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之桃全没想到苏日勒竟会这样直白。
脸上的温度迅速降下来,白之桃指尖无意识绞了绞蒙袍的衣角,有些窘。
她根本不可能走的。
上海早已没有她的家,爷爷豁了命将她送到内蒙,那兵团就是她唯一的希望。
“我不能走。”
白之桃轻声道,“我要想办法问问,让兵团接收我。”
男人扯了扯嘴角,若笑的接了句嘴。
“那你要找谁问?”
白之桃语塞。
“我”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作声。
她一个连兵团大门都进不去的资本家狗崽子,能找谁?
白之桃忽然抬眸看了眼苏日勒。
她目光自下而上,像掀起盖头,素手拨开珠帘玉幕。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依赖眼前这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后,白之桃心中无力又羞愧。
她于是又低下头,指节泛白。
“可我总得试试。”
苏日勒顿时感觉自己被人抓住了。
他看着眼前白之桃细密的发旋,再往下一张细白小脸,睫毛轻颤,就牵动他心。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拎起铜壶,又给白之桃倒了碗热奶茶。
那是她原本用过的碗,被他喝过后,又还到她手中。
“我去问问。”
苏日勒突然开口,嗓音低沉。白之桃猛的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那双眸子在炉火的映照下色泽浅金,类似琥珀,白之桃一时分不清男人话里的真假。
“苏日勒同志是兵团的人吗?”
“普通牧民而已,偶尔帮兵团传个信。”
苏日勒随口敷衍过去。
而后望见白之桃颤颤接过茶碗的手,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喉结滚了滚。
“喝不惯奶茶?”
白之桃一顿,连忙否认。
“不是、真的只是太烫了”
“都快放凉了,还嫌烫?”
他向人身前贴了贴,轻易顺走茶碗,所以应当是无心的靠近,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格外有心。
“想喝甜的直说,给你放白糖就是了。”
话毕,别开视线,语气有些生硬的转过话头:
“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病成这样,坐三天火车能要你半条命。”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白之桃紧垂着眼,忽然听到毡房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苏日勒!”
一声洪亮的吆喝打破室内僵局,毡帘被人一把掀开,灌进来的冷风扑得炉火一颤。白之桃回头瞧见一个裹着羊皮袄的年轻汉子探进头,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
“苏日勒,大伙儿都在等你呢!阿古拉炖好了黄羊肉,再不去就没你的份儿了!”
他目光扫到白之桃,顿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哟,汉人姑娘也来呗?今天我们在打狼路上顺便还打了头黄羊,黄羊骨髓最养人!”
白之桃有些受宠若惊,刚想谢过,一旁的苏日勒却“啧”了一声,两步绕到白之桃身前,高大身影彻底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朝鲁,你嗓门能把狼招来。”
名叫朝鲁的小伙子浑不在意,反而凑近两步,朝着苏日勒身后挤眉弄眼,还压低声音道:“哎,怎么认识的,说说?”
“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的好兄弟有心上人了,我当然要来问问”
苏日勒按着他脸将人推出去,朝鲁挣扎了几下,依旧锲而不舍的喊着。
“你害羞什么?你讨老婆,最后还不是要介绍给我们认识的!——哎,嫂子,快出来喝羊汤啊!”
“别乱叫,闭嘴!”
“唰”的一声,毡帘猛然合上,白之桃只来得及听见朝鲁被掐断的半声怪叫,蒙古包里便安静下来。
苏日勒赶人赶到外面去了,白之桃盯着晃动的毡帘,心跳莫名加快。
刚才朝鲁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牧民当她是苏日勒的老婆?
这怎么行
正出神,门帘又被掀开,苏日勒大步走进来,脸色有些沉,手里却多了件厚实的皮袄:“这件你穿应该合身些。”
白之桃接过衣服,指尖触碰到柔软内衬便感觉暖意从心底升腾,她开口想要道谢,看见苏日勒已经转身走向门口,背影高大挺拔,却站在门边等她。
“走,”他招招手,眼里带着笑,“黄羊骨髓,要不要尝尝?”
白之桃裹紧袄子跟了出去。
暮色已沉,草原落日壮观无朋。
毡房外,不远处的篝火堆熊熊燃烧,映照着牧民们通红的脸。男人们把剥下的狼皮高高挂起,女人们则忙着切肉炖汤,小孩追逐打闹,整个营地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和欢声笑语。
白之桃亦步亦趋跟在苏日勒身后,脚下偶有一点积雪,踩下去便咯吱作响。
有牧民看见她,连忙热情的招手:“汉人姑娘,来这儿坐!”
白之桃回头就看到朝鲁和之前载她的赶车老汉也在其列,刚要过去打声招呼,却被苏日勒一把拽住手腕。
男人眉头紧锁,声音稍有些低,却听不出什么怒意。
“别乱跑。”
白之桃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苏日勒拉着走向篝火旁的主位。
那里铺着层厚厚的皮垫子,嘎斯迈跟几个年长的妇人都在那里盘腿而坐,见他们过来,纷纷让出位置。
“苏日勒,你的姑娘?”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者笑眯眯的问。
苏日勒没回答,只是把白之桃按坐在垫子上,自己则跨坐在她旁边,像堵墙似的把她和人群隔开。
白之桃脸颊滚烫。
她能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还有些窃窃私语,有蒙语,也有汉语——
“汉人姑娘都长这么俊?瞧那皮肤,跟牛奶似的!”
“她是知青吗?可我听说兵团没要她”
“怕什么,不是还有苏日勒在吗!”
她抠着指甲,喉咙发紧。
“——给。”
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突然递到面前,白之桃抬头,见苏日勒绷着脸,头却没往自己这头偏,而是朝向燃烧的火堆。
“喝。”
他命令道。
碗中汤面飘浮一层金黄色油脂,肉的香气直往白之桃鼻子里钻。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肉了。
自打白家落难,她和父母爷爷连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又遑论一碗热乎乎的肉汤。
白之桃小心的接过碗,指尖却一不小心碰到男人手背,她自己没在意,苏日勒却回头看她,目光沉沉。
“这个喝得下吗?”
“喝得下的。”
白之桃吹吹羊汤,轻轻抿了一口。浓郁的鲜味在舌尖炸开,暖流从喉咙滑至胃部,瞬间驱散连日来的寒意。
她不自主眯起眼,浑然不知苏日勒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像头狼,正盯着他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