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祠堂的柴房里只剩下一盏将熄的油灯,在铁链与石墙之间投下摇曳的鬼影。
陈婆蜷缩在角落,枯瘦十指早已血肉模糊,指甲翻裂,却仍机械地在地上划动。
她口中喃喃不止,声音断续如风中残絮,可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坟底爬出的咒语。
“……她娘扎的娃娃……眼睛会跟着人转。”
话音未落,窗外一缕白影贴墙掠过,轻得像一片落叶滑过青砖。
那是桑浅放出去的清明纸仆之一,通体素白,无面无耳,只在纸面嵌着极细的铜丝,如神经般密布全身。
它没有五官,却能感知声波震动;它不靠双目视物,却借月光在铜丝上的折射捕捉唇形。
此刻,它静静伏在窗缝外,纸身微颤,将每一句低语尽数吞入体内。
片刻后,它悄然退走,沿着屋檐、绕过枯井、穿过乱草丛,最终潜回义庄。
桑浅正坐在灯下,面前摊开一张泛黄残稿,边缘焦黑,似曾遭火焚。
她抬手接住归来的纸仆,那纸偶轻轻落在她掌心,翅膀微张,以三下短促拍动传递信息——如同摩斯密码,无声却清晰。
她闭了闭眼,指尖缓缓摩挲过掌心跳动的节奏,随即提笔,在纸上勾勒出一段扭曲符文般的图谱。
“会转眼的娃娃……”她低声重复,目光落在图谱中央一个被反复描画的人形轮廓上。
七窍皆开,眼眶深陷,但两颗用黑砂点成的眼珠,竟以特殊角度嵌入纸骨,可随光线偏移而轻微转动——这不是装饰,是机关,更是意图唤醒某种存在的尝试。
母亲当年留下的“七窍活偶”,从未只是祭品。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记忆深处浮现出幼时一幕:暴雨夜,母亲跪在灵堂前,手中捧着一只尚未完工的纸童,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词句。
那一晚,纸童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直勾勾盯住了门口的桑元礼。
第二天,母亲就消失了。
而现在,陈婆疯癫中的只言片语,竟与那段尘封往事严丝合缝——“东南老井”,正是桑母常年取浆之处。
那种名为“阴泉浆”的原料,混着腐叶、骨灰与晨露,专用于制作通灵纸偶。
世人只道是迷信陋习,可桑浅如今明白,那不是迷信,而是一种被遗忘的技艺,一种试图跨越生死界限的禁忌探索。
她翻开残稿夹层,终于找到那张几乎碎裂的纸条,字迹清冷如霜:
“若魂可寄纸,则生死非关呼吸。”
刹那间,一道惊雷劈开迷雾。
原来母亲早就在试——用纸为壳,以浆为血,借竹为骨,将人的神识短暂封存于死物之中。
这不是邪术,是逆命之举!
她指尖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
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共鸣,让她几乎要笑出来。
她不是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但她,或许是第一个能走完的人。
与此同时,族祠偏院,桑元礼负手立于月下,神色阴沉。
两名黑衣道士立于阶下,袍角绣着银灰符纹,腰间悬着镇秽铃。
他们是邻县净秽堂的游方道士,专克“借形通幽”之术。
“你们亲眼所见?”桑元礼问。
其中一名道士冷笑:“那老妇亲口所说,桑氏妇人曾制出会动眼珠的纸人,且夜间自行跪拜。此乃‘寄魂傀儡’,触天道禁忌,若不及时铲除,必酿大祸。”
“好。”桑元礼眼中寒光一闪,“三日后,当众施法,烧尽所有纸作,让全村看看,什么叫做‘正道除祟’。”
交易已定,重金许诺,杀机暗伏。
而这一切,早在桑浅预料之中。
当夜,义庄内烛火未熄。
她取出三只最旧的纸偶——一只纸马、一只纸婆、一只纸童,皆是初学时所制,粗糙笨拙,却已在风雨中守了义庄多年。
她没有半分犹豫,一刀割开纸皮,剥去外层彩纸,露出内部交织的竹骨。
接着,她将竹心深处那一粒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结晶碾碎——那是她多年来无意间灌注心神所凝成的“心核”,微弱如尘,却是纸偶生“灵”的根源。
粉末落入新调的纸浆中,与苎麻、阴泉浆、朱砂混合,搅成浓稠暗红的糊状。
她亲手抄纸,晾晒,塑形,制成三只小巧玲珑的纸雀,羽翼薄如蝉翼,通体洁白,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小豆子蹲在一旁,看得出神:“小姐……这三只,是要送去烧的吗?”
桑浅没答,只是轻轻抚过纸雀的脊背,指尖感受到那一丝极其微弱的震颤——像心跳,又像回应。
她嘴角微扬,眸光如刃。
“他们要烧纸?”
“我便送他们……最该烧的东西。”三日后,日头正高。
村中祠堂前的空地被清扫一空,青石板上铺满了符纸与香灰。
净秽堂的两名道士立于法坛两侧,黄符在手,镇秽铃轻摇,口中念念有词。
桑元礼一身深灰长袍,端坐主位,目光如刀,扫过围拢而来的村民。
他身后竖着一捆捆扎好的纸马、纸人、纸屋,皆是桑浅平日所制,今日尽数收缴而来,堆如小山。
“此物非吉,乃秽魄所依!”年长道士声若洪钟,指尖雷符一扬,“桑氏女以死人之术惑乱人心,若不除之,恐招阴祸!”
人群骚动,窃语四起。
有人点头称是,有人却悄悄后退半步——那夜陈婆疯语、纸影穿墙之事,仍如阴云压在心头。
就在此时,义庄方向走来一道纤细身影。
桑浅披着素白麻衣,发间无簪,脸上无妆,双手捧着三只小巧纸偶,缓步上前。
纸偶形态稚拙,一为童子,一为老妪,一为瘦马,皆是旧作,边缘泛黄卷曲,似经年风吹雨打。
她径直走到法坛前,将三只纸偶轻轻放下。
“我愿自焚其物,以证清白。”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仿佛冰珠落玉盘。
道士互视一眼,冷笑着接过纸偶,迅速贴上三道朱砂雷符,口中咒语骤急。
火折子一点,烈焰腾空而起!
噼啪——!
火焰升腾刹那,异变突生!
那堆成灰烬的纸偶残骸中,竟同时爆开三道白影!
三只纸雀振翅而起,羽翼薄如雾纱,带着火星四溅的残烬,直扑道士面门!
“什么?!”
三人惊退不及,纸雀已撞脸碎裂——细粉飞扬,随呼吸钻入鼻腔。
瞬息之间,他们眼神涣散,面色剧变。
“山……山塌了!”年轻道士嘶吼,双手乱抓,“纸……纸人爬出来了!它们在哭!在拉我下去——啊!!”
年长者踉跄后退,道袍撕裂,满脸惊怖:“地下伸出的手!全是纸做的!我踩到了头颅!头颅在笑!!”
桑元礼霍然站起,怒喝:“住口!镇定!这是幻术!”
可话音未落,那年长道士竟跪地叩首,涕泪横流:“饶命!饶了我吧!我不是要毁你们的壳……不要拖我进纸坟啊——!”
两人抱头狂奔,翻过土墙,跌入荒草,一路惨叫不绝,再不敢回头。
死寂。
祠堂前,鸦雀无声。
风卷着灰烬打转,残火噼啪作响。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村民,此刻个个面如土色,有人腿软坐地,有人下意识后退,避着桑浅的目光,仿佛她周身缭绕的不是人影,而是万鬼低语。
唯有赵屠户猛然上前,从怀中抽出一把菜刀,“锵”地一声狠狠插入自家门框,刀刃没入寸许。
“谁再敢说她是妖,先问问我这把刀!”他眼眶赤红,声音震颤,“我儿走时,是她扎的纸马送他上路!那晚,我亲眼看见马尾动了一下……那是安心啊!”
人群哗然,却无人再敢出声。
桑浅站在义庄门前,逆光而立,身影单薄却如钉入大地。
她指尖轻抚掌心一只新扎的小纸人——不过三寸高,眉目未画,却以一块暗褐色的碎木为骨。
那木片原是桑元礼丢弃的族名牌残角,如今被她磨碎融进纸浆,成了这纸人的脊梁。
她凝视着那无面小人,唇角微启,低语如刃:
“你说我是秽物……那我就用你的名字,做我的眼。”
夜深。
万籁俱寂,唯有风掠屋脊。
一只纸雀悄然飞临祠堂屋顶,轻落瓦缝之间。
它通体素白,眼眶处两缕铜丝微颤,映着冷月清辉,一眨不眨,如守夜之灵。
而在义庄深处,桑浅摊开母亲残稿,指尖停在东南方位一处模糊标记上。
她忽然停顿——
纸雀传回的震动,极轻,极细,却规律得诡异。
三短,两长,一停。
像某种节拍,像某种呼唤。
她瞳孔微缩,心头骤然一跳。
这频率……竟与残稿边缘那行几乎褪尽的小字,隐隐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