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五年的冬,似乎比往年任何一个冬天都要酷寒。
铅灰色的天空被狂风撕扯着,漫天飞雪如利刃,割在紫禁城每一寸鎏金的砖瓦上,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而在皇城最北端的安乐堂,俗称冷宫,这里连风的哀鸣都显得奢侈,只剩下死寂。
殿室的角落里,纪氏蜷缩在一堆勉强能称之为被褥的破旧棉絮中,将自己瘦削的身体缩成一团。
北风从四面八方破损的窗棂灌入,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透她单薄的衣衫,扎进骨髓深处。
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一个五个月大的生命正在沉睡。
这本该是无上的荣耀,如今却成了悬在她颈上最锋利的断头台。
她曾是广西土官的女儿,也曾有过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少女时光。
然而一场战乱,家破人亡,她被俘入宫,成了掖庭里一名卑微的女史,负责看管内库典籍。
命运的玩笑开得荒唐又致命。
那个夏夜,皇帝朱见深偶然闯入内库避雨,看见了灯下安静读书的她。
他眼中的寂寞与她心中的凄苦在那一刻交汇,一夜恩宠,珠胎暗结。
然而,这偌大的后宫,真正的主人并非皇帝,而是那位年长他十七岁的万贞儿,万贵妃。
她的宠爱是皇帝的慰藉,她的嫉妒却是六宫所有女人的噩梦。
任何一个胆敢怀上龙种的女人,连同她腹中的胎儿,都会在悄无声息中化为一滩血水,或是一缕冤魂。
恐惧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纪氏的每一寸呼吸都勒得生疼。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经触动了万贵妃最敏感的神经。
若非废后吴氏垂怜,将她藏匿于这被世人遗忘的冷宫偏殿,她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与此同时,钟粹宫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旺盛,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与暖玉交织的靡丽气息。
万贵妃斜倚在铺着白狐皮的软榻上,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唯有那双凤眼,在顾盼间流露出淬了毒的阴鸷。
“你说,安乐堂那边,最近不太安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让跪在地上的心腹太监梁芳浑身一颤。
梁芳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更是万贵妃在宫中最得力的爪牙。
他将头埋得更低,恭声道:“回娘娘,是守宫门的几个小崽子多嘴,说最近安乐堂的份例,似乎多了一个人的嚼用。奴才想着,废后吴氏在那儿,吃穿用度都是定数,不敢有变。这多出来的一张嘴,怕是……有鬼。”
万贵妃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身旁的紫檀木小几,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梁芳的心上。
“鬼?”她冷笑一声,眼中杀意毕现,“这宫里最大的鬼,就是那些不安分、想借着肚子一步登天的贱人。本宫倒要看看,是何方妖孽,敢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作祟。”
她坐直了身子,语气陡然转厉:“梁芳,给你一夜时间。把安乐堂给本宫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再派几个精细的人,给本宫盯死了!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清理’干净。记住,本宫要的是万无一失,任何孽种,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奴才遵旨!”梁芳叩首领命,背心已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清理”二字意味着什么。
那是比死亡更彻底的抹除。
一声令下,夜幕下的冷宫瞬间从一座废墟变成了一座铁笼。
数十名精干的太监如鬼魅般散布在安乐堂的各个角落,他们藏身于残垣断壁之后,潜伏于枯枝败叶之下,一双双眼睛像饿狼,死死盯着那座关押着纪氏的偏殿,等待着血腥的信号。
殿内,纪氏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但一种源于动物本能的危机感让她坐立不安。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寒风裹挟着一个苍老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吴后。
这位曾经的正宫皇后,早已不复当年的雍容华贵。
岁月和屈辱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那双眼睛里,依然残存着一丝不屈的威严。
她将一个尚有余温的烤红薯塞进纪氏冰冷的手中,沉声道:“吃吧,暖暖身子。”
“娘娘……”纪氏声音哽咽,眼泪簌簌落下。
在这座活死人墓里,只有这位同样被命运抛弃的女人,会给予她一丝人间的温暖。
吴后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她高耸的腹部,眼神复杂。
“外面的守卫,我已经用旧日威严暂时镇住了,但万氏的眼线,怕是已经渗透进来了。”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孩子,记住我的话。你腹中的,是皇家的血脉,是这大明朝的希望。若有一日事发,切莫轻言放弃,哪怕拼上性命,也要为他争一条活路。”
她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仿佛预见了一场无法避免的血光之灾。
纪氏听着,心如刀绞,只能死死攥着那个红薯,重重点头。
紫禁城的另一端,司礼监的值房内,烛火通明。
掌印太监张敏正对着一卷宗卷出神。
作为内官之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朱见深的仁厚与软弱,也更清楚万贵妃的跋扈与狠辣。
皇帝并非不渴望子嗣,只是这份渴望,在万贵妃的权势面前,显得如此卑微无力。
一个负责内廷杂务的小太监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敏的脸色瞬间剧变,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震惊与骇然。
纪氏有孕!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他几乎可以立刻想象到,一旦此事暴露,那个可怜的女人和她腹中无辜的胎儿将面临何等凄惨的下场。
不行!
绝对不行!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他心中滋长。
他想起皇帝偶尔流露出的对子嗣的期盼,想起这大明江山后继无人的隐忧。
他,张敏,深受皇恩,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室血脉断绝于一个妒妇之手!
一个大胆到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悄然走向冷宫外围的一间废弃库房。
那里阴暗潮湿,堆满了宫中废弃的杂物。
在前几日,一个新入宫的小宦官因水土不服,染病夭折了,尸体按规矩要运出宫去,却因风雪耽搁,暂时停放在这里。
张敏的心在胸膛里狂跳。
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草席。
那是一具瘦小干瘪的躯体,蜷缩着,仿佛还在承受着世间的痛苦。
张敏闭上眼,双手合十,低声祷告:“小兄弟,对不住了。你的身躯,或可换一条真龙性命,也算是你的造化。若有来生,定保你富贵平安。”
说罢,他用一块破布将尸体紧紧裹好,藏在了库房最隐蔽的角落。
他知道,这具冰冷的尸体,将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夜,越来越深。
风雪也愈发狂暴,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偏殿内,纪氏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一股热流自身下涌出。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羊水破了!
孩子,要提前降生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冷宫之中,无医无药,甚至连一盆像样的热水都没有。
吴后当机立断,让纪氏躺在草堆上,凭着当年生养公主时的一点模糊记忆,亲自为她接生。
张敏则心急如焚地守在门外,一面警惕着外面的动静,一面竖起耳朵,聆听着殿内传出的、被风雪压抑的痛苦呻聲。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纪氏的意识在剧痛中几度涣散,每一次都凭着对腹中孩儿的执念,硬生生将自己从黑暗的边缘拉回来。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啼哭,穿透了风雪的咆哮,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是个男孩!
纪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过头,看着吴后怀中那个皱巴巴、像小猫一样的婴孩。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与汗水混在一起。
她伸出颤抖的手,将孩子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活下去……我的孩儿,你一定要活下去……”说完,她便头一歪,彻底昏厥过去。
天色微亮,风雪稍歇。
梁芳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监,踹开了安乐堂的大门。
他手持万贵妃的令牌,面带一丝残忍的冷笑,高声道:“奉贵妃娘娘懿旨,彻查冷宫妖孽,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张敏早已等候在殿外,他故作惊慌地迎上前去,躬身道:“梁公公,这是何意?废后娘娘在此清修,不敢有丝毫差池啊。”
“滚开!”梁芳一把推开他,厉声道,“搜!给咱家一寸一寸地搜!”
张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恍然大悟”般地指向一旁的侧殿,压低声音道:“梁公公,您要找的,莫不是……在里面?”
梁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挥手,带人闯入侧殿。
殿内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放着一个用破旧襁褓包裹的东西。
一个太监上前,粗鲁地掀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具瘦小僵硬的婴孩尸体,早已没了气息。
梁芳盯着那具尸体看了半晌,脸上露出了然的冷笑:“哼,果然是个短命的孽种,倒是省了咱家一番手脚。”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人吩咐道,“走!回去复命!”
一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待他们走远,张敏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迅速返回主殿,吴后已经将真正的皇子和昏迷的纪氏转移到了更深处、一间更为隐蔽的废弃佛堂里,暂时躲过了一劫。
然而,张敏知道,这里绝非长久之地。
万贵妃的疑心重,一旦她回过神来,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他看着那个在破布中安睡的婴孩,心中做出了一个更为艰难的决定。
他悄然将真正的皇子从吴后手中接过,用一件宽大的旧袍服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趁着清晨杂役送饭的间隙,快步走到了冷宫的后厨。
一个名叫周善的老厨役正在打盹,被他惊醒。
“张公公?”周善诚惶诚恐。
张敏将怀中的包裹塞到他手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急促地命令道:“这是宫里的贵人,现在必须藏起来。你家地窖不是藏冰用的吗?把他藏在那里,用米糠和旧衣给他保暖。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半点差池,你全家性命不保!若能保他周全,他日你的富贵,无可限量!”
周善抱着怀中温热柔软的婴孩,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不从,只能连连点头。
张敏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婴孩。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寒冷与动荡,在襁褓中动了动,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双眼睛依旧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还挂着来自母体的泪珠。
那双紧闭的眼,仿佛沉睡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也预示着一个即将搅动风云的未来。
做完这一切,张敏才转身,匆匆赶回那间废弃的佛堂。
他的心一半落了地,另一半却又悬得更高。
孩子暂时安全了,可纪氏……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躺在草堆上的纪氏脸色惨白如纸,身下的草席,已经被一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色浸透。
她的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