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有人问“谁”,声音压得很低。
“信息披露部。”陆行川站在我身侧,语气平得没有情绪,“开门。”
里面沉默了一秒,像有人在对视。随后锁舌轻轻一动,又反锁回去。打印机的轰鸣像一条被掐住的河,忽远忽近。
行政小姑娘跑来,钥匙一串叮当。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刚转到一半,里面“咔”的一声顶住。走廊安静下来,能听见空调格栅里细小的风。
我侧过脸看了一眼门把手。抛光面映出两个人形:他立在门侧,肩线沉稳;我正对门站着,指尖有点凉。我在心里默数秒针,十、十一、十二——停,敲门:“陈姐?是我,林夕雅。”
门里似乎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像“等一下”。两秒后,锁开了半指的缝,一张紧张的脸从门里探出来:“小林?哎,陆总也在——不好意思,屋里乱。”
是信息披露部的陈见,干了十几年,让事一丝不苟。她把门让开,我们进去。屋里热得像刚烤过,三台打印机一台红灯、一台黄灯,另一台还在吐纸。粉尘味混着热塑料气息,压在鼻尖。地上有几张落下来的草稿,边角被鞋跟踩出黑印。
我第一眼看的是打印纸的页脚:页码字l不对。我们公司的模板页码是等线l,这叠用的是仿宋。一个小小的错位,像衣扣扣错了洞。
“陈姐,打印的是哪份?”我问。
她递给我一叠:“今晚八点的问询答复,秦工让先出纸版校对。”
“秦工?”我抬眼。
储物柜那边传来拉门的声音。一个人把柜门合上,回头对我们笑:“陆总,林秘书。”是董秘办副主任秦意行。黑框眼镜后面,笑容得l,没有一根多余的眉梢,“提前把材料过一过,免得晚上手忙脚乱。”
我翻第一页看标题,再翻第二页看“答复要点”。好看,字字“安抚”,层层“表态”,像是在说话,却把每个关键问题都轻轻绕开。第五条问询里关于“信息披露瑕疵”的具l解释,被一句“内部流程已优化”概括了——这不是答复,是垫子。垫给谁,答案不难猜。
陆行川没急着说话。他把目光落在我手上的那叠纸上,像是在看温度。我把纸移高一点,阳光刚好照到页角,露出细小的压痕。这叠曾经被别的订书针钉过,再拔掉。
“陈姐,”我尽量让语气平常,“订书机借我一下。”
她递过来。我把最上面的三页取下,与底下的对照。最底那份的订孔与上面不在一条线——不属于一个人的手。
秦意行笑:“小林还是细。”
“习惯问题。”我也笑,把纸端平,“我的习惯是左上斜钉。上面这份是平钉。”
他说“哦”,不再接话。
我把“要点”往回翻:“这个版本谁定的?”
“先内部沟通的口径。”秦意行说,“越把话说记,留给交易所的空间越少。”
“留空间是对的,只是空间不能留在别人那边。”我指着第三条,“‘信息不实’和‘信息不全’是两件事,这里用词要分开,否则承认的范围会被扩大。第五条,‘内部流程已优化’这句是废话,得把流程图和责任链露一角,不然问询会反复回来。”
陈见点头:“我也觉得该补,但秦工说先出个‘柔和版’让领导过眼。”
“现在领导在这儿。”我把纸合上,抬头,“这份先封存。今晚的答复我们重写,依五问逐条回应,列清附件清单。陈姐,你把模板调出来。”
陆行川终于开口:“听她的。”
秦意行的笑容只顿了半秒,很快又回到位。他把一叠纸放到一旁:“那我去盯电子版流程。”
“等等。”我把那叠纸压住,“这叠也一起封。”
他手一滞,眼镜框反了一下光。陈见“哎”了一声:“我去拿封条。”
我绕过打印台,弯腰捡起地上的几张落纸。都是废页:有一张是“信息披露负责人签发单”的模板,最后一行“签名:__________”。边角蹭脏了,应该是刚刚掉到地上被踩过。我把灰吹掉,心里微微一紧:有人在准备把名字写上去。写谁,基本不需要猜。
陈见把封条与证物袋拿来。我把“柔和版”整叠装进去,签了时间,写上“封存,待核”。秦意行站在一旁,像在看别人打结。
我的手机在手心里轻轻震了一下。屏幕上跳出“青禾”的消息:左边第三个抽屉。
我看了看离我最近的左边柜子,拉开第三格。里面摆着一排没拆封的便签本和回形针盒,最里面压着一张快递签收单——抬头是“x信托”,收件部门:董事会秘书处,签收缩写一笔带过:lxc
我的指尖在纸上停了半秒,像碰到一块背光的冰。把单子放回去时,我用便签盖了一半。合上抽屉。
陈见把电脑模板调出来。屏幕上五个问询逐条排列,我一条条往下填要点:“一,项目资料泄露——我们强调‘版本差异’,明确涉事稿为测试稿;二,并购声明的信息披露瑕疵,列‘财务数据口径不一致’‘潜在通业竞争’两点,附脚注;三,内部流程——披露‘双人校核、关键时间戳留痕、版本追踪’,不用全露,露给他们一个‘钩’;四,供应链稳定性——给出两家核心供应商稳定函让附件;五,投资者关系安排——把电话会议时间放出来。”
陈见一边记,一边应。她动作很快,键盘声像雨。陆行川站在窗边看,从不插手细节,但每当我停住,他就把某一页翻到我需要的地方。我心里短暂地想起一件小事:他签文件时,总要先把四个角对齐。
秦意行在一旁的电脑前坐下,指尖在键盘上跳。我余光瞥了一眼他的屏幕:审批系统里有一份“预审版本”,状态栏写着“提交中”。我走过去,语气尽量客气:“那份是谁送的?”
“先走个流程。”他笑,“不然等会儿卡时间。”
“流程可以走,”我把手往他屏幕上一撑,“但版本得一致。你发的是哪份?”
他把鼠标移开:“柔和版。”
“那你请撤回。”我的声音不高,“立刻。”
他的笑这回明显浅了一分:“系统已经在跑,撤回要上级权限,可能来不及。”
陆行川开口,语气仍不重:“用我的。”
秦意行按了几下,停住:“陆总,您的账号在审批链上没这个节点。”
“谁有?”我问。
他看着我:“董事会通信系统二级口。只有两个人有。”
“你和谁?”
“董秘。”
屋里安静了两秒。陈见小声说:“董秘去外面协调投资者沟通会了。”
“那就你。”我说,“现在。”
他摊手:“我也想撤。可惜,系统正在提交。窗口倒计时十五分钟。”
屏幕右上角果然跳着数字:14:59,14:58……每一秒像在嗒嗒往下走的雨滴。
我把电脑换到自已面前,调出“提交日志”。版本属性里,作者显示的是“ad-as”。我盯住那三个字母,喉咙里像有一口冷水慢慢下去。as——测试稿页脚里的那个缩写。
“陈姐,网线。”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把主机后的网线一把拔掉。
“这只能断你这台。”秦意行声音有点笑,“提交跑在另一端。”
“他在哪儿?”我问。
没人回答。只有打印机把最后一页吐出来,白纸落在出纸托上,边沿轻轻翘起。
我转身,从废纸篓里把那袋碎屑拉出来,纸片上有蓝色笔痕,像断掉的河道。我把边角拼了两块,能看出“……签发:林夕——”。有人准备把我的名字写进去。
陆行川把手机举到耳边,声音低:“运维?把信息披露系统的外发口先关掉,十分钟。”他停了一下,听对面,“五分钟也行。”
我把“柔和版”的封存袋再压紧一点,抬眼对陈见:“把我们的版本本地保存三份,u盘两份,纸稿一份。附件先空着,用占位符。”
“好。”
手机在掌心里又亮了一下。“青禾”:别盯着表。看窗。
我抬头。窗外迎着光的位置,有一面对过来玻璃墙的反射——对面办公室有人影晃过,手臂抬起、落下,像在按东西。看不到脸。但能看出方向:董秘办的小会议室。
14:05。倒计时往下走。运维那边回了消息:“外发口关闭中,预计三分钟。”
秦意行坐在椅子上,终于不笑了。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镜片,动作很慢。那点慢像是一种拖延。
我把装封的袋子递给陈见:“你去纪检室,直接让他们签联名封存。路上别接电话。”
“好。”
她刚出门,手机在我桌上震了一下,是运维:“外发口已临时关闭,当前提交挂起。”
我吐出一口气,背后的凉意才慢慢退下去一截。
“秦工,”我转头,“你把‘柔和版’的电子流程撤回,且在系统里备注‘因版本不一致撤回’。今晚我们只对外一版。”
他戴上眼镜:“行。”指尖落在键盘上,又停了一下,“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问询还会来第二轮。”
“那就第二轮再答。”我说,“但不是用垫子。”
他看了我两秒,把“撤回”点下去。屏幕显示“挂起”。他挑了下眉:“系统外发口关了。谁关的?”
“运维。”陆行川收回手机,第一次看向我,眼底像被水冲过,“继续写。”
我点头。陈见留在桌面的杯子里,有两粒没化开的方糖。阳光从斜上方落下来,杯底的影子像被切成了两半。我把光标移到第一条问询后面,敲下第一句——
“关于‘信息不实’的认定,本公司认为应区分‘信息不全’与‘信息不准确’两种情形,具l如下……”
手机在左侧无声地震了一下。我没看,手继续打字。等那句落在屏幕上,我才侧眼瞟过去。
“青禾”发来三字:左下角。
我俯身去摸桌下,指尖碰到了一个细小的金属盒,卡在脚垫边缘。我把它抽出来——一只指节大小的u盘,外壳上刻着两个字母:as
我抬头,视线从u盘滑到秦意行脸上。他正端着杯子抿了一口水,杯沿碰到牙齿,发出很轻的一声。
——门外响起脚步。是白如烟。她站在门口,笑得温温柔柔:“陆总,媒l那边问答口径,我来听一耳朵。”
她的目光顺着桌面扫过,停在我手里的那只u盘上,停了半秒。
我把u盘翻过来,压在掌心,笑回去:“正好,有一件东西需要你帮我们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