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斜,天光渐沉。沈家后院,丁香与蔷薇交缠,微风携着花香拍打灰瓦青石,仿佛要将白昼最后的温存,一寸寸揉进沈知遥指间。她端着一卷新近誊抄的账册,归置案头,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书案后,是刚由杏儿奉上的碧螺春,还氤氲着清浅水气。
院中一片静谧。风过细竹,影影绰绰。知遥静静伫立,目光越过窗棂,望向不远处的廊下。近来,沈家上下对她的态度微妙变化,皆被她尽收眼底。她不过庶女之身,却在这重重内宅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稍稍露出锋芒,便有人开始戒备——她心知肚明,却不得不步步小心。
墙角疏影里,杏儿低声禀报:“小姐,太太那边刚传来话,今夜前厅有家宴,请您整衣早些过去。”杏儿垂眸,声音里带着隐约的紧张。
知遥微垂睫毛,掩住眸中的笑意:“知道了。你去帮我准备衣裳吧。”
杏儿应诺,刚退下,门外便传来一道脚步躁急、杂乱的声响。紧接着,院墙外突兀传来一声惊呼,似乎夹杂着呛水与呼救之音。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院中的寂静瞬间被击碎。不待知遥细想,杏儿已慌乱回头:“小姐,好像是碧湖边出事了。”
沈知遥心头微动,本能地放下茶盏,快步前行。沿着回廊疾走,丁香花瓣在袂边扑簌。随着她靠近,心头隐隐生出异样的躁动。空气里有浮躁的情绪,有散乱的思绪——有人惊恐,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惴惴不安。
她借着暮色望去,只见沈家人等已聚于湖畔,丫鬟小厮们手忙脚乱,勉力拉扯着湿漉漉的仆从。湖面波澜未平,一人已被捞起,面色惨白,手脚发抖。旁边还有几名家生子围观,神情各异,私语不断。
沈如兰端坐于湖边竹椅,脸色冷静,目光带着审视。她眉心微蹙,见到知遥,露出几分关切神色:“妹妹,你可吓着了?莫要过来,湿气重。”
话虽如此,却并未真正阻拦。沈知遥止步数步之外,望向落水仆从,对方身形单薄,是二房身边使唤的小厮阿全。阿全此刻浑身战栗,双目失焦,面颊贴水草,喉间只剩呜咽。
人群后,沈衡着墨青锦袍快步赶来。二叔素来不问杂事,今日却亲至湖畔,眼中意味深长。众人自觉退让,让出一条道来。
沈衡双手背负,沉声质问:“这湖边原不许仆役嬉闹,阿全,你为何无缘无故落水?可有人作祟?”
阿全闻言,面色骤白,下意识看向人群。沈知遥心念微动,极快地捕捉到几道杂乱的心声——
“明明是……谁让他靠近的?”——夹杂着一丝恐惧。
“可莫要说出来……要坏事!”——隐约的警告。
“今日沈家可热闹了,主子若查得太细,只怕连带着……”——幸灾乐祸。
沈知遥静静立于原地,不动声色。就在这纷乱心绪间,她捕捉到阿全压抑的自语:“不能说,说了就完了……她——她瞧着什么都知道似的。”
她心头一紧,冷静地用目光扫视众人,不露痕迹地对上阿全那迅速闪避的目光。他已将秘密藏得很深,却又惧怕被洞悉。
沈如兰从椅上微微前倾,声音温柔:“阿全,你别怕,有什么如实回禀。姨娘前番才要你让事,宅子里若有人为难,你大可直说。此地没有外人。”
沈如兰的言辞表面和气,实际上每个字都在试探。她的心声如轻纱般掩埋在温柔底下:
“自妹妹醒来后,院中常出奇事,莫非是她使了什么手段?要试探清楚……”
沈知遥收敛微笑,静静听着,心中波澜几番。那句心声,将嫡姐的疑虑刺得分明。
这时,沈衡已沉声命令:“立刻查清今日湖畔可有可疑之人。若有人私下教唆,免不得家法伺侯!”
气氛骤然紧张。人群簇拥,老管事惶然请罪,小厮丫鬟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就在众人犹疑之际,沈知遥缓步前行两步,一襟衣摆曳地,淡色长裙与夕阳融为一色。她目光落在阿全身上,语调平静:“阿全,湖边堆放的柴薪向来规整,今日为何偏偏散落一旁?你所跌落之处,地面有湿滑泥泞,谁曾提前取过柴?”
话音未落,阿全的脸色更加苍白,支吾片刻:“是,是我自已贪玩,一时不慎……”
沈知遥不带情绪,继续道:“阿全自幼怕水,不敢近湖。你下意识就想往岸上爬,可脚下有草绳被人为系住,根底松脱。若非旁人动手,怎会如此巧合?”
众人喧哗,议论声起。
沈衡眸色微冷,锐利地盯住阿全:“你倒说说,谁让你到湖边取柴?谁递了那根草绳给你?”
阿全哆嗦片刻,终于支撑不住,低头磕头:“是、是钟妈妈让我搬……绳子……是、是翠屏递的。我、我没留神路边石滑了……”
钟妈妈身为二房心腹,翠屏是沈如兰身边的二等丫鬟。人群骤然静默,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沈如兰与二婶那边。钟妈妈神色仓皇,连连摇手:“冤枉啊老爷,是小的糊涂!”
沈如兰面色微变,却柔声道:“妹妹,今日院中扰乱,倒叫你见笑了。我定会查清此事,绝不姑息。”
她语声平和,然目光中却有捕捉蛛丝马迹之意。她的心声在知遥脑海响起:
“妹妹太机警,若非亲身所见,又怎能如此断定?——她……莫不是……”
沈知遥强自镇定,微微一笑,低头福身:“多谢姐姐关爱,知遥也愿协助查明湖畔之事,只盼沈家太平。姐姐身边之人既有牵扯,姐姐更是心明如镜,定会真查清缘由。”
她借势将压力柔和反还回去。沈如兰眼底波动,但很快恢复镇静。
这场风波表面上有惊无险,却已给沈家众人提了个醒:沈知遥平日看似温驯,关键时刻却异乎寻常地敏锐。
夜色渐浓,家宴在正厅草草安排。席间众人各怀心事,气氛几分尴尬。沈衡借口“家风须整”,言词里每每故意点到“查察不明”“权责分明”,隐含敲打。他举杯遥敬,意味深长地笑:“知遥,你年幼便能慧察秋毫,今日之事多亏你提醒。但家中诸事,终究还需循着长幼之序——你可明白?”
殷红的酒液在杯盏中波动。沈知遥微垂眉眼,温顺应道:“侄女省得。只是家中多端谨慎,侄女一心为家,绝无他意。”
沈衡抿唇,将杯盏放下。目光却死死将她锁住,不容置喙。
而沈渺自宴席之始便沉默寡语,像个影子一般黯淡无光。众人谈及“失责”“家规”,他的手骤然僵硬,眼中闪过压抑的恐惧和自卑。
席散,家人各自散去。沈知遥回至院中,杏儿忙为她卸去外袍,低声安慰:“小姐,今夜险些受了冤屈,还好福气大。二叔平日最难缠,总算没找小姐麻烦。”
知遥淡淡一笑,唇色浅淡:“这世上的人心,哪个又真靠得住?你只要记得:该怯的时侯怯,该狠的时侯狠,学会护自已——不必为我担心。”
杏儿似懂非懂,点头离去。她静默坐于窗下,拨弄案上玉簪,却感疲惫又无力。今日一役,她以推理断局,却由于过于精准,引发他人警惕。读心术虽能窥见暗处,终究不能动摇现实——若锋芒过盛,反而为已招祸。
忽闻院门轻响,她抬眸,见顾贞身着月白襦裙,靴底无声。月光下,她眼睛亮如秋水,带着担忧与不记。
“知遥,”顾贞俯身凑近,压低声音,“你今日未免太过,引起了二叔与如兰姐姐的警觉。宅门之下,风头从来不宜出得太早。”
沈知遥静静听着,不言语。
顾贞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你聪明,也知你的苦衷。但锋芒太露,下一个被盯上的就会是渺弟了。你可知,方才有人以落水之事要挟渺弟替人顶罪,若不是我恰巧在旁,将他劝退,他这会儿恐怕已闯了祸。”
沈知遥心中微颤:“是谁?”
“是二房那边的李小少爷。渺弟天性软弱,难免被人使唤。你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今日之事千万不可再提,不可再查,不然……”
顾贞欲言又止,终究只叹了口气:“你若信我,便收一收。什么时侯有大事,再出奇兵,方为上策。”
她的心意,知遥l会得真切。这宅门深院,明暗不辨,若无足够力量,终难善终。
夜色愈浓,四下鸦雀无声。沈知遥一夜未眠。她静静思量,从白日的湖畔风波到夜宴试探,再到渺弟的软弱与被胁迫——每一步都走在刀锋之上。她抚摸着腕间留有余温的玉钏,心中一遍遍斟酌各方之利与彼此险局。
晨光初现时,她已梳髻整衣,站于窗前。远处,青石巷道静谧无声。她深知,这偌大的沈家,每一个温言软语之下都可能藏着刀锋。而她所倚仗的不过是一次次在危局中自保、在猜疑中修炼出的冷静与理智。
她第一次感受到能力的负担与危险,也第一次明白,救人护已从来都是一场必须舍小利、成大局的抉择。内宅波澜未休,心术亦如利刃不能轻易显露。她必须学着收敛锋芒,见招拆招,于无声处化解暗流。
窗外,有细雨无声落下,院中花瓣如泪。她拢紧衣襟,眼神冷静而明亮,已然让好了再次入场的准备。
此刻,她再难回头,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