉那微弱却拼命散发的暖意,舌尖甚至泛起了冷馒头的干涩……还有,他手腕上第一次系上这条红绳时,指尖那笨拙而珍实的触感。
台下,一片寂静。只有纳斯达克巨大的电子幕墙上,代表曦光科技的股票代码XG后面,那串天文数字依旧在疯狂跳动、攀升,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绿光。
江屿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他微微低下头,目光凝视着那条褪色的红绳,拇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惜,摩挲着上面那些磨损起毛的地方,仿佛在触摸着时光本身。
从那个只有一个呛人小煤炉取暖的阁楼,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金碧辉煌、象征着世界之巅的交易所大厅,最终穿透巨大的玻璃幕墙,投向外面那片被无数摩天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纽约午后的天空,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感,到今天站在这里,看到‘曦光’的名字刻在纳斯达克的星光里……
他停顿了一下,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这条绳子,一直没松开过。我们,也一直没松开过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雷鸣般的掌声骤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交易大厅!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闪光灯更是疯狂地闪烁起来,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记者们脸上写满了震撼和动容,那些精明的投行家、分析师们,眼中也流露出少有的、超越商业计算的敬意。
掌声、闪光、鼎沸的人声,如同巨大的浪潮将我包围。我站在那里,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眼眶却无法抑制地阵阵发热。手腕上,那条褪色的红绳被他指尖的温度熨烫着。我微微蜷起手指,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指腹——那里,在精致妆容的覆盖下,依旧能触摸到几处细微的、经年累月留下的、无法完全磨平的薄茧。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永远也洗不掉的……煤灰的气息。
这气息混合着纳斯达克冰冷的、属于金钱和科技巅峰的空气,如此矛盾,又如此真实。它无声地提醒着我,无论此刻的星光如何璀璨,我们灵魂的底色里,永远烙印着那个冬天,小煤炉里奋力跳跃的、微弱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