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来的战旗
北疆的风卷着雪沫子刮了三年,郑砚书甲胄上的冰碴子刚化,就闻到了京城巷弄里飘来的糖炒栗子香。
他勒住战马时,朱雀大街上的百姓正踮脚往城门口瞧。玄色披风扫过青石板路,带起的尘土里混着未散尽的硝烟气,可当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下时,郑砚书忽然觉得浑身的铠甲都轻了。
树下站着个穿月白长裙的姑娘,手里捏着串刚买的糖葫芦,正侧头听丫鬟说些什么。风掀起她鬓边的海棠流苏,露出半张莹白的侧脸,鼻梁挺翘,唇瓣像刚摘的樱桃。
是户部尚书周尚书的千金周星眠亦是他在北疆日日夜夜思念的意中人。
郑砚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指节泛白。三年前他出征那日,也是在这条街上,她乘着尚书府的马车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瞬间,他恰好撞见她对着街边的糖画笑,眼尾的朱砂痣比战场上最烈的酒还要烧心。
将军,咱们先进宫述职副将赵勇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郑砚书喉结动了动,视线仍胶着在那抹月白身影上:好
二人打马快速向宫门方向而去,少年肆意,鲜衣怒马。
在皇宫述完职后,郑砚书将军府都不曾回就打马直奔户部尚书府。
赵勇愣了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笑。谁不知道他们这位少年将军,打小就爱往尚书府跑。那时郑砚书还是个总被先生罚抄书的混小子,周星眠已经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梳着双丫髻,追在她爹身后喊爹爹,郑砚书就蹲在尚书府的墙头上,看她喂院子里的锦鲤,一看就是一下午。
马蹄声停在尚书府朱漆大门前时,周星眠刚被丫鬟催着转身。她听见动静回头,正对上郑砚书望过来的眼。
他比三年前高了半个头,下颌线锋利得像他腰间的佩剑,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和小时候趴在墙头看她喂鱼时一模一样,烫得人心里发慌。
郑将军。周星眠屈了屈膝,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的泉水。
郑砚书翻身下马的动作快得有些踉跄,玄色披风扫过她裙角时,他闻到了她发间的海棠花香。这味道在北疆的寒夜里入梦过无数次,如今真真切切萦绕在鼻尖,倒让他忘了该说些什么。
周小姐。他抬手想扶,指尖刚要碰到她衣袖,又猛地收了回去,手背在甲胄上蹭了蹭,我……回来了。
周星眠的丫鬟春桃在旁边抿嘴笑:将军可算回来了,我们家小姐前几日还念叨呢,说北疆的雪定是冻着将军了。
郑砚书的心猛地一跳,抬眼去看周星眠,却见她脸颊微红,嗔怪地瞪了春桃一眼:别胡说。
她转身要往府里走,裙裾扫过青石板,留下淡淡的兰香。郑砚书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提高了声音:周小姐,三日之后,我会来提亲。
周星眠的脚步顿住了。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她脚边,她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气音像被风吹散的柳絮,却稳稳地落进了郑砚书的心里。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朱漆门后,忽然觉得三年来受的伤、吃的苦,都是值得的。赵勇在旁边捅了捅他胳膊:将军,这就成了
郑砚书摸了摸鼻尖,耳根有些发烫:还没,得去准备聘礼。
他转身往郑府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路过那家糖画摊时,他停住脚步,指着最大的那只凤凰:老板,这个我要了。
老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将军是要送给心上人吧这凤凰配贵人,再好不过了。
郑砚书没说话,只是看着糖画师傅手里的糖丝慢慢勾勒出凤凰的尾羽,就像他在心里描摹了无数次的周星眠的模样。
回到府里,郑老夫人正坐在堂屋等他。看到他身上的风尘,老人家红了眼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郑砚书跪下给老夫人磕了头,刚起身就被拉住手。老夫人摸着他手背上的疤痕,哽咽道:跟母亲说说,在北疆苦不苦
不苦。郑砚书笑了笑,儿子打了胜仗,还能娶心上人,是天大的福气。
老夫人愣了愣,随即拍着他的手笑:你说的是尚书府的星眠丫头
是。郑砚书的语气里带着难掩的得意,儿子今日已跟她提了,三日后去提亲。
好好好。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我这就让人去准备聘礼,定要风风光光地把星眠丫头娶进门。
郑砚书回到自己的院子,刚脱下铠甲,就看到书桌上放着个旧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支磨得光滑的玉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海棠花。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偷偷拿母亲的玉佩换的。本想在周星眠及笄那日送给她,却没敢。后来他出征,就把这玉簪带在了身边,夜里站岗时摸出来看看,就觉得浑身是劲。
他摩挲着玉簪上的纹路,忽然想起那年在尚书府的后墙看到的景象,周星眠站在海棠树下,指着一朵刚开的花说:娘亲,你看这海棠花开得多好,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那时的他偷偷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心里想,哪里有什么星星比得上她。
三日后,郑府的聘礼队伍从街头排到巷尾。红绸裹着的金器玉器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最惹眼的是那面曾插在北疆城楼的战旗,被郑砚书亲自扛着,送到了尚书府门前。
周星眠的父亲周尚书站在门口,看着那面染过血的战旗,又看了看郑砚书挺直的脊梁,捋着胡须笑了:砚书啊,星眠这丫头,就交给你了。
郑砚书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岳父放心,此生我定护她周全。
他抬眼时,正看到二楼的窗棂后,周星眠掀起了一角帘子。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襦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看到他望过来,连忙放下帘子,可那瞬间的对视,却让郑砚书的心跳又乱了节拍。
他知道,从今天起,那个趴在墙头看她喂鱼的少年,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了。
2
红烛下的陌生
周星眠坐在铜镜前,看着丫鬟给她绾上繁复的发髻。镜中的少女眉如远黛,眸似秋水,只是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新娘该有的雀跃。
小姐,您看这凤冠多好看。春桃拿着金步摇在她发间比划,将军特意让人打造的,上面的珍珠颗颗圆润,京城里再也找不出第二顶了。周星眠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她不是不喜欢郑砚书。打小就知道隔壁府里有个总爱闯祸的少年,会在她被别的贵女欺负时,拎着拳头冲上去;会在她爹罚她抄书时,偷偷从墙头上扔进来写好的纸条;会在她及笄那日,送来一大束海棠花,说是给星星的礼物。
可这些,更像是兄长对妹妹的照顾。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总是护着她的少年,会变成她的夫君。
当郑砚书在朱雀大街上说出提亲二字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父亲说郑砚书是个好孩子,配得上你,母亲抹着眼泪说嫁过去不会受委屈,她便点了头。
京城里的贵女,婚姻大抵如此。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婚事会来得这样突然,这样……让人措手不及。
红盖头落下时,周星眠闻到了盖头里绣线的香气。她被扶着走出房门,听着外面的鼓乐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拜堂时,她的手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握住。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微汗,原来这个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少年将军,也会紧张。
送入洞房后,周星眠独自坐在婚床上。红烛摇曳,映得满室通红,却驱不散她心里的拘谨。她听见外面宾客的喧闹声,听见郑砚书被人起哄着喝酒,心跳越来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酒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面前。
红盖头被挑开的瞬间,周星眠下意识地垂下了眼。郑砚书穿着大红的喜服,平日里束着的长发散开,衬得他眉眼愈发俊朗。
他眼底带着些微醺的红,望着她的眼神,像含着揉碎的星光。星眠。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
周星眠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目光太过灼热,她连忙移开视线,看向桌上的合卺酒:该喝交杯酒了。
郑砚书拿起酒杯,递了一杯给她。两人的手臂交缠时,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腕,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郑砚书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没说什么。
酒液入喉,带着些微的甜。周星眠放下酒杯,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郑砚书开口:你若是累了,就先歇息吧。
她愣了愣,抬头看他。他正转身往旁边的软榻走去,背影挺拔,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局促。
你……周星眠想问他怎么不睡床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郑砚书在软榻上坐下,扯了扯衣领:我喝了酒,怕吵到你。
红烛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他清晰的轮廓。周星眠忽然想起小时候,他闯了祸被先生罚站,也是这样梗着脖子,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她心里的拘谨忽然少了些,轻声说:床很大,你……
话没说完,就见郑砚书猛地转过头,眼睛亮得惊人:真的
周星眠的脸颊瞬间红了,点了点头,不敢再看他。
郑砚书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到床边。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尽量离她远些,生怕碰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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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躺在床上,中间隔着能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红烛的光晕在帐上游动,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你在北疆……苦吗周星眠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郑砚书侧过身,看着她的后脑勺,声音放得很轻:不苦。就是……很想你。
周星眠的身子僵了僵。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我爹说,你立了大功。
嗯,圣上赏了些田地。郑砚书说,以后都留给你。
周星眠的心跳漏了一拍,没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呼吸渐渐平稳。周星眠悄悄转过头,看到郑砚书已经睡着了,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她伸出手,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刚要碰到,又猛地收了回来。
她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总是护着她的少年将军,好像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他会紧张,会拘谨,会在睡梦中皱眉,也会……说想她。
红烛燃了一夜,天快亮时,周星眠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余一丝淡淡的皂角香。
春桃端着水盆进来,笑着说:小姐,将军一早就去给老夫人请安了,临走前还吩咐厨房,给您做了您爱吃的莲子羹。
周星眠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忽然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也许,这桩婚事,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3
将军的笨拙温柔
婚后的日子,比周星眠想象中要平静。
郑砚书白日里要么去军营,要么在家陪老夫人说话,很少主动来找她。可周星眠总能在细微处,发现他的痕迹。
她随口说想吃东街的桂花糕,第二日厨房里就飘满了桂花香气;她看书时觉得窗纱太暗,没过几日就换成了透光的蝉翼纱;她夜里被噩梦惊醒,总能听到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有人在守着。
这些事,郑砚书从不跟她提,只是默默地做着。
那日她在花园里荡秋千,春桃在旁边说:小姐,将军昨日让人把秋千的绳子换了新的,说是怕旧绳子不结实。
周星眠握着绳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书房的方向。窗开着,郑砚书正坐在里面看书,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对上她的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浅浅的笑。
周星眠的心跳莫名快了些,连忙低下头,假装荡秋千。
傍晚吃饭时,老夫人看着他们俩,笑着说:砚书啊,明日休沐,带星眠出去转转吧,总闷在家里不好。
郑砚书放下筷子,看向周星眠:你想去哪里
周星眠想了想:听说城西的荷花池开得正好。
好。郑砚书点头,明日我带你去。
第二日,郑砚书牵着马站在府门口等她。他穿了件月白的常服,没束发,显得比平日里温和些。周星眠走到他身边时,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披风:早上有点凉,披上吧。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腕,温热的触感让她脸颊微红。
两人并肩走在去荷花池的路上,谁都没说话,却不觉得尴尬。路过一家卖糖画的摊子,郑砚书忽然停下脚步:要吃吗
周星眠看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糖画,点了点头。
郑砚书买了糖画递给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底的笑意藏不住。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拿着糖画,吃得满嘴都是糖渣。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拿出帕子,想帮她擦嘴角,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把帕子递给她,自己擦擦。
周星眠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心里暖暖的。
到了荷花池,满池的荷花映着碧绿的荷叶,美得像幅画。郑砚书找了个凉亭坐下,看着周星眠蹲在池边看花。
她穿着淡紫色的襦裙,裙摆落在草地上,像朵盛开的紫菀。风掀起她的发丝,有几缕贴在脸颊上,她伸手去捋,指尖划过脸颊,动作轻柔。
郑砚书的喉结动了动,拿出随身携带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玉佩是他出征前,母亲给的,说是能保平安。他一直想送给她,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星眠。他喊她。
周星眠回过头,看着他手里的玉佩:这是……
给你的。
郑砚书把玉佩递过去,保平安。
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一朵海棠花,和她发间的玉簪很像。周星眠接过玉佩,指尖碰到他的手心,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却紧紧攥住了玉佩。
谢谢。她小声说。
郑砚书看着她把玉佩贴身收好,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回去的路上,两人遇到了几个京中的贵女。她们看到郑砚书和周星眠在一起,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哟,这不是郑将军和郑夫人吗真是郎才女貌。一个穿粉色衣服的贵女笑着说,眼神却带着些嫉妒。
周星眠刚要说话,就听郑砚书开口:我夫人脸皮薄,你们别吓着她。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周星眠心里一暖,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望过来的眼,里面满是温柔。
那几个贵女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周星眠忍不住问:你不怕她们说闲话吗
怕什么郑砚书看着她,你是我娘子,我护着你天经地义。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映得他眉眼愈发温柔。周星眠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将军,好像也没那么让人难以靠近。
回到府里,春桃凑到周星眠身边,笑着说:小姐,您看将军多疼您,刚才那些贵女想挤兑您,将军一句话就给怼回去了。
周星眠的脸颊微红,没说话,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依旧隔着一段距离。周星眠看着帐顶的流苏,忽然想起白日里郑砚书维护她的样子,心跳像揣了只小兔子。
今日……谢谢你。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郑砚书侧过身,借着月光能看到她颤动的睫毛:谢什么丈夫护着娘子是本分。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以前在尚书府墙外,看到有人欺负你,我就想冲上去。现在成了亲,我更不能让你受半分委屈。
周星眠的眼眶忽然有点热。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把她当妹妹,却不知这份护意在他心里盘桓了这么多年。
那时候……你总趴在墙头上看我喂鱼,我其实知道的。她咬着唇,声音带着点羞赧,春桃跟我说,有个傻小子总蹲在墙外,一看就是一下午。
郑砚书的耳根瞬间红透,在月光下泛着薄红:那时候……不敢跟你说话,怕你嫌我笨。他小时候总爱闯祸,先生说他是顽石难雕,可每次看到周星眠安安静静坐在廊下看书,就觉得心里的毛躁都被抚平了。
才不笨呢。周星眠转过身,第一次主动靠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缩成一指宽,你在战场上那么厉害,怎么会笨。
他能闻到她发间的海棠花香,混着月光的清辉,让他喉咙发紧。他抬手,指尖悬在她发顶,犹豫了半天才轻轻落下,像触碰易碎的琉璃:星眠,我……
话没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副将赵勇的声音:将军!军营急报!
郑砚书的手猛地收回,瞬间从床上弹起来,方才的温情被凛冽的锋芒取代:知道了。他转头看向周星眠,眼神里闪过一丝歉意,你先睡,我去去就回。
周星眠看着他迅速披甲系带,玄色披风扫过床沿,带起一阵风。她坐起身,想说小心点,却见他已经大步跨出门,铠甲碰撞的脆响越来越远。
这一夜,周星眠没合眼。红烛燃到尽头,她就坐在窗边,看着天边的星子一颗颗隐去。直到天际泛白,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郑砚书推门进来时,铠甲上还沾着晨露,眼角有块淤青。看到窗边的周星眠,他愣了愣,随即放轻了动作:怎么没睡
等你。周星眠起身,看到他手臂上缠着渗血的绷带,心猛地揪紧,受伤了小伤。他不在意地摆摆手,想扯开话题,却被她拉住手腕。她的指尖微凉,触到他绷带边缘时,他忍不住颤了我看看。她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找来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拆开绷带。伤口不算深,却划得很长,皮肉翻卷着,看着触目惊心。
昨天夜里……
遇到股流窜的散兵,已经解决了。郑砚书看着她低头专注包扎的样子,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让你担心了。
周星眠没说话,只是缠绷带的力道重了些。郑砚书疼得嘶了一声,却不敢作声,只当是给她撒气。
以后不许这样了。她抬起眼,眼眶红红的,就算是小伤,我也会担心的。
郑砚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他伸手,这一次没再犹豫,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好,以后我一定保护好自己,不让你担心你。
她的脸贴在他胸口,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混着铠甲的凉意,竟让人觉得无比安稳。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像被晨露浸润的花苞,悄悄舒展。郑砚书回府早了,会陪周星眠在书房待着,她看书,他擦剑,偶尔抬头撞上视线,就笑着移开。
双星节(七夕)那天,他带她去逛夜市。灯笼如海,映得她脸颊通红。走到猜灯谜的摊子前,他摘下最高处那个最难的谜面,回头冲她笑:这个我知道,谜底是‘星眠’。
周围响起起哄声,周星眠的脸更红了,却忍不住踮脚,在他耳边说:那我也猜一个,谜底是‘砚书’。
他的耳尖瞬间红透,攥着她的手穿过人群,灯笼的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流淌,像淌着一整条银河。
夜里回到府中,周星眠坐在镜前卸妆,郑砚书就站在身后,笨手笨脚地帮她拔发簪。金步摇的流苏缠在一起,他解了半天没解开,急得额头冒汗。
我自己来吧。她笑着要接,却被他按住手。
别动,马上就好。他低头,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顶,呼吸拂过颈窝,带着些微的痒。终于解开时,他松了口气,把发簪放在镜台上,从背后抱住他的姑娘,下巴抵在她肩窝,星眠,有你真好。
铜镜里,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红烛的光漫进来,把陌生二字泡得发软,融成了我们。
周星眠抬手,覆在他环着自己的手上,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茧子,那是护着家国,也护着她的证明。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裹着笑意,像浸了蜜的月光。
窗外的月光淌进屋里,落在交握的手上,缠成了解不开的结。那些藏在战旗褶皱里的暗恋,那些躲在墙头上的遥望,终于在红烛下、在铠甲旁、在彼此的体温里,长成了名为圆满的形状。
4
家书里的牵挂
入秋时,北疆又起了战事,郑砚书被召回军营。出发前夜,他在书房待到三更,周星眠端着夜宵进去时,见他正对着一张地图出神,指尖在标注着雁门关的位置反复摩挲。
又要去很久吗她把碗放在桌上,声音轻得像羽毛。
郑砚书抬头,眼底的疲惫被温柔取代:最多三个月,等我击退来犯的敌寇,就立刻回来。他起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头发紧,家里有我在,你别怕。周星眠反手握紧他,指腹划过他虎口的新伤——那是白日里练剑时不小心划的。我不怕,她踮脚,第一次主动在他脸颊印下轻吻,像蝶翅落过,我等你回来。
郑砚书的身体僵了僵,随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力道大得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好,我等着。
第二日天未亮,军营的号角就划破了晨雾。周星眠站在门内,看着他披甲上马的背影,玄色披风在风里展开,像振翅欲飞的鹰。直到马蹄声消失在巷尾,她才发现掌心早已攥出了汗。
郑砚书走后,府里的日子忽然慢了下来。周星眠每日除了给老夫人请安,就泡在书房里,临摹他写的字。他的字迹刚劲有力,带着股杀伐气,可写给她的家书里,笔画却总不自觉地软下来,像怕惊着什么似的。
第一封家书是半月后到的,只有短短几行:星眠亲启,雁门关秋寒,已添衣,勿念。军中一切安好,待捷报至,便归。信纸边缘沾着点墨渍,像是写得急了,晕开一小团黑。
周星眠把信读了三遍,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又提笔写回信。从清晨写到日暮,写了删,删了写,最后也只落下几句:家中安稳,老夫人康健。将军在外,当以军务为重,亦需保重自身。附冬衣一套,望查收。
她让人把冬衣送去军营时,特意在夹层里缝了片晒干的海棠花——那是去年七夕,他在荷花池边为她摘的,她一直压在书里。
十月中旬,北疆传来捷报,说郑砚书率军奇袭敌营,大获全胜。京城里一片欢腾,老夫人拉着周星眠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我们砚书就是厉害,这就快回来了。
周星眠也跟着笑,心里却空落落的。捷报里没提他是否安好,她夜里总做噩梦,梦见他浑身是血地躺在战场上,任凭她怎么喊都不应。
直到十一月初,第二封家书才到。这次的信纸皱巴巴的,像是被雨水泡过,字迹也有些潦草:星眠,见字如面。前几日遇袭,手臂受了伤,现已无碍。勿念。冬衣收到,夹层里的海棠花很香,我妥帖收着了。预计下月归,等我。
周星眠的手一抖,信纸落在地上。春桃连忙捡起来,见她脸色发白,急得直跺脚:小姐,将军说无碍了,您别担心。
她没说话,只是转身往书房跑,找出纸笔,一口气写了满满三页。问他伤口深不深,问军医是否可靠,问他夜里冷不冷,问他……有没有想她。
信送出去后,她开始日日守在门口,盼着军营的信使。可等了又等,直到大雪封了路,都没等来他的回信。
除夕那日,雪花漫天飞舞,府里张灯结彩,却透着股冷清。老夫人看着满桌的菜,叹了口气:这孩子,怕是赶不回来了。
周星眠强笑着给老夫人夹菜:娘,砚书说了下月归,许是路上耽搁了。话虽如此,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般涌来。
年夜饭后,她独自坐在窗边,看着院里的红梅被雪压弯了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她猛地站起身,跑到门口。
风雪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翻身下马,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铠甲上结着冰碴子。他看到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却高高举起一个油纸包:星眠,我回来了。给你带了北疆的奶酥。
周星眠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扑进他怀里。他身上的寒气冻得她发抖,可她却死死抱着不肯撒手,眼泪打湿了他的披风:你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郑砚书任由她哭,一只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对不起,让你等久了。路上雪大,走得慢了些。
进了屋,他才解释,上次遇袭时伤了经脉,军医让他静养,他却怕她担心,硬是瞒着,直到能骑马了才往回赶。那封没回的信,我收到了。他从怀里掏出那三页信纸,边角都磨卷了,每天都拿出来看,看一遍,就觉得有力气了。
周星眠看着他手臂上渗血的绷带,又气又心疼,却被他眼里的光烫得说不出狠话。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小东西,递到她面前——那是枚用战场上的碎铁片打磨的海棠花,边缘虽不光滑,却能看出用心的纹路。
在军营里没事做,就琢磨着给你打个玩意儿。他挠挠头,耳根发红,不好看,你别嫌弃。
周星眠接过铁片海棠花,指尖被边缘硌得有点疼,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她把它紧紧攥在手里,抬头望进他的眼,那里映着她的影子,像藏了整个春天。
好看,她笑着说,眼泪却掉了下来,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窗外的雪还在下,红烛的光映着两人交握的手。北疆的风霜、等待的煎熬,都在这一刻化作绕指柔。郑砚书低头,轻轻吻去她的眼泪,尝到了咸涩里的甜。
他知道,往后的岁月里,还会有离别,还会有牵挂,但只要想到家里有她等他,再远的路、再险的仗,他都敢去闯。
5
岁月里的寻常
春暖花开时,郑砚书的伤彻底好了,还被圣上特许在家休养半年。他把军营里的事都交给了赵勇,每日里就陪着周星眠,倒比刚成亲时还要黏人。
清晨陪她去花园里浇花,看她对着新开的牡丹笑,他就蹲在旁边,帮她把沾了泥的裙摆理干净;晌午在书房里,她描绣样,他就坐在对面,看兵书的间隙总忍不住抬头看她,目光黏在她发间的玉簪上;傍晚去街上散步,遇到卖糖画的摊子,他总会买只凤凰,看着她吃得满嘴甜,就觉得日子美得像场梦。
尚书夫人来看女儿,回去后跟周尚书说:老爷,您是没瞧见,郑将军把咱们女儿宠得,走路都怕吹着碰着。周尚书捋着胡须笑,眼里的担忧早就散了。
那日周星眠在厨房学做红烧肉,油星溅到了手背上,红了一片。郑砚书正好进来,看到后脸都白了,拉着她的手就往书房跑,翻出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涂,嘴里还念叨:说了不让你做这些,你偏不听,要是留了疤怎么办……
周星眠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忽然觉得好笑:不过是烫了下,哪就那么娇气了。
在我这儿,你就该娇气。他低头,在她烫伤的地方轻轻吹了吹,气息温热,以后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做,你乖乖坐着等就行。
她心里甜丝丝的,却故意逗他:可我就想做给你吃啊。
郑砚书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眼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他没说话,只是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像之前那样克制,带着些微的急切,像要把积攒了多年的情意都倾泻出来。周星眠的心跳得飞快,闭着眼,任由他辗转厮磨,直到喘不过气来才推开他,脸颊红得能滴出血。
你……她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揽进怀里。
星眠,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些微的颤抖,我以前总怕,怕你不喜欢我这样的粗人,怕配不上你。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忍不住的。
周星眠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轻声说:我也是。
她以前总觉得,先婚后爱大抵是相敬如宾,却没想过,会被他的笨拙温柔打动,会在他看她的眼神里沦陷,会在他说等我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稳。
入夏时,周星眠怀上了身孕。郑砚书高兴得像个孩子,夜里睡觉都不敢翻身,生怕压到她。每日里变着法地给她找好吃的,北疆的奶酥、江南的糕点,只要她说过想吃,不出三日定能出现在桌上。
老夫人更是宝贝得紧,天天拉着她去佛堂祈福,说要保佑她生个大胖小子,像砚书一样英武。
周星眠看着他们忙前忙后,心里暖暖的。有次郑砚书趴在她肚子上听胎动,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星眠,你说他会不会像你一样,有双好看的眼睛
也可能像你,有股倔劲儿。她笑着摸他的头,像摸只温顺的大狗。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管像谁,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秋分时,周星眠诞下一个男孩,眉眼像极了郑砚书,却有颗和她一样的朱砂痣,长在眼角。郑砚书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手都在抖,小心翼翼的样子,比当年第一次上战场还要紧张。
你看他,多小啊。他抬头看周星眠,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以后我教他骑马射箭,你教他读书写字,好不好
周星眠笑着点头,看着他笨拙地抱着孩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日子就这样在柴米油盐里缓缓流淌,有过争吵,有过牵挂,却更多的是相视一笑的默契。郑砚书后来又上了几次战场,每次都平安归来,因为他知道,家里有等着他的灯火,有他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周星眠的鬓角渐渐有了银丝时,郑砚书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可他看她的眼神,依旧像初见时那样,带着灼热的光。
某个午后,两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孙子在廊下追着蝴蝶跑。郑砚书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周星眠——那是片早已干枯的海棠花,夹在泛黄的信纸上,是当年她缝在冬衣夹层里的那片。
你还留着啊。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温柔。
当然。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磨得她痒痒的,这是我娘子给我的定情信物。
周星眠的脸颊微红,像当年那个初嫁的少女。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暖洋洋的,像无数个寻常的日子。
她忽然明白,先婚后爱,从来不是将就,而是命运另有安排。让她在懵懂时遇见他,在相伴中爱上他,在岁月里赖上他,最后,把郑夫人这个身份,过成了我和他的模样。
而郑砚书看着她笑,心里也悄悄叹服——原来暗恋成真的滋味,不是轰轰烈烈的狂喜,而是细水长流的安稳,是看着她从青丝到白发,依旧觉得,能娶到她,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风拂过院中的老槐树,落了一地的叶,像撒了把碎金。远处传来孙子的笑声,混着两人低低的絮语,成了这世间最动听的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