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如泣如诉,拍打在安乐堂斑驳的朱墙上。
这名为“安乐”的冷宫,却无半分安乐可言,只有浸入骨髓的阴寒与绝望。
殿内,一豆烛火在风中挣扎,将纪氏清瘦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如同一个飘摇的魂。
她的怀中,安睡着一个襁褓,里面是她用性命换来的骨血,大明王朝被遗忘的皇子,朱祐樘。
婴儿刚满月,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能看出几分精致的轮廓。
他睡得极沉,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对周遭的险恶浑然不觉。
纪氏低下头,用脸颊轻轻摩挲着儿子温热的额头,那一点点暖意,是她在这冰窖里唯一的慰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的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与其说是在教导,不如说是在梦呓。
她知道,一个刚满月的婴儿什么也听不懂,但她必须这么做。
这既是为一个母亲对儿子未来的期许,也是她用以对抗这无边孤寂的唯一方式。
她要让他知道,纵使生于泥沼,他的血脉依旧高贵,他的世界不该只有这四方冷墙。
一旁的周善佝偻着身子,往火盆里添着一块黑炭,眼睛却一刻不离那对母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
她看着纪氏日渐消瘦的脸颊和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心中又敬又痛。
这孩子是皇脉,却也是催命符。
万贵妃的耳目遍布宫廷,这安乐堂看似被世人遗忘,实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与此同时,废后吴氏的寝宫内,气氛凝重如铁。
张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他压低了声音,对面前的吴后说道:“娘娘,不能再等了。万贵妃的耐心有限,冷宫多待一日,小皇子便多一分危险。卑职以为,须尽快将皇子送出,交由太后娘娘庇佑。”
吴后,这位曾经的六宫之主,如今虽被废黜,眉宇间却依旧残留着一丝不屈的威仪。
她端坐着,手中捻着一串早已失去光泽的佛珠,沉吟道:“张敏,你的忠心,本宫信得过。可太后深居仁寿宫,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更遑论将一个婴儿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去。万一走漏风声,不仅是你我,连同孩子,甚至太后,都会万劫不复。”
“卑职明白,”张敏的语气斩钉截铁,“所以才要趁宪宗皇帝巡幸南苑。届时宫中防卫外紧内松,万贵妃的注意力也会被皇上吸引。我们原计划是联络太后身边的陈姑姑,她是太后的心腹,只要能说动她,便有五成把握。”
吴后微微颔首,这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然而,命运的齿轮,却在此时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猛然加速。
次日午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如平地惊雷般传来——素来被视为万贵妃心腹,负责监视安乐堂一带的司礼监太监梁芳,因差事办砸触怒了贵妃,竟被一纸调令,贬往南京去守孝陵。
这消息让张敏浑身一震。
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空窗期。
梁芳一走,新的监视者尚未到位,安乐堂外围的控制力将降至最低点。
等,固然稳妥,但夜长梦多。
险,则意味着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可一旦成功,便能一劳永逸。
他的心在胸膛里狂跳,血液似乎都在燃烧。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张敏做出了决断。
他立刻找到周善,目光如炬:“周妈妈,机会来了。今夜子时,送小皇子出宫!”
周善大惊失色,手里的布巾都掉在了地上:“张公公,这……这太仓促了!万一……”
“没有万一!”张敏打断了她,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等宪宗南巡,变数太多。梁芳被调离,这是天意,是老天爷给小皇子开的一条生路!我们必须抓住它!你立刻去准备,用最厚实的襁褓将孩子裹好,务必不能让他受凉,更不能让他哭出声来。”
夜,比墨汁还要浓稠。
寒风在宫墙之间穿梭,发出厉鬼般的呼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
安乐堂的后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张敏闪身而出,身后紧跟着怀抱婴儿的周善。
她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将自己和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紧张地观察着四周。
张敏在前方引路,他像一只狸猫,脚步轻盈而迅捷,完美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没有走寻常的宫道,而是领着周善钻进了一条鲜有人知的密道。
这是前朝留下的夹墙通道,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周善紧紧抱着怀里的朱祐樘,孩子的呼吸均匀而平稳,似乎是被母亲的体温和这轻微的颠簸催入了更深的梦乡。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在肋骨上。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夹道,抵达冷宫后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说话声。
“这鬼天气,巡夜的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少啰嗦,梁公公刚走,咱们要是出了纰漏,当心脑袋!”
是巡逻的太监!
张敏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把拉住周善,猛地指向旁边一个半人高的黑影,用气音急促道:“枯井!快!”
那是一口早已废弃的枯井,井口被一块破烂的石板半掩着。
两人来不及多想,迅速掀开石板,闪身躲了进去。
井内空间狭小,充满了冰冷的湿气和泥土的腥味。
张敏将石板轻轻移回原位,只留下一道微小的缝隙用以观察和呼吸。
周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捂住怀中婴儿的嘴,生怕他发出一丁点声音。
幸运的是,小祐樘睡得正香,只是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灯笼摇曳的光影从井口的缝隙中一晃而过。
周善甚至能听到他们在井边顿足,抱怨着风雪。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只觉得怀里的孩子重如千钧。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与交谈声终于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风雪声中。
张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周善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两人从枯井中爬出,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后背的衣衫都被浸湿了。
顾不上休整,他们继续前行,终于在预定的时刻,抵达了仁寿宫的后墙。
墙角下,一个身影早已等候多时。
是陈姑姑。
她没有多言,只是迅速地从周善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襁褓,动作熟练而轻柔。
“公公和周妈妈的大恩,太后娘娘记下了。”她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
周善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怀抱,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幸好被张敏及时扶住。
仁寿宫内,暖香袅袅。
周太后坐在榻上,看着陈姑姑呈上的襁褓,苍老的脸上看不出悲喜。
她缓缓伸出那双布满褶皱的手,轻轻揭开襁褓的一角。
一张粉嫩的小脸蛋出现在眼前。
孩子似乎被惊动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无比的眸子,如黑曜石般,倒映着眼前的烛火,也倒映着周太后复杂的眼神。
祖孙二人,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完成了第一次对视。
良久,周太后她将孩子揽入怀中,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仿佛是对这孩子说,也是对这深宫里的鬼魅魍魉宣告:
“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孙儿。”
消息传回安乐堂,纪氏得知儿子已平安脱险,先是怔住,随即泪水如决堤般涌出。
她跪倒在地,朝着仁寿宫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中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喜悦过后,是无尽的酸楚与别离的痛苦。
她明白,这一送,或许便是永别。
她此生的希望与寄托,都已交付他人之手。
她转向同样疲惫不堪的吴后与张敏,再次跪下,泣不成声:“废后娘娘、张公公,此恩此德,我与祐樘,永世不忘!”
镜头缓缓拉远,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照亮了纪氏单薄的背影。
安乐堂依旧是那座阴森肃杀的牢笼,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在这座牢笼的一角,在那无垠的夜空中,一颗原本黯淡的孤星,正悄然绽放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一夜风雪,终有停歇之时。
当天际泛起鱼肚白,一缕久违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如同利剑般,将一抹金色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积雪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在预示着一个漫长冬日的终结。
然而,宫墙之内的暗流,却并未因这片刻的阳光而有半分平息。
一场风暴看似过去,实则只是将真正的战场,从喧嚣的冷宫,转移到了更为寂静、也更为凶险的深处。
一场围绕着皇嗣存续的豪赌,才刚刚拉开帷幕。
这束光,是希望的曙光,还是另一场风暴来临前,那短暂而虚幻的平静?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