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最先侵袭她的意识。
不是肌肤的冰凉,更像是某种金属,裹挟着医院独有的、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强行灌入她的肺腑。乔念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界花了数秒才艰难地拼凑出影像:惨白的天花板,顶灯的光晕在边缘晕染开一片枯败的黄色,像垂死的蛾子翅膀上残留的磷粉。
每一块骨头都在尖锐地叫嚣疼痛,沉重得如同灌满了生铁熔浆。高烧像无形的烙铁,熨烫着她的每寸神经,每一次吸进混杂消毒水的空气,都引得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铁锈般浓重的甜腥。她想蜷缩身体减轻些撕扯般的痛楚,却发现四肢被无形的锁链捆住,软绵绵地摊在身下过于柔软的被褥上,一丝力气都挤不出来。
……墨…时寒…两个字在干裂起皮的唇间摩擦,声音喑哑微弱,几不可闻,更像是一捧枯叶被风吹散的摩擦声。
回答她的是一连串肆无忌惮的娇笑声,如同细碎的玻璃渣碾过耳膜。
哎呀,时寒哥哥!你看她醒了呢!烧得脸蛋儿都红扑扑的,像不像煮熟的虾米
那声音粘腻、甜媚,乔念的目光艰难地朝声音的来源转动,凝聚在一个紧靠着病床边、依偎在男人怀中的身影上。女人穿着昂贵的香槟粉色真丝病号服,外罩一件质地柔软的羊绒开衫,显得柔弱纤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恰到好处,唯独一双眼睛晶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琉璃珠,此刻正一瞬不瞬地锁在乔念的脸上,毫不掩饰里面翻涌的、恶作剧得逞般的天真恶意。
那张脸……乔念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熟悉的刺感攫住了她。
墨时寒就站在床边,背脊挺拔得像一柄寒铁铸就的标枪,一身剪裁凌厉的墨色西服与周遭冰冷的白色和女人的娇柔形成触目惊心的反差。他的手自然地环在白月光的腰间,仿佛那是他身体一个不可或缺的支点。光线从他身后的窗户透入,只照亮了他冷硬的下颌线,将他表情的大部分都隐没在阴影里,像一尊矗立在阴暗交界处的冰冷雕塑。
只有那双眼睛,当转向怀中女人的瞬间,才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篝火映亮了一瞬,冰层碎裂,流淌出乔念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浓稠得近乎溺毙的温软暖意——那种暖意,即便是在他们所谓情浓意蜜的岁月里,她也从未真正触摸过它的核心。那暖意的背后,是她此刻置身的最深寒渊。
……她啊,墨时寒开口了,声音波澜不惊,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但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精准地、冷酷地刺入乔念千疮百孔的意识,烧得正是时候。他薄唇勾起一丝极其浅淡的弧度,那弧度冰冷,毫无温度,带着一种令人肝胆俱裂的随意,烧死之前把东西取出来,倒也省了麻烦。
什么东西
一股冰冷的恐慌像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乔念那颗狂乱跳动的心房,几乎让她无法呼吸。混沌的大脑被硬生生劈开一道缝隙,她猛地想起昏迷前那张飘落到脸上的、刺目的通知单——《肝脏活体移植亲属同意书》。下方,自愿捐献人的签字栏上,赫然是她自己毫无生气的名字——墨时寒那足以乱真的模仿能力,此刻变成了刺穿她的利刃。
是为了救她!为了他怀里那个笑靥如花、却几乎要将她置于死地的白月光!
不……破碎的音节刚溢出惨白的唇瓣,便湮灭在空气里。
墨时寒终于放开了环在白月光腰间的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经无数次在她最软弱时刻仿佛能掌控一切、支撑一切的手,此刻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伸向她。冰冷的指尖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颚骨,迫使她不得不承受他那两道深潭水般的目光——那目光冰冷得如同手术刀的锋刃,不带一丝温度,缓慢而残忍地在她烧得滚烫的脸上巡梭,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报废、价值所剩无几的货物。
指腹在她滚烫发红的脸颊粗暴地碾过,留下更深的痛楚。
啧,烧得倒是真厉害。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像精密仪器发出的嘀嗒声,不过也好,热度高,杀毒。薇薇的身体,可容不得一点差错。他顿了顿,似乎被自己这句冷酷到不像人能说出的话逗乐了,薄唇咧开一个极浅、却毫无暖意的弧度,算是……废物利用了。
废物利用……
这四个字,如同裹挟着冰凌的钢锥,狠狠楔入乔念早已麻木混乱的意识深处,将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彻底钉死在绝望的砧板上。巨大的嗡鸣瞬间占据了所有感知,病房里那对男女的嘴脸、惨白的天花板、刺目的灯光…所有影像全都在眼前模糊、扭曲、旋转,最终崩塌分解为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淹没。
意识沉浮,时断时续。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刺眼的白炽灯下,穿着绿色手术服的人形在视线中晃动、重叠,模糊不清的面容如同幽魂。金属冰冷的质感从手术推车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激得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有人给她手臂涂抹着冰凉的消毒液,她感觉到冰凉的针尖刺入血管的锐痛,冰冷的液体被推了进来,迅速沿着血管奔流、扩散,如同致命的毒蛇。
她的视线努力向上挣扎,透过手术灯刺眼的光晕,模糊地看到手术室厚重的观察窗外面。两个人紧紧地贴着玻璃。
墨时寒。
他的身躯依旧挺拔如标枪,西装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他的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神炽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却并非为她。那目光的焦点,如同被磁石吸附般,牢牢锁定在对面角落里、被几个同样绿衣幽灵围着的、另一个推出来备用的手术台上。
他的白月光就躺在那里。
即使隔着重重的玻璃和距离,手术室无影灯刺目的光晕也柔和地落在那个纤细、显得过分苍白的身影上。她仰躺着,似乎正对着墨时寒的方向,唇角微弱地上扬着,绽放着一个虚弱却又带着无限依赖和甜蜜的信号。
墨时寒的眼里只看得见那个信号。
没有犹豫,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对手术室内、将为了这场荒谬献出生命的她投注的关怀。甚至没有一丝对未知风险的恐惧。他全部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那面冰冷的玻璃上,整个人绷紧、前倾,像一头随时会扑入猎场的雄狮。他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狰狞的白色,那是一种极度专注、不顾一切的守护姿态。
为谁守护为谁屏息
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揉捏!尖锐冰冷的剧痛瞬间爆发,超越了高烧的混沌,超越了推车上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的寒意,也超越了全身骨头被碾碎般的沉重。是绝望。是蚀心腐骨的绝望。
她为他燃烧了三年!像扑火的飞蛾,献祭出骨肉里最纯粹的温度,哪怕冻僵了翅膀也要扑向他那块坚冰。可他呢他只在她快要熄灭成灰时,冷冷一瞥,甚至不需要浪费一个指头的力气!
冰冷的针头已经抵在她的颈部皮肤。
不行!
乔念的喉咙深处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响,像濒死的野兽在气管完全堵塞前最后的嚎哮。身体被牢牢束缚在窄窄的手术台上,冰冷的金属支架硌着她的脊骨。她用尽全身积攒的、最后一缕残存的力气挣扎,试图晃动她沉重的头颅,哪怕只是极其轻微的晃动。她要喊,哪怕是喊出一丝气息——
手术室的玻璃后,那张英俊无比、此刻却如同魔鬼的面孔终于朝她的方向极其冰冷地瞥了一眼。视线短暂交汇的刹那,乔念看到了。看到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寒潭。
那冰冷的一瞥,像淬毒的冰刀,精准地割断了她意识中最后一根垂死挣扎的弦。
血压骤降!
心率120……130……还在升!
纷乱的人声忽远忽近,如同隔着汹涌的海水传来。刺耳的仪器警报声骤然拔高,滴滴滴——哔——最终,拉长成一声平直的、令人窒息的悲鸣。
无影灯的白光如同审判,冷酷地刺穿她朦胧的视野。
宣布死亡时间……09:47
AM。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异常冷静,带着一种手术刀特有的、切割命运纸页般的笃定,通知家属那边准备接收供体。
墨时寒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骤然变平的心电监视仪屏幕。那一长串冰冷的、绿色的、拒绝再起任何波澜的直线。屏幕冷光映照着他绷紧的下颌角和紧抿的薄唇。
他应该松一口气的。薇薇那边的手术需要精准的时间窗口,供体心脏停跳前的肝组织活性才最高。他的目的达到了。乔念这个麻烦,终于在最合适的时间点发挥了她的余热,像一滴滚烫的油溅入烈焰里,瞬间湮灭,不留一丝存在的痕迹。
完美得无可挑剔。
然而,在那冰冷的直线出现后几秒钟——那感觉来得极其诡异而短暂。
像极北冰面上骤然掠过的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暖风。
墨时寒英挺的眉峰极其细微地蹙拢了一瞬,快得无人察觉。他下意识地抬眸,穿透那层隔绝生死的冰冷玻璃,视线再次落向了那张覆着白色无菌布的面孔。那张脸,已经彻底隐没在白布之下,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光。
寒哥哥……身后传来一声被无限放大的、极其虚弱且楚楚可怜的轻唤,像易碎的琉璃。
心口那丝短暂掠过的不协和音瞬间被掐灭。墨时寒瞬间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紧绷都被一种极致的柔情取代。他大步走向另一间手术室外的专属等候区,那里被柔软的沙发和温暖的灯光包裹着。薇薇斜倚在上面,纤弱的身体裹在厚厚的绒毛毯里,脸色苍白,唇上不见一丝血色,但望向他的那双眼睛,却在灯光下闪烁着惹人怜惜、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光芒。
别怕,墨时寒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与方才在手术室里判若两人。他弯下腰,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触碰点,仿佛薇薇是珍贵的瓷器,手术马上开始,我会在这里陪你到最后一刻。等你出来。
他指关节分明的手指温柔地拂开她额前几缕汗湿的发丝。
冰冷的白雾弥漫在空中,巨大的透明器皿里,特制的培养液维持着刚刚分离下来的新鲜肝脏的最佳活性。几名穿着无菌手术服、戴着口罩的顶尖医生围绕在另一张手术台两侧,开始了紧张有序的行动。锋利的手术刀划开皮肤,精确地避开血管,分离组织…一切都严谨高效,为了那个在温暖等候区被呵护备至的、宝贵的生命。
另一边的手术室里,属于乔念的那份死亡报告被匆匆书写、盖章归档。那具毫无生命体征的躯壳被推向了冰冷太平间的方向与世隔绝。无人再关心一缕微尘的去向。
无菌布覆盖下的那张脸上,一滴生理盐水(或许是消毒前沾染的)极其缓慢地,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渗入鬓角深处,如同从未存在过。
死亡档案生效的四十分钟后。
城市另一端,一处位于深巷尽头、外部毫不起眼的陈旧仓库地下室入口处。
沉重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被推开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摩擦声响。一股浓烈到极致的刺鼻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铁锈和霉变的腥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里面并非想象中的阴暗荒芜。与破败外部截然不同,内部空间巨大、空旷异常,墙壁刷着惨白坚硬的漆光。惨白得毫无生气的无影灯,数排密集照射下来,投下毫无温度的、冰冷锋利的光线。
中央区域,停着两台冰冷、庞大、结构极其精密的银色机械,闪烁着各种幽绿的指示灯,发出规律的嘀——嘀——声,如同沉默的金属怪兽在黑暗中的心跳。正是依靠它们超负荷地运转,模拟出那持续三分钟的死亡假象。地下室的电路因为超负荷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臭氧味道。
几个同样包裹在惨绿色手术服中、只露出冰冷眼神的人围在一个特制的金属推车旁,动作麻利而无声。
乔念的身体被彻底剥除了所有连接物,一丝不挂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皮肤由于刚刚经历死亡循环,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上面清晰地残留着尚未清理干净的、为肝脏主供血管造影而注射的、颜色怪异的药水痕迹。
一个包裹在严密白色无菌服中的身影走了过来。他的身形偏高,动作干净利落,无声无息,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脸上覆盖着严丝合缝的帽兜和面罩,只露出一双冷静到令人心悸的眼睛,像手术刀的反光般锐利、毫无波澜。这是这场诡异复生的总调度者,没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和来历,只按照地下悬赏的代号称呼他——缝合者。
缝合者那双冰冷的眼扫过推车上苍白冰冷的躯体,在乔念心口那个刚刚因死亡而骤然平复、此刻又极其微弱地起伏着的脆弱位置上短暂停留了半秒。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在评估一件损坏待修的精密器械。
他伸出戴着无菌手套的手。一只布满细小尖刺的、盛满了怪异橙粉色粘稠药液的金属钵盂被无声奉上。缝合者的动作毫无拖沓,也毫不留情。他拿起那把特制的、刷毛硬如钢鬃的刷子,深深浸入那散发着诡异气息的药液中,然后猛地提起——
冰冷的药液和刷毛像密集的冰针和钢刺,劈头盖脸地狠狠涂抹在乔念胸腹之间那处最脆弱细嫩的皮肤上!
啊——!
即使意识处于药物强制维系的深层混沌之中,在极致的濒死痛苦与药物催发的双重压榨下神经已然麻木,这种直接触碰到灵魂的、非人的剧痛依旧撕裂了乔念残存的防御!一声完全无法抑制的、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猛地爆发出来,回荡在冰冷空旷的地下室和巨大金属器械的嗡鸣间隙,异常刺耳和绝望!那声音像是濒死的野狗被扔进沸腾的铁水里最后的挣扎。
推车旁边那两位同样包裹在绿巾里的助手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撇开视线。
唯独那双露出的、被缝合者掌控的眼睛,从头到尾都如两汪结了冰的死水。眼里的漠然甚至没有因为那声惨绝人寰的嚎叫而动摇一分。他平静地、如同处理一块等待雕琢的橡木般,任由那药液无情地灼烧、侵蚀着皮肤组织,为即将到来的重塑铺就更加柔韧的、也承受更多痛苦的基础。
嚎叫声只持续了几秒,便如同被掐断电源的破喇叭,猛地归于沉寂。推车上的人彻底失去了动静,只有胸廓在微弱药物支撑下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着这堆血肉残骸里还禁锢着一个破碎的灵魂。浓烈的药味、消毒水味彻底压过了任何属于活人的气息。
时间。缝合者终于说了进入这里后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沙哑,毫无情绪波动,像生锈的齿轮摩擦,准备下一阶段的……修复。
冰冷的药液像活着的火焰,持续肆虐地灼烧着她皮肤深处每一寸末梢神经。乔念残存的意识深处,那一声非人的、被药物压制得变形破碎的凄厉喊叫,在彻底陷入黑沉后化作了一个无声的、撕裂性的诅咒烙印。
墨时寒!李薇!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深秋的风卷起枯叶,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呼啸奔旋。一辆线条如同海兽脊骨般流畅锐利的纯黑宾利慕尚,如同蛰伏已久的庞大生物,无声无息地停泊在矗立于城市CBD核心地带的、巨大的全玻璃幕墙寰域国际中心地下入口的VIP通道阴影里。这里是权力与资本无声流淌的核心管道之一。
后座车窗降下一条仅容一丝气息通过的精窄缝隙。
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地投向远处那两辆在入口岗亭处短暂停留、办理登记的车辆。其中一辆是低调奢华的劳斯莱斯曜影,另一辆则是迈巴赫的顶级型号。
车窗缝隙后,那双眼睛像两颗被深埋地底又经亿万载地壳挤压形成的黑曜石,沉静到不含任何尘世情绪的光亮,唯有时刻沉淀着足以将注视者吸入深渊的冰冷洞察力。任何外溢的情感都已被时光与算计精准打磨殆尽。
视线最终越过前车的遮挡,毫无波澜地落在第一辆迈巴赫后座里那张一闪而过的侧脸上。
刀削斧凿般的立体轮廓,凌厉深陷的眉眼,下颚紧绷出的线条刚硬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惊鸿一瞥,那股被时光淬炼得更具侵略性的、混合着漠然与傲慢本质的强大气场便透过玻璃无声弥漫开来。墨家的财富帝国在这几年里在他冷酷精密的操控下,版图又扩大了些许。
三年了。乔念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冰冷的指尖拂过自己眼下那片极其光滑细腻的肌肤。那里曾有过一颗小小的、浅浅的泪痣,像一滴凝固的忧伤。现在,那里只剩下浑然天成、完美无瑕的冷玉般的光泽,在车内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精致到不真实的质感。镜子成了她最忠实、也最危险的武器——时刻映照着的,早已是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墨总监的车到了,前排驾驶位上传来一个平静理智的女音,带着训练有素的恭谨,却不见丝毫奴态。那是她如今的贴身助理,顾西辞亲自挑选的人,秦医生的车也停在二区电梯口了。
乔念没有应声,眼神依旧像锁定猎物的雌豹,穿过车窗缝隙牢牢钉在那个身影消失的入口方向。
车门轻滑,一道颀长利落的男性身影绕到后门位置,动作流畅优雅地拉开。裁剪无可挑剔的深蓝色丝绒西装恰到好处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肩背线条与修长笔直的双腿,温润中透着冷硬,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玉。
他朝车里面伸出来一只手。
手指修长漂亮,指节分明,但每一寸线条都蕴含着精准控制的力量感,指甲修剪得洁净完美。
该入场了,Aurora小姐。顾西辞的声音低沉微沙,像名贵酒浆倾倒入水晶杯沿摩擦发出的声响,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亲昵笑意,却只限于声带的表层振动,眼底深处是冰封般的清明。这笑容与他周身散发出的、足以让人下意识屏息的气势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悸的魅力,寰域亚太区的首脑会议刚结束,高层们都等着为远道而来的、最神秘的‘曙光’接风洗尘。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乔念此刻焕然一新的脸庞轮廓。
曙光(Aurora)。乔念微微侧首,将包裹在定制的月白丝缎晚宴手套中的手轻轻放入顾西辞等待的手心。
顾西辞的手指极稳,带着温热的力道,将她稳稳扶出车外。
足尖落地,冰钻镶嵌的银灰色细高跟鞋在水磨石的光面上敲击出冷硬的声响。月白色露肩曳地礼服如同流淌的水银,完美贴合身体曲线一路倾泻而下。新面孔的五官是顶级设计师与尖端科技的完美作品:线条极其精妙流畅的远山眉,挺直却不显锐利的鼻梁,丰润唇瓣恰到好处的起伏弧度……在墨黑如渊的长发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超越世俗定义的绝代风华。
但这所有令人眩目的精致之下,只有一层薄薄的、无温度的水晶壁障。眼神深处那片极北冰原般的死寂,是任何珠宝光芒都无法照亮的。
顾西辞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社交弧线,极其绅士地屈起手臂。乔念姿态完美地,将手搭在他结实的小臂上。两人步调一致,气场浑然交融,朝着灯火辉煌、弥漫着顶级名仕香槟气泡声与奢华气息的直达宴会厅电梯稳步走去。如同王座上归来的,手握至高权柄与美艳双刃的女王。
空气骤然变得不同。香槟塔散溢着细密冰凉的气息,混合着雪茄淡薄的烟草味、名贵香水交织的馥郁层次,以及顶级食材加热后散发的隐秘香气。巨大的水晶吊灯将钻石般璀璨的冷光漫无边际地泼洒下来,覆盖在光滑得能映出模糊人影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
今晚,寰域集团亚太区的战略调整与未来五年全球资源分配的蓝图刚刚在紧邻的会议中心定下基调。此刻汇聚于此的,是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心脏搏动。西装革履、礼服摇曳的人影低声交谈着,目光无声地碰撞、估量、交换。每一张面孔背后都牵动着足以撬动区域经济格局的巨量资本与资源。
当顾西辞臂弯携着乔念步入流光溢彩的主厅入口时,所有的声音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掐灭了源头。
短暂的、压抑的静默。
无数道探询、惊艳、审视、估测甚至夹杂着瞬间失神惊艳的目光,如同密集的探照灯束,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两道甫一现身便攫走所有光线的身影上!顾西辞,寰域北美与欧洲新兴科技领域布局中那位低调神秘、却手段精准得令人胆寒的铁血执行者;而他身边这位……
在今晚之前,关于这位即将空降统领寰域亚太区最高权柄的神秘女性——Aurora(破晓)的身份猜测,早已在顶级圈层的私密通讯和情报网中掀起了无数波涛。传说中,她以令人窒息的魄力与几近冷酷的精准判断搅动资本深海,鲸吞了数个被老牌势力视为禁脔的关键产业节点,最终获得寰域核心董事会那几位真正巨擘的背书,拿到了亚太区这柄重锤。
但当传说与真人降临眼前时,那种被刻意雕琢过的、超越容貌本身的无形威压与一种冰晶凝成的极致秾艳,依旧瞬间冲击了在场所有人的感官。
顾西辞嘴角那抹完美无瑕、温润带笑的弧线丝毫未变,他步伐沉稳不变,手臂稳定地承受着乔念指间传递来的微不可察、却存在着的分量。他甚至微微侧首,对身边的新任亚太区掌舵者低语了一句,姿态自然熟稔。
两人如同行走在绝对宁静的核心风暴眼内。
乔念(或者说,Aurora)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下颌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角度,目光像两束经过精密校准的点状雷达,穿透人群与灯光的华丽虚浮,直接锁定在宴会厅正中最核心那片区域。那里汇聚着寰域几位实权董事与亚太区各分支巨头的核心圈子。
圈子的中心,墨时寒端着一杯未怎么动过的深色液体立于其中。深灰色剪裁极尽凌厉的西服完美勾勒出他挺拔紧实的身体线条,愈发显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冷硬质地。他正微微倾身,侧耳听着一位年长董事的话,英俊深刻的侧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就在那短暂而奇异的寂静降临时,他像是感应到了某种无形的引力场变化,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黑沉沉、习惯性如千年不化寒潭的眸子,精准地穿过晃动人影的微小间隙,迎上了那道刚刚步入此间的、冰冷而陌生的目光。
四目相接。
整个宴会厅奢华喧嚣的背景音瞬间被抽离。周围所有的光影人脸都模糊成了高速流动的色块残影,唯有那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对撞。
墨时寒深邃漆黑瞳孔中的冰封骤然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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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沉睡已久的火山熔岩被某种禁忌之力狠狠穿透了冰壳!一种极度陌生的、狂涌的巨大冲击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与神经通道!
那张脸……
那张被精心雕琢过的、完美得如同艺术品陈列馆中最昂贵的冰冷雕像的脸上…那双眼睛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是什么!
墨时寒握着酒杯的指骨猛地收紧!力度之猛,指节瞬间绷出嶙峋的惨白!杯脚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喀啦裂响。
不可能!
大脑的理智在千分之一秒内就发出了绝对否定的咆哮!那张脸……五官结构、轮廓线条、气质内核都截然不同!那个在太平间冰冷抽屉里被永久归档的、连最后一点价值都被彻底榨干的废物…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然而……心脏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紧蹂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剧烈的、从未体验过的窒息般的闷痛!血液疯狂冲击着太阳穴内的血管,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那股莫名的、尖锐的恐慌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看到了!在那双漂亮得不似真人、如同两簇黑水晶铸就的眸子深处!在那极致的冰冷覆盖的最底层!有一簇极其微弱、却熟悉到令他骨髓发寒的东西——那是她当年蜷缩在病房角落,烧得神智不清时,被他逼到极致深渊时,眼中残留的最后一点、他亲手碾碎的光!
墨总监
旁边一位高管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尊崇开口,试图打破他这不寻常的、堪称惊骇的失态。墨时寒骤然回神!身体里翻江倒海般的剧烈反应被他用堪称变态的控制力死死压下,只是那绷得如同钢铁的颈侧线条和骤然加深的瞳中墨色,泄露了风暴肆虐的痕迹。
他勉强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僵硬的下颌,甚至无暇再看那边一眼,猛地、仓促地背转身——一个极其生硬的动作,几乎有些失礼!他手中的酒杯被捏得更紧,冰凉的杯壁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熨帖着他失控的掌心。
那一道身影,已如月下冰雪凝成的女神,被身边那个危险优雅的男人携着,从容不迫、又如同命运审判般朝着他们这群核心人物围成的圈子稳步走来!灯光笼罩着她,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他骤然失序的心率上。
乔念挽着顾西辞,步履从容优雅,如同在自家的庭院散步。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节奏点上,细高跟敲击地面发出冷静的声响。她脸上的微笑如同覆盖着薄雪的寒刃,弧度完美而冰冷,眼底深处那抹被点燃的星火早已收束,只剩下足以让冰川都为之凝滞的深寒。
墨时寒几乎在她踏入圈子核心范围的瞬间完成了全部的、堪称完美的情绪重塑,除了颈侧那条过于紧绷的血管。
他转过身,脸上已是平日里惯有的、那种久居上位者冷峻掌控的神色,只是那眉峰极深地蹙着,下颌线绷得像一块淬火的钢。迎着她一步步走近带来的、无声但沉重的压迫感,他主动朝前踏出半步,动作依旧带惯有的强势惯性,手臂以一种近乎失礼的速度抬起——
目标异常清晰!是要攥住乔念那只搭在顾西辞臂弯、包裹在银灰色丝缎手套中的手腕!
一道无形的空气墙瞬间凝成!顾西辞的手臂在墨时寒的手即将触及的刹那,仿佛不经意地微微侧移了寸许的微妙角度!动作看似流畅优雅,实则精妙至极,正好用自己的手臂轮廓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不着一字的屏障!他的嘴角甚至依旧维持着那种温和的、恰到好处的薄笑,眼神却刹那间锋锐得像淬了冰的针尖,精准无误地扎在墨时寒意图僭越的那只手上,充满了无需言语的警告信号!
墨时寒的手猛地顿在半空!距离乔念手腕仅有不到三指!
空气刹那凝固!时间仿佛被掐住咽喉停止流动!周围核心圈的所有寰域董事与区域巨头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无比!方才还在低声交谈的气氛被一股无形的寒流彻底冻结。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这电光火石间极其不合时宜的冲突——一方是掌控东南亚庞大实体与核心资源的现任区域决策者,另一位是携北美力量强势归来、背后似有核心董事会隐秘意志加持的空降新王!
墨总监,
乔念开口了,声音像是冻结了千万年的冰层里发出的回响,每个音节都清亮剔透,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与掌控感。她终于正对了墨时寒布满强行压制的惊涛与极度困惑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一丝被精准控制后的、极其浅淡的嘲讽终于如冰上裂痕般浮出。
在顾西辞强大而沉默的后盾支撑下,在众人惊疑或了然的目光洗礼中,乔念轻轻一拂袖角几乎不存在的灰尘。
她脸上浮起一层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职业性的冰冷笑意:
初次见面就如此热情不必了。
她的目光在墨时寒那只尚停在半空、带着轻微震颤的苍白手背上停留了半秒,如同扫过一件不值一顾的廉价物品,接着抬起那令人望之生畏的眼眸,直视着他被彻底钉上耻辱柱的瞳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贯穿了整个寂静核心圈的真空。
自我介绍一下——
她的唇角优雅勾起,如同展示着世间最珍贵的珠宝。
我是你新任命的亚太区首席执行官。
Aurora
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