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飞信名叫晚安投递员,主营业务是每晚十点,准时替人给暗恋对象送去一杯温热的牛奶,并附上一句匿名的晚安。
生意算不上火爆。在这个凡事讲求效率与结果的时代,愿意花钱、花心思玩这种古典慢热浪漫的人,如同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寻找萤火虫,稀少而珍贵。
1
但凡事总有例外。
我的例外,是一个飞信昵称只有一个句号。的客户。
我给他备注：句号先生。
句号先生是我所有客户里最稳定、最大方,也最神秘的一位。他直接包了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只为给同一个女孩送牛奶。
那个女孩叫孟婷。
我们学校新闻传播学院的院花,一个名字后面总是跟着一连串赞叹词的女孩。
长发飘飘,眼眸明亮,成绩与美貌并驾齐驱,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自带一束追光,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而我,苏念,则是这束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粒再普通不过的尘埃。
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宽大得能装下两个我的卫衣,再背一个塞满了专业书和兼职传单的巨大帆布包,这就是我大学生活的全部剪影。
我像一只忙碌的工蚁,为了每个月一千二百块的生活费,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校园的各个角落。
我的帆布包里,有一个廉价但保温效果不错的恒温箱,里面装着今晚要送出的五杯牛奶。
其中一杯,属于孟婷,由句号先生支付。
手机屏幕亮起,是句号先生的消息,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连个标点符号都吝啬。
今晚送到她宿舍楼下即可。她有学生会例会,九点五十结束。
好的。我回复,同样简洁。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准时出现在孟婷宿舍楼下的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南方的晚风带着一丝湿润的暖意,吹起我额前细碎的刘海,有些痒。
我靠着粗糙的树干,从恒温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瓶牛奶。
玻璃瓶身依然温热,隔着薄薄的瓶壁,暖意熨帖着我的指尖。瓶壁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汽,在路灯下闪着微光。瓶口用一根米白色的棉绳系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我用娟秀的字迹写的两个字：晚an。
这是句号先生的特殊要求。晚安的安字,必须用拼音an代替,并且a要小写。
我第一次接到这个要求时,还特意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隔了很久才回复：这样看起来,更温柔一些。
那一刻,我仿佛能透过冰冷的手机屏幕,看到一个男孩在对话框前,小心翼翼斟酌着每一个字句的模样。
他一定很温柔,很浪漫,也一定,很爱那个叫孟婷的女孩吧。
能如此执着地、沉默地、不求任何回报地喜欢一个人,本身就已经美好得像一首朦胧的诗。
九点五十,分秒不差。
孟婷和几个女生说笑着从教学楼的方向走来。她今天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朦胧的夜色里,真的像一朵会发光的水母,漂亮得让人有些自惭形秽。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那点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压下去,从树影里走上前。
同学,你好。
孟婷停下脚步,清亮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礼貌的疑惑。
她身边的朋友们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这个送奶工。
有位先生为你点了一杯热牛奶,祝你晚安。我微笑着,将手里的牛奶递过去。这个动作,这句话,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已经重复了三百多次,熟练得仿佛成了我身体的一种肌肉记忆。
孟婷愣了一下,但很快,脸上就浮现出一个得体又完美的微笑,伸手接了过去。谢谢你,辛苦了。
她从来没有问过送牛奶的人是谁,一次都没有。
或许是收到的告白与礼物太多,早已习以为常；又或许,她根本不在意这份微不足道的坚持背后,藏着一颗怎样滚烫的心。
她的朋友们则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起哄：
哇,婷婷,又是‘晚安牛奶’！那个神秘人也太有毅力了吧！
就是就是,都快一年了！到底是谁啊我们这些旁观者都快好奇死了！
孟婷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优雅地拧开瓶盖,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然后便很自然地将那瓶牛奶递给了旁边的一个朋友。
你们喝吧,我晚上喝牛奶容易睡不着。
那个朋友欢呼一声,开心地接了过去。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地、缓慢地扎了一下。
不疼,但那种酸涩感,却顺着血管,一点点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原来,她不喜欢喝牛奶。
那句号先生知道吗他这一年不间断的深情与守护,在他心里的月亮看来,或许只是一件可以随手赠予他人的小东西。甚至,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那一刻,我替那个素未谋面的句号先生,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难过。
回到宿舍,冰冷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点开和句号先生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很久很久。我很想,真的很想告诉他这个残忍的事实。
那个……孟婷她,好像不太喜欢喝牛奶。
我艰难地打下这行字。可看着屏幕上那短短的一句话,我又觉得无比沉重。
我是谁呢我只是一个投递员。我的职责,是准时、准确地送达委托人的心意,而不是去转达、干涉、甚至评判这份心意的价值。
我没有资格,更没有权利,去打碎一个男生小心翼翼编织了三百多个日夜的梦。
最终,我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将那句话全部删掉了。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枕头上,开始整理今天的账目。
除了句号先生的包年订单,今晚还有四单生意。
其中一单的备注里写着：拜托了投递员小姐姐,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上！告诉她,明天下午三点的篮球赛,我希望她能来看！我们院对战经管院！
字里行间,满满都是少年人藏不住的热烈与期盼。
我看着那段话,忍不住笑了笑。忽然觉得,做这份工作,也挺有意思的。
我像一个古老的邮差,背着一个巨大的邮包,投递的不是信件,而是一份份滚烫的、独一无二的心意。
虽然,这些心意,没有一份是属于我的。
2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一晃就到了大三下学期。
句号先生的订单,已经持续了近两年。
而我,也从一个初出茅庐、略显笨拙的投递员,变成了我们学校小有名气的晚安姐姐。
我的业务范围扩大了,恒温箱里除了牛奶,还出现了安神的茉莉花茶、暖胃的姜糖水,甚至还有客户定制的手写卡片和助眠香薰。
我的客户也越来越多,好友列表里,躺着上百个藏着心事的灵魂。我还招了一个读大一的学妹做兼职,帮我分担一部分基础的投递工作。
但我始终坚持,句号先生的这一单,必须由我亲自送。
这仿佛成了一种执念,一种只有我才懂的仪式感。我见证了这份漫长暗恋的开始,也想亲眼看到它的结局。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结局并不乐观。
孟婷身边的追求者,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开着跑车在宿舍楼下用蜡烛摆心形的富二代有,抱着吉他在楼下弹唱原创情歌的文艺才子也有。
被告白,似乎成了孟婷大学生活里一道固定的、亮丽的风景线。
而句号先生那杯平平无奇、甚至不被需要的牛奶,在这些花样百出、声势浩大的追求里,显得愈发微不足道,像投入大海的一颗盐,瞬间便消融得无影无踪。
有一次,我送牛奶过去的时候,正撞上一个男生捧着九十九朵红玫瑰,在跟孟婷告白。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气氛热烈又暧昧。
孟婷站在人群的中央,脸上带着些许为难,但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貌和风度。
我捏着那杯依旧温热的牛奶,站在喧闹的人群之外,忽然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小丑,手里的牛奶也变得有些烫手。
我耐着性子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那场声势浩大的告白才以男主角的黯然离场而告终。人群渐渐散去,孟婷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我这才走上前,将牛奶递给她。
同学,你的晚安牛奶。
她看到我,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对我露出一个有些疲惫但真诚的微笑。谢谢,辛苦你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把牛奶随手送给朋友,而是自己捧在手心里,小口小口地、慢慢地喝着。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安静。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忽然觉得,或许,她也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永远光鲜亮丽,永远无忧无虑。
应付那么多的追求和示好,对她来说,可能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而这杯什么都不附加、不需要她做出任何回应的牛奶,在这样喧嚣的夜晚过后,反而成了一种最沉默、最恰到好处的慰藉。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回到宿舍,刚放下帆布包,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是句号先生的消息。
今天降温,牛奶的温度还合适吗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因为今晚穿得有些单薄,又在外面站了半个多钟头,手脚早已冻得冰凉。
刚才捧着那杯牛奶的时候,瓶身传来的温度,确实像一个温暖的小太阳,将我掌心的寒意都驱散了不少。
他……他怎么会知道
哦,对,天气预报。他一定是在关心孟婷,怕她喝了凉的牛奶会不舒服。
我赶紧压下心里那点不该有的、荒唐的涟漪,像往常一样用公式化的语气回复他：合适的,温度正好。
那就好。他回了三个字,头像又重新归于沉寂。
我盯着那三个字,和那个深蓝色的星空头像,看了很久很久。
我越来越好奇,句号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两年,我尝试过从他零星的、惜字如金的几句话里,拼凑他的形象。
他很细心,会留意天气预报,会提醒我根据气温调整牛奶的温度。
他很有耐心,能日复一日地坚持做一件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事情。
他很神秘,除了。这个昵称和一片星空的头像,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们同在一个校园,或许每天都会在食堂、在图书馆、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擦肩而过,我却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玩一个旷日持久的猜谜游戏,而我,是唯一的知情者和旁观者。
3
毕业季的脚步,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校园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息,一半是栀子花的香气,一半是离别的伤感。
跳蚤市场上,学长学姐们在疯狂甩卖那些带不走的书本和纪念品,仿佛在和自己四年的青春做一场盛大的告别。
宿舍楼下,总能看到相拥哭泣的情侣,那些曾经信誓旦旦的毕业不分手,在现实和前途的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我的晚安投递业务,也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寒冬。
那些曾经备注着我要送到她答应我为止的订单,那些曾经在深夜向我倾诉着我今天又看到她笑了,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的少年,都默契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我的客户列表里。
那些曾经热烈的、滚烫的喜欢,最终都冷却、消散在了名为毕业的洪流里。
我的客户列表,从上百人,骤减到了个位数。
句号先生是其中之一。
我点开他的包年订单,这份订单,还有最后十五天。
也就是说,再过十五天,我和他之间这根微弱的、仅靠一杯牛奶维系的线,也要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一本追了很久的连载小说,终于要迎来最终章,可我既期待,又害怕那个结局。
这天晚上,我送完牛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我坐在孟婷宿舍楼下不远处的那排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出神。
夏夜的晚风吹在身上,黏糊糊的。我从帆布包里拿出小风扇,对着脸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我以为又是哪个客户的催单,下意识地划开。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只有一个句号的对话框。
宿舍楼下的长椅,坐久了会沾上露水,对身体不好。
我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了原地。大脑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环顾四周,试图从夜色里找出那双正在注视着我的眼睛。
夜色深沉,周围空空荡荡。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安静地散发着光芒,将树影拉扯得张牙舞爪。香樟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某种神秘的耳语。
他……他在附近他在看着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席卷了我。是被人窥探的窘迫,是秘密被撞破的心慌,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的悸动。
我的脸颊烫得厉害,几乎能煎熟一个鸡蛋。我一把抓起身边的帆布包,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一路跑回宿舍,直到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才敢靠在门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室友被我吓了一跳,探过头来问：念念,你这是被鬼追了还是被狗撵了
我没力气回答她,只是拿出手机。
句号先生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
我点开他的朋友圈,依旧是那条冷冰冰的横线,仿佛在嘲笑我刚才的失态。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要对我说那句话是对我这个辛苦了两年的投递员,一句随口的、善意的关心还是……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说的坐久了会冷,其实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孟婷说的他以为我还和孟婷在一起或者,他只是碰巧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我,误以为我是孟婷
对,一定是这样。他那么喜欢孟婷,怎么可能会注意到我。
我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自作多情,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羞耻。
苏念啊苏念,你清醒一点。你只是一个送牛奶的,一个传递故事的工具人。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4
那次长椅事件后,我刻意地与句号先生保持着一种更加疏离的距离。
我不再对他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将自己彻底定义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投递机器。每次送完牛奶,立刻转身离开,绝不多做一秒钟的停留。
句号先生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刻意疏远,没有再发过任何带有歧义的消息。我们的交流,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简单,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这样也好。界限分明,就不会有误会,也不会有期待。
我开始像其他大四学生一样,忙着写论文,忙着找工作,忙着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招聘会。生活被各种琐事填满,忙碌得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
句号先生的订单,也一天天地走向倒计时。
十天,九天,八天……
每送出一次牛奶,我就感觉自己是在亲手为这个长达两年的故事,画上一个句点。
我开始在心里预演最后的结局。或许,在订单结束的那一天,句号先生会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说谢谢你这两年的辛苦,然后,我们就会彻底消失在彼此的联系人列表里。他会带着他那场盛大而无望的暗恋,奔赴他的前程。而我,也会背着我的行囊,去往另一座城市。
我们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一旦错过那个交点,便会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又闷又沉。
在这期间,我还接到过句号先生一次奇怪的要求。
那天,他发消息给我：今晚的牛奶,可以送到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室吗A区,靠窗的第三个位置。
我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要求将牛奶送到宿舍楼以外的地方。
而且,A区靠窗的第三个位置……那不是我常坐的位置吗因为那个位置最安静,光线最好,旁边还有一个充电插座。
我的心,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是……孟婷在那里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句号先生很快回复：嗯。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
我按照他的要求,将温好的牛奶送到了图书馆。我没有上楼,只是拜托了自习室门口值班的同学,让她帮忙转交。我怕,我怕上去之后,看到孟婷和某个男生坐在一起,那幅画面,一定会刺痛我。
我更怕,我会忍不住去寻找那个句号先生的身影。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收到了句号先生发来的两个字：谢谢。
我回了一个不客气,然后,将手机关机了。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苏念。还有最后几天,就结束了。
5
毕业答辩的前一天晚上,我通宵修改PPT,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穿着一身临时买来的、不太合身的白衬衫和西装裤,精神恍惚地走进了答辩教室。
轮到我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声音都在发抖。我感觉自己讲得一塌糊涂,好几个老师提出的问题,我都回答得磕磕巴巴。
我几乎是哭着走出教室的。
我觉得自己搞砸了。四年的努力,可能就要毁在这一刻。
我一个人躲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抱着膝盖,哭得泣不成声。我不敢回宿舍,怕室友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我也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他们为我担心。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一看,又是句号先生。
听说答辩很顺利,恭喜。
我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顺利我明明搞砸了啊。
他从哪里听说的难道……是孟婷对,孟婷是学生会主席,是我们学院的风云人物,她的答辩一定是全场最佳,获得了所有老师的称赞。句号先生一定是听说了她的好消息,误以为我也一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心酸,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刚刚经历了怎样一场灾难。他所有美好的祝愿和想象,都投射在了那个永远闪闪发光的孟婷身上。而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负责传递这些美好祝愿的媒介。
我第一次,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我将手机扔在一边,任由它屏幕亮起又熄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又收到了他的消息。是今晚的订单提醒。
今晚牛奶送到她宿舍楼下。另外,帮我附一张卡片,写：祝贺你,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
这四个字,像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像孟婷那样优秀的女孩子,她的未来,一定会是前程似K锦,一片坦途。
而我呢我连答辩都搞砸了,未来在哪里,还是一片迷茫。
我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哭也哭了,难过也难过了,工作还是要做的。
我回到宿舍,室友看到我红肿的眼睛,都吓了一跳,围上来安慰我。原来,我的答辩成绩出来了,虽然不高,但是通过了。
我并没有搞砸,只是我自己期望太高了而已。
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我拿出卡片,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前程似锦那四个字。
写完,我看着那张卡片,鬼使神差地,在背面又加了一句话。
也祝你,前程似锦。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夹带私货。
就当是……和这位陪伴了我两年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做最后的告别吧。
6
句号先生的包年订单,终于迎来了最后一天。
校园里的离别氛围,也达到了顶峰。我们拍了毕业照,吃了散伙饭,把宿舍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包进行李箱。
我的晚安投递业务,也正式挂上了停业的牌子。
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最后一瓶牛奶。我特意选了一个最好看的玻璃瓶,用最漂亮的丝带系上了卡片。
我点开和句号先生的对话框,准备询问他今晚的投递地点。
可还没等我开口,他的消息就先一步发了过来。
是一条订单信息。
【客户】：。
【投递对象】：孟婷
【投递地址】：XX大学XX校区C栋女生宿舍
404室
【附言】：这一次,晚安送给你。
我的大脑,在看到那个地址的瞬间,彻底宕机了。
C栋,404室。
那不是孟婷的宿舍。
那是我的宿舍。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手机几乎要从我手里滑落。我反复看了好几遍那个地址,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错。
是我的宿舍。
这……这是什么意思
是恶作剧吗还是他……发错了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无数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江倒海。
长椅事件里那句坐久了会冷。
图书馆订单里那个我常坐的位置。
答辩那天那句没头没尾的恭喜。
还有那句……被我误解了的前程似锦。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然后,拼凑出了一个我完全不敢相信的、颠覆了我过去两年所有认知的真相。
那些我以为是送给孟婷的情话,原来……都是在说给我听
那个傻瓜,他一直在用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上最笨拙、最曲折的方式,关注着我
他说的她,从来都不是孟婷,而是我,苏念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原来,我不是旁观者。我不是那个负责传递故事的邮差。
我就是故事本身。
我抱着那瓶还温热的牛奶,在宿舍里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室友们都以为我毕业综合症犯了,吓得不敢说话。
我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一次,我不要再等待,不要再猜测。
我要亲自去见他。
我点开他的头像,手指颤抖着,打下一行字。
你现在,在楼下吗
消息发出去,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终于,屏幕亮了。
是他的回复,依旧只有一个字。
在。
7
我抓起那瓶牛奶,冲出了宿舍。
我甚至都来不及换掉身上那件印着卡通图案的睡衣,也来不及梳理一下因为哭过而乱糟糟的头发。
我一路狂奔,楼道里回荡着我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
冲出宿舍楼大门的那一刻,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那棵我无比熟悉的香樟树下。
很高,很瘦,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很有书卷气。
夜色和路灯的光晕,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了我的瞳孔里。
是他。
林洲。
我们系的学神。常年霸占专业第一,拿各种国家级奖学金拿到手软的传奇人物。我们上过好几门专业课,他总是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认真听讲,积极回答问题。而我,总是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埋头做自己的笔记,努力降低存在感。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每次期末成绩单上,他那个遥遥领先、高不可攀的名字,和我这个在及格线边缘疯狂试探的分数。
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沉默、温柔、执着,甚至有些笨拙的句号先生,会是他。
林洲也看到了我。
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以这样一副惊世骇俗的形象冲下来,愣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有些无措。
我跑得太急,停在他面前的时候,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空气中,弥漫着夏夜的栀子花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我把手里的牛奶,递到他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虽然我知道,我的尾音一定在发抖。
你的……晚安牛奶。我……我给你送来了。
林洲看着我手里的牛奶,又看了看我,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接过那瓶牛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两个人都像触电一样,迅速缩了回去。
你……
你……
我们又一次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有些微的紧张和沙哑。
你……都知道了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洲,我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惑。
林洲的脸更红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瓶牛奶,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大一那年的迎新晚会上,你上台唱了一首歌。我当时……就坐在台下。
我愣住了。迎新晚会那是我整个大学生涯里,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鼓起勇气站上舞台。我记得我当时紧张得全程都快闭着眼睛,唱完就匆匆跑下了台,根本不记得台下坐着哪些人。那段记忆,早已模糊得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你唱的是一首很老的民谣,很安静,很好听。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的怀念,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注意你。
我发现你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在操场上戴着耳机散步。你看起来很孤单,但又好像……很有力量。
后来,我无意中在校园墙上,看到了你发的‘晚安投递员’的广告。我当时……就冒出了一个现在想起来,很笨、很蠢的想法。
他终于抬起头,鼓起勇气,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满是忐忑、真诚,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喜欢。
我想用这种方式,每天跟你说一句晚安。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在关心你。但我又怕……怕吓到你,怕你觉得我是个怪人,给你造成困扰。所以……我就借用了孟婷的名字。
因为她是我们学校最耀眼的女生,所有人都喜欢她,关注她。把牛奶送给她,看起来……最合理,最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包括你。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在我不知道的、被我忽略的那些角落里,真的有这样一双眼睛,看了我这么久,这么久。
我那些孤单而倔强的、努力想要发光却始终黯淡的日子,都被他一一看见,并且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来。
你才蠢。我带着浓重的哭腔,控诉他,你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蠢的笨蛋。
他一下子慌了,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纸巾递给我,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啊……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洲。我叫他。
嗯他紧张地看着我。
你的包年订单,今天……正式到期了。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个笑容,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学神光环和疏离感,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大男孩。
那……客户小姐,他看着我,学着我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认真地问,请问,这个订单,还可以续订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星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可以。
这一次,我想续订一辈子。
那天之后,我的晚安投递员业务里,少了一个叫句号先生的神秘客户。
但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每天都会亲口对我说晚安的人。
毕业那天,我正式关闭了晚安投递员的公众号,我编辑了最后一条推送。
那是一张两个人的牵手照,背景是夏日的香樟树和斑驳的光影。
配文是：晚安,投递员。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那天晚上,林洲在我的宿舍楼下,等了我很久。
……
我的青春,像一杯被小火慢炖的牛奶,后知后觉地,终会散发出了它最醇厚、最香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