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天早晨,刘根端着钢筋锅出了门,买回两毛钱的现打豆浆,放在厨房的煤球炉子上,把豆浆煮沸后,他封上煤球炉子,又到街拐买了四根刚出锅的油条。
他进门看见贾春玲正在洗脸,就把油条放在折叠饭桌上。
“春玲,你看!刚出锅的油条,可香了!赶紧过来趁热吃,凉了就不焦了。”
贾春玲洗好脸,找不到毛巾,喊着:“刘根,咱的手件搁哪儿去了?”
刘根拿着毛巾走过来,笑着纠正道:“城里人都叫毛巾,你现在嫁到城里了,入境随俗,以后就别再叫手件了,要是被邻居听见了会笑话你是乡里来的老冤头!”
贾春玲用毛巾擦着脸,听刘根这样说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笑了。
她拿起一根刘根刚买回来的油条,摸着还烫手,咬一口外焦里嫩,吃在嘴里满口香。
她以前在乡下娘家吃油条,都是爹娘赶集从小集镇上买回来的,到家都是凉透的,从没吃过刚出锅的热油条。
刘根又给她端来一大碗刚熬好的香喷喷的豆浆,提醒道:“你把油条泡在豆浆里吃,更香甜!”
她照着刘根说的做了,顿时感觉幸福感满满。
她觉得恍如置身于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竟也成了城里人。
刘根吃着油条,无意间看到床上堆着的被子,说道:“马会吃过饭,你把床上的被子叠好,你看堆在床上多难看。”
“你是让俺把床上的铺底盖底都叠好吗?”
刘根纠正道:“城里人不叫铺底盖底,叫被子。”
贾春玲点头答应着:“被子,俺知道了。”
她喝完最后一点豆浆,还用舌头把碗上沾的豆浆都舔干净。
“俺把碗送锅屋里刷好,再叠被子。”
她端着碗,起身去了厨房。
刘根跟着她身后小声提醒道:“城里人都是把锅屋叫厨房。”
“嗯,厨房。”贾春玲应着。
她刷好锅、碗,感觉手上粘的油没洗掉就大声问:“刘根,咱洗手用的洋胰子,你搁哪儿了?”
刘根刚把饭桌折叠好放在窗户下边不碍事的地方,就听见贾春玲站在院里大声咋呼着找洋胰子。
他往外看时,正好看见隔壁住的穿着时髦的女房东,正从她家厨房里一脸惊讶地探头往这边看着。
刘根凑到贾春玲身旁,小声说:“我的个娘来,你听你说话嗓门咋恁大!就像跟谁吵架样,你说话可能小点声!”
“我不是怕你听不见吗?”贾春玲稍微放低了点声音。
刘根匆忙找到香皂递给贾春玲,压低声音告诉她:“它叫香皂,不叫洋胰子,洗衣服用的叫肥皂。”
贾春玲尴尬地低下头,“洋胰子不叫洋胰子,叫香皂,俺还是第一次听说来。”
其实刘根刚来城里时也跟贾春玲一样,一张嘴说的全是乡下土话。
但他是个有心人,唯恐被人笑话是乡下来的老冤头,就用心去记城里人说话,又经过在许志刚厂里和与许志高生活的那段时间,他学会了城里人说话。
于是他摆出一副自己是城里人的模样,叮嘱贾春玲道:“你以后不知道的就多问我。”
贾春玲答应着,顿时感觉矮人一截。
又一天清晨,贾春玲起床后想梳头,却找不到梳子,“刘根,我搁桌子上的模(木)梳你可见吗?”
刘根愣了下,“城里人叫梳子,我放在桌子的抽屉里了。”
贾春玲找出梳子,边梳头边说:“你前个买的油馍怪好吃来。”
刘根耐心地纠正她,“在城里,那叫油条。”
“俺起小长恁大都是叫油馍,猛一下改叫油条怪不习惯来。”
刘根安慰她:“你以后叫习惯就好了!”
刘根再次买了豆浆、油条。
吃过饭后,刘根正要出门,贾春玲一脸焦急地跑过来,“那洋胰子叫啥黄子来?我又忘了。”
刘根哭笑不得,“香皂、香皂,记住了吧?”
贾春玲赶紧回答:“这下记住了。”
贾春玲没文化,就上了小学二年级,但她要强,认为自己既然嫁到城里就是城里人!不能再说乡里的土话,省得被人笑话。
她每天反复练着,仿佛只要学会城里人说话,她就能变成真正的城里人。
那时正处夏季,店里生意淡,许志远正愁着没生意,忽然接到一个大活:在通往各个乡镇的路两边墙壁上写宣传标语,他非常高兴,这下够干好长时间了。
他去外地买了一大桶红色浆和固化剂,把两样掺在一起,用它在墙壁上印宣传标语,这样效果好,还能节省成本。
色浆是水性的,不能用牛皮纸刻的板印。
他买了硬塑料布,然后仿照印条幅的办法,在硬塑料布上用铅笔写上每一幅墙壁宣传标语的空心字。
郑晓红用美工刀把他写的空心字刻成镂空字。
那时正赶上放暑假,许志远有的是时间!
他租了辆摩托三轮,用它拉色浆、涂料,镂空板,海绵料头等印标语的材料,每天给车主三十块钱,让车主也跟着一起干活。
为了不耽误进程,他还叫来刘根和其他两人,一行五人骑着两辆摩托、一辆摩托三轮。
他们人多,又有便利的交通工具,干起活来也快。
当时刘根还在蜜月期,就被许志远叫去印墙壁字了。
几人在大路两旁的墙壁上用白涂料刷墙,等墙上的白涂料晾干后,再根据标语的长度,用刚卷尺量好尺寸,印字。
为节约时间,许志远想出一个走捷径的方法——利用墨斗画线来代替打格子。
他们中一人拿着墨线盒贴墙根站着,另一人把线从墨斗里拉出来拉直,走向另一端,再来一个人站中间。
许志远站在远处看着,当他看到墨线两边一平了,就让站中间的那人把墨线向外轻轻一拉,再松手。
墨斗线有弹性,直接在白色墙壁上弹出一条黑线来。
有了这根黑线就好办多了!
许志远算好标语的字距,指挥着四个人配合,把事先用塑料布刻好的镂空字,贴在黑线下边的墙上,有人扶着,有人用海绵蘸着大红色浆在镂空字上搌着,一个个大红字标语就这样印在了白色的墙上。
人多力量大!四人齐心协力,很快就把一幅宣传标语印好了。
到了中午,许志远就近在路边找了家小饭店,点上四个菜,一人一瓶啤酒,吃罢饭休息会儿,下午接着干。
为调动大家干活的积极性,许志远除了中午管吃、每人一天十块钱工资、三天一结账,还额外发给每人一包黄盒中鼎烟。
其实活全部干完才能结账,这些人的工钱和买烟、吃饭的钱都是由许志远先垫付。
许志远找刘根印标语时,刘根以为是让他干活来抵垫付的租房钱,心里一直带情绪,但又不能拒绝。
干了三天后,见许志远一视同仁,没少他一分工钱,刘根笑得合不拢嘴。
晚上,刘根回到家,贾春玲边把晚饭端上饭桌,边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嘴里念叨着:“洋胰子叫香皂、模梳叫梳子、油馍叫油条、盖的叫被子,手件叫毛巾,锅屋……锅屋叫啥黄子来?我又忘了。”
刘根看她像着了魔一样,笑着说:“锅屋叫厨房,下次别再说啥黄子了,那冤!”
贾春玲点点头,她对刘根非常感激,她认为是刘根让她嫁到城里,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所以无论刘根对她说啥,她都言听计从。
刘根见她表现不错,就把刚拿到手的三十块钱工钱交给她,顺便搂着她畅想一下美好的未来。
贾春玲是个勤快人,自打跟刘根结婚后,就每天从农贸市场批发菜,拿到菜市场去卖,不但能赚够自家吃的蔬菜,还能赚点小钱,加上刘根从许志远那儿帮工赚的钱,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刘根白天印标语一忙一整天,贾春玲在家做好饭菜等他回来一块吃,他也总是把好吃的菜夹给贾春玲吃。
自从知道贾春玲怀孕后,刘根每晚睡觉前,都会体贴地给她端来洗脚水,两人的小日子过得温馨甜蜜。
三个月房租很快就到期了,房东上门来要房租时,贾春玲傻眼了。
她一直以为他们结婚住的就是刘根的房子!刘根也从没告诉过她,房子是租来的。
她认定自己被刘根骗了,咋看他都不顺眼,甚至后悔嫁给他,开始又哭又闹。
开始时,刘根还挖空心思对她好言相劝,但贾春玲已经彻底看透他,根本不再吃他那套。
刘根看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索性直接搬出杀手锏。
“我实话跟你说,你弟媳妇二兰是我干娘的闺女,也就是我干妹妹,你要真不想过,可以随时走!不过我那干妹妹凡事可都听我的,你走她也走,两家要散一起散!”
贾春玲听了刘根的话,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她撕心裂肺地拽打刘根,不停地哭喊着,“你这个挨千刀的大骗子!我这辈子算被你坑死了!这跟换亲有啥区别?我上辈子是造的啥孽呀,摊上你这个大骗子!”
贾春玲所说的换亲,是乡下男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穷,没哪家女孩愿意嫁给他受罪。还有的是男孩太老实,没能力赚钱或者残疾。
遇到两家有相似情况的,当爹娘的就在媒人的撮合下,用家里的女儿给儿子互换一个媳妇过来,俗称换亲。
这在皖北农村是种迫不得已的做法,换亲的女孩都是被迫的,没一个情愿。
不过一旦换亲就不能反悔,要留都留,要不过都不过!
贾春玲大闹一场后很快就冷静下来,她已经有三个月身孕,刘根婚后也一直很疼她。
最重要的还是刘根暗中策划的这场“换亲”,让她投鼠忌器。
她不得不为弟弟着想,更不能因为她的原因害弟弟一家也过不下去!
她很清楚,若真因为她让弟弟好好的家散了,爹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她!她也没脸再回娘家了。
想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后,贾春玲便不再闹了,决定跟刘根好好过日子。
她只能劝自己,只要刘根正干,知道疼人,将来房子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