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闺玉碎,孤枕寒宵
蜀郡临邛县的春日,总带着三分湿暖的潮气,漫过卓府朱红的大门,钻进雕花窗棂,却暖不透西跨院那方冷清的闺房。
我叫卓文君,是卓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父亲卓王孙靠盐铁生意发家,临邛县半数的良田、三家最大的绸缎庄,都挂着卓家的名号。府里的回廊绕着太湖石蜿蜒,廊下挂着的宫灯,即便白日也亮着,照得青砖地上的青苔都泛着微光。我自小穿的是苏绣的绫罗,戴的是南海的珍珠,手边的茶盏是汝窑的天青,连侍女小翠为我梳理长发时,用的都得是浸过桂花露的桃木梳。
可这金玉堆砌的日子,从三年前那场红妆漫天的婚礼后,就成了裹着蜜糖的砒霜。
小姐,该练琴了。
小翠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着的柳絮,她手里捧着那架桐木七弦琴,琴身上的冰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
这是父亲在我六岁生辰时,花了百两黄金从成都琴师手里买来的。
我放下手中的《诗经》,书页间夹着的干桃花瓣簌簌落下。那是三年前我出嫁时,母亲别在我发髻上的,如今早已褪成了浅褐色,像极了我眼底渐渐淡去的光。放着吧。
我的声音有些发哑,昨夜又没睡好,枕头上还残留着安神香的余味,却压不住满室的孤寂。
铜镜立在妆台上,黄铜磨得发亮,映出我一身素白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的兰草纹,是小翠前几日刚补的,针脚细密,可再精致的绣活,也遮不住这素色里的冷清。我伸手抚了抚镜中的自己,柳叶眉依旧,杏核眼也还亮着,只是眼尾多了些细纹,唇上没涂胭脂,显得有些苍白。小翠,我是不是老了
小翠连忙放下琴,凑到我身边,按住我的手:小姐说什么呢!您才二十二岁,哪里就老了前些日子张嬷嬷还说,您比当年出嫁时,更添了几分温婉呢。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温婉不过是寡居的日子磨出来的顺从罢了。当年嫁给那位皇孙时,我也是会笑会闹的,会在春日里追着蝴蝶跑,会因为琴弹错一个音就赌气摔拨片。可皇孙走后,我连笑都忘了怎么扯动嘴角
——
他是在一个雪夜走的,咳了整整三个月,最后连我的手都握不住,只留下一句
文君,莫念。
琴声响了起来,指尖划过琴弦,却没按准音,清越的调子里掺了点颤音,像极了雪夜里寒风打在窗棂上的声儿。我猛地收回手,指腹蹭得发红。不练了。
小翠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声道:小姐,今日天气好,不如去园子里走走桃花开得正盛呢,您从前最爱看的。
我摇摇头。寡居的女子,连赏春都是罪过。前几日我不过是在廊下站了会儿,就听见两个婆子在假山后嚼舌根:你看卓家小姐,守寡才三年,就对着桃花出神,怕不是耐不住寂寞了可不是嘛,长得那样勾人的模样,守得住才怪……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得我心口发疼。
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墙外的天空。一只燕子掠过,翅膀剪着流云,飞得自在。我却像被关在金丝笼里,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父亲说,卓家的女儿,要守得住规矩,撑得起门面,可他没说,这规矩和门面,要磨掉多少心思才算够。
夜里更难熬。锦被再厚,也暖不透孤枕。我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听着更夫敲梆子的声儿,从一更到五更,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有时会想起皇孙,想起他为我描眉时的温柔,想起他陪我练琴时的耐心,可那些回忆越清晰,心口就越疼。
这日夜里,我又没睡着,干脆起身点灯,翻出从前的琴谱。谱子是用朱砂写的,是皇孙亲手抄的,字迹工整,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蝴蝶。我摸着那蝴蝶,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谱子上,晕开了一点朱砂。
小姐
小翠被我的动静吵醒,披着外衣进来,看到我哭,连忙递上帕子,小姐又想姑爷了
我点点头,哽咽道:小翠,你说……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小翠蹲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小姐别难过,总会好的。说不定……
说不定哪天,就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小姐了。
我苦笑。知冷知热的人对我这样的寡妇来说,不过是奢望罢了。我擦了擦眼泪,把琴谱收起来: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可我没想到,小翠的话,竟真的应验了。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份
知冷知热,会让我赌上一辈子的荣华,尝尽世间的苦,最后在锦水汤汤的呜咽里,写下那句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第二章
屏风琴音,凤求凰来
暮春的雨,下得缠绵。卓府前厅的宴席,从午后就开始了,喧闹声隔着几重院落,飘进西跨院,搅得我连书都读不进去。
小姐,听说今日县令大人亲自来了,还带了个才子呢!
小翠端着茶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府里的丫鬟都在说,那才子叫司马相如,字长卿,琴弹得极好,还写了篇《子虚赋》,连王爷都赞不绝口呢!
我翻书的手顿了顿。《子虚赋》我读过,辞藻华丽,想象瑰丽,尤其是那句
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读来竟让人心生壮阔。只是,再有名的才子,于我而言,也不过是旁人的热闹。不过是些附庸风雅之辈,有什么好稀奇的。
小翠不服气地噘嘴:才不是呢!听张管事说,那位司马先生生得眉目清朗,举止从容,比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好看多了!小姐,不如我们去前厅看看就躲在屏风后面,没人会发现的。
我犹豫了。自守寡以来,我几乎没踏出过西跨院,更别说去前厅那种人多的地方。可不知怎的,司马相如
这四个字,像颗小石子,在我心湖里漾起了涟漪。我想起《子虚赋》里的豪情,想起自己久困深闺的寂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小翠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帮我理了理衣襟,又找了把素色的团扇,遮住半张脸。我们沿着回廊往后厅走,路上遇到几个仆人,都低着头匆匆走过,没人注意到我们。
前厅的门虚掩着,里面的喧闹声更清晰了。我躲在屏风后面,透过雕花的缝隙往外看。宾客满座,父亲和县令坐在上首,两人正举杯谈笑。而下首坐着的那个青衣男子,想必就是司马相如了。
他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衫,腰间系着条墨色的腰带,没有戴玉饰,只别了支简单的木簪。他微微低着头,听着旁人说话,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眉眼间透着一股书卷气,却不显得迂腐。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发梢,竟像是镀了层金边。
长卿,
县令放下酒杯,笑着说,久闻你的琴艺冠绝蜀郡,今日在座的都是爱才之人,不如你露一手,让我们一饱耳福
司马相如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竟若有若无地往屏风这边瞥了一眼。我心里一紧,连忙握紧团扇,遮住发烫的脸颊。大人谬赞了,
他的声音清润,像雨后的清泉,在下技艺粗浅,恐污了诸位清听。
哎,长卿不必过谦!
父亲也开口了,卓某也爱听琴,今日难得有此机会,你可不能推辞。
众人纷纷附和,司马相如不再推辞,起身道:既然诸位盛情难却,那在下就献丑了。
侍从抬来一架七弦琴,放在厅中。司马相如整了整衣襟,坐下,双手轻轻放在琴弦上。那一刻,前厅里的喧闹声突然就静了下来,连窗外的雨声都仿佛小了些。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的手指。那是一双修长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指尖轻轻拨动琴弦,第一个音响起时,我就愣住了
——
那是《凤求凰》的调子!
我自幼学琴,对这首曲子再熟悉不过。它讲的是凤凰寻偶,飞越千山万水,只为求得一心人。在这样的宴会上弹这首曲子,其意不言自明。
琴声流淌开来,时而清亮如泉,时而婉转如诉。我仿佛看到一只凤凰,在云端盘旋,鸣叫着寻找同伴;又仿佛看到它飞过江河,越过山川,从不放弃。每一个音符,都像敲在我的心上,震得我心口发颤。
我偷偷抬眼,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向司马相如。他正专注地抚琴,可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往屏风这边瞟。我们的目光,隔着雕花的木缝,在空气中相遇了。他的眼神里,有欣赏,有怜惜,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炽热,像春日里的阳光,暖得我浑身发烫。
长这么大,除了皇孙,还没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皇孙的眼神是温柔的,像江南的水;可司马相如的眼神,却像蜀地的山,沉稳又热烈。
一曲终了,前厅里静了片刻,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好!弹得好!不愧是名满蜀郡的才子!
司马相如起身行礼,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可我分明看到,他的耳尖红了。
宴席还在继续,我却没心思再看下去。心口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我拉了拉小翠的衣袖,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小翠会意,跟着我悄悄离开。回到西跨院,我坐在琴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弹出的竟是《凤求凰》的调子。只是我的琴声,没有司马相如的清亮,反而多了些慌乱和悸动。
小姐,
小翠端来一杯茶,笑着说,刚才我看到,司马先生一直在看屏风呢,他肯定是看到您了!
我接过茶,指尖碰到茶杯的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别胡说。
我低声道,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夜里,我又没睡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司马相如的琴声,还有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自己不该对一个陌生男子动心,我是个寡妇,是卓家的女儿,要守得住规矩。可那颗心,却像挣脱了缰绳的马,不受控制地往他那边跑。
第二日清晨,小翠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方绢帕,兴奋地跑到我面前:小姐!小姐!司马先生托人把这个给您了!
我接过绢帕,帕子是素色的,上面用墨笔写着一首诗: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字迹潇洒,力透纸背。我读着诗,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激动,是委屈,是久旱逢甘霖的欢喜。原来,他真的看到我了,真的对我动心了。
小姐,司马先生还说,
小翠接着说,他明日会在城外的望江亭等您,若是您愿意见他,就去那里。
我握着绢帕,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去,还是不去去了,就是违背规矩,就是对不起卓家的颜面;不去,我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夜深了,我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既满又空。我想起皇孙,想起他的温柔,可更多的,是想起司马相如的琴声,想起他诗里的情意。
最后,我咬了咬牙,对自己说:卓文君,这辈子,为自己活一次吧。
第三章
夜奔成都,家徒四壁
望江亭在城外的锦江边,亭子不大,四周种满了柳树。我到的时候,司马相如已经到了,他穿着昨日那件月白襦衫,手里拿着一把琴,正坐在亭子里看江水。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亮了。文君。
他轻声唤我的名字,语气里满是欢喜。
我走到他面前,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攥着衣角:司马先生。
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温柔得像江水:我还怕你不会来。
我……
我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笑了笑,指着江边的柳树:你看这锦江,水流不息,就像我对你的心意,不会变。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丝杂质。司马先生,
我鼓起勇气问,你知道我的身份吗我是个寡妇,还……
我知道。
他打断我,语气坚定,我知道你是卓家小姐,知道你守寡三年。可那又如何我爱的是你,是你的才华,是你的品性,不是你的身份。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里。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那天,我们在望江亭里待了很久。他给我讲他的经历,讲他在京城做官的日子,讲他辞官云游的缘由;我也给他讲我的过去,讲我和皇孙的婚姻,讲我守寡的寂寞。我们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有说不完的话。
夕阳西下时,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文君,跟我走吧。去成都,我们一起过日子。我虽然现在贫困,但我会努力,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看着他的手,那双手温暖而有力。我知道,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会被父亲责骂,会被旁人指点,会失去卓家的荣华。可我更知道,若是不走,我会一辈子困在卓府的深宅里,像朵枯萎的花。
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好,我跟你走。
他高兴得把我抱了起来,转了个圈。江风吹起我们的衣角,带着江水的气息,清新而自由。
回到卓府,我开始偷偷收拾东西。我没敢带太多贵重的东西,只拿了几件常穿的衣服,一些首饰,还有那架桐木琴。小翠知道我的决定后,哭着劝我,可我心意已决。最后,她也没再劝,只是帮我收拾东西,还把自己攒的私房钱塞给我:小姐,路上用。若是先生欺负你,你就回来,我还跟着你。
我抱着小翠,眼泪掉在她的头发上:好妹妹,谢谢你。
那天夜里,月亮被乌云遮住,只有几颗星星在天边闪烁。我背着包袱,悄悄走出西跨院。卓府的回廊很静,只有我的脚步声,轻轻响着。我路过父亲的书房,看到里面还亮着灯,心里一阵愧疚。父亲虽然严厉,可终究是疼我的,可我却要这样背叛他。
我咬了咬牙,加快脚步,走到后门。司马相如已经等在那里,他牵着一匹马,看到我,连忙迎上来:文君,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上了马。他牵着马,我们趁着夜色,离开了临邛县。
一路上,我们走得很慢。白天怕被人认出来,就躲在客栈里;晚上才赶路。他牵着马,我坐在马背上,听着他讲沿途的风景,讲成都的趣事。虽然辛苦,可我心里却很欢喜,因为我知道,我在朝着自由和爱情走。
行至半途一个小镇时,司马相如忽然牵住马,从行囊里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红布,小心翼翼展开
——
那是他昨日在镇上布庄买的粗布,边角还带着未剪齐的线头,却被他叠得方方正正。文君,
他声音有些发紧,指尖轻轻摩挲着红布,我们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想给你一个像样的婚礼。明日在此歇一日,我们拜过天地,再往成都去,可好
我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心口一阵发烫,含泪点了点头。
第二日清晨,司马相如去镇上买了两支红烛,又请客栈老板找了块干净的木板当供桌,摆上从路边采的野菊。没有宾客,没有鼓乐,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喜服
——
我依旧穿着那件素色襦裙,他也还是月白衣衫。可当他牵着我的手,对着供桌前临时画的
天地君亲师
牌位跪下时,我却觉得比当年嫁给皇孙时更郑重。
一拜天地。
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颤意。我们并肩跪下,额头触到微凉的地面,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二拜高堂。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待日后,我定陪你向岳父岳母请罪。
我知道他是怕我想起远在临邛的父母,眼眶一热,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夫妻对拜。
我们转过身,面对面跪下,他看着我,眼里满是星光,文君,此生有你,我别无他求。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眼泪掉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拜完天地,司马相如把那方红布系在我的手腕上,红布粗糙,却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委屈你了,文君。
他轻声说。
不委屈。
我摇摇头,有你在,就不委屈。
那天夜里,我们在客栈的小房间里度过了洞房花烛夜。没有华丽的婚床,只有一张铺着粗布被褥的木板床;没有精致的点心,只有他从外面买来的几块糖糕。他坐在床边,笨拙地为我拨去发间的碎发,指尖划过我的脸颊,带着些微的薄茧
——
那是常年抚琴、握笔磨出来的。
我曾在京城见过无数繁华,却觉得都不如此刻,能握着你的手。
他轻声说,声音里满是温柔。我靠在他的肩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些许尘土的气息,那是我们奔波的痕迹,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些微的颤抖。我知道他是怕唐突了我,便主动伸手,环住了他的腰。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洒在地上,形成淡淡的光斑,房间里很静,只能听到我们彼此的心跳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那一夜,我们没有太多言语,只是静静相拥着入睡。他的怀抱很温暖,虽然床板很硬,被褥也有些粗糙,可我却睡得格外安稳
——
那是我自皇孙去世后,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走了三日,终于到了成都。司马相如的家在城外的一个小巷里,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我跟着他走进屋,才知道什么叫
家徒四壁。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破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角有个水缸,里面只剩下一点水。屋顶还有个洞,阳光从洞里照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光斑。
司马相如看到我的表情,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文君,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
我打断他,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长卿,我不怕吃苦。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话虽如此,可当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听着老鼠在墙角窸窣作响时,我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不是后悔,是害怕。我想起卓府里柔软的锦被,想起热腾腾的饭菜,想起小翠温暖的陪伴。我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
司马相如察觉到我的眼泪,转过身,把我抱在怀里:文君,对不起。我一定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靠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我相信你。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司马相如虽然才华横溢,却不懂经营生计。他偶尔会为人作赋,赚点钱,可那些钱根本不够我们两个人花。我开始变卖带来的首饰,先是珍珠耳环,然后是银镯子,最后是母亲给我的那只玉簪
——
那是我出嫁时,母亲亲手插在我发髻上的,我一直舍不得卖,可看着缸里空空的米袋,我还是咬了咬牙,把它卖给了当铺。
首饰卖完了,我们的日子更难了。有时一天只能吃一顿饭,还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手上起了茧,脸上也没了往日的光彩。可每当看到司马相如在灯下专心致志地写作,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我相信,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这天,司马相如从外面回来,脸色很难看。他坐在桌子旁,半天没说话。怎么了
我走过去,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接过杯子,叹了口气:今日去给李公子作赋,他只给了我五十文钱,还说我的赋写得不如从前了。
我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别灰心,总会好的。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看着我,眼里满是愧疚:文君,都是我没用,让你跟着我受苦。若是你还在卓府,哪里会过这样的日子
我摇摇头,笑着说:长卿,我们是夫妻,本该同甘共苦。我有个主意,我们不如开个酒坊吧我带来的那辆马车,还能卖些钱,足够我们盘个小店了。
司马相如愣住了:开酒坊可是你……
我怎么了
我打断他,我虽然是卓家小姐,可也能干活。端酒器,擦桌子,这些我都能做。
他看着我,眼里满是感动:文君,谢谢你。
第二天,我们就把马车卖了,在城郊盘了个小酒坊。酒坊不大,只有一个柜台,几张桌子。我换上粗布麻衣,放下诗书,端起酒器,开始了当垆卖酒的日子。
起初,我很不习惯。客人的喧闹声,酒气的味道,都让我觉得难受。有一次,一个客人喝醉了,对我动手动脚,司马相如看到了,冲上去和他打了起来,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我抱着他,眼泪掉在他的伤口上:长卿,我们别干了,好不好
他却笑着说:没事,这点伤不算什么。只要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一刻,我更加确定,自己没有选错人。
第四章
长安雁断,白头泣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酒坊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我们不再愁吃愁穿,甚至还能攒下一点钱。司马相如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写作,他修改了《子虚赋》,还写了一篇《上林赋》,寄给了在京城的朋友。
没想到,这篇《上林赋》竟被汉武帝看到了。皇帝对司马相如的才华赞不绝口,下了诏书,召他入京为官。
收到诏书的那天,司马相如抱着我,激动得哭了:文君,我们要去长安了!陛下赏识我,我终于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我为他高兴,可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长安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那里有繁华的街市,有高贵的王公贵族,还有太多的诱惑。我怕,怕他会在那繁华里,忘了我。
长卿,
我抱着他,轻声说,到了长安,你可不能忘了我。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语气坚定:傻瓜,我怎么会忘了你等我在长安安顿好,就马上接你过去,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点了点头,把不安压在心底。
司马相如走的那天,我去城外送他。他骑着马,穿着崭新的官服,意气风发。文君,等我回来。
他挥着手,声音里满是期待。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我们的生活,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了。
起初,司马相如经常写信回来。信里写着长安的繁华,写着宫廷的壮丽,写着皇帝对他的赏识。他还会写一些趣事,比如和王公贵族一起赴宴,比如看到的奇珍异宝。每封信的末尾,他都会加上一句:文君,我好想你,盼早日接你入京。
我把这些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每天都会读一遍。看着他的字迹,想象着他在长安的生活,心里的不安渐渐淡了些。我打理着酒坊,等着他来接我。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司马相如的信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每天一封,到后来的三天一封,再到半月一封。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简短,不再写长安的趣事,不再说思念我的话,只是简单地说
公务繁忙一切安好。
我开始慌了。我托人去长安打听,得到的消息却让我心凉半截。有人说,司马相如在长安深受皇帝宠爱,经常出入宫廷,与王公贵族交往甚密;有人说,他认识了平阳公主的侍女卫氏,两人来往密切,举止亲密;还有人说,他已经在长安买了宅子,打算纳卫氏为妾。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我不愿意相信,那个曾经对我许下
白头不相离
誓言的人,会这样背叛我。我写信给他,问他是不是真的,可他却没有回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有收到司马相如的信,却收到了他派来的人。那人带来了一封信,还有一些银两。
我颤抖着手打开信,信上的字迹还是那么潇洒,可内容却像冰一样冷:文君,长安公务繁忙,一时难以接你前来。近日结识卫氏,温婉贤淑,欲纳为妾,以助我应酬。银两你暂且用着,勿念。
以助我应酬勿念。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扎进我的心里。我为了他,抛弃了卓家的荣华,跟着他吃尽了苦头;我为了他,当垆卖酒,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可他呢他在长安享尽荣华,却要纳别的女人为妾,还让我
勿念。
我拿着信,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小翠跑过来,看到我这样,连忙扶我起来: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先生出什么事了
我把信递给她,声音哽咽:你看,你看他写的什么……
他要纳妾了,他不要我了……
小翠看完信,气得发抖:这个司马相如!小姐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竟然这样对小姐!小姐,我们去找他,问清楚!
我摇摇头,心已经凉了。去找他又能怎样他已经变心了,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借口。
那天夜里,我独坐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可我的心却像被掏空了一样。我想起我们在望江亭的相遇,想起我们拜天地时的郑重,想起我们洞房夜的温存,想起我们当垆卖酒的艰辛,想起他对我许下的誓言。那些回忆,曾经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如今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子,把我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我取出纸笔,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痕。我写下了《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写完这首诗,我又想起他信里的
无忆,想起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又写下了《怨郎诗》:
一朝别后,二地想悬。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杆。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
六月三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流水。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最后,我写下了《诀别书》: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努力加餐勿忘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我把这三封信寄了出去,心里却还抱着一丝希望。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的眼泪,看到我的痛苦,能想起我们曾经的美好,能回到我身边。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我知道,我的希望,终究是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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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归雁识途,旧疤难愈
司马相如收到我的信时,正在长安的酒楼上和卫氏饮酒。卫氏端着酒杯,笑着说:长卿,你看这长安的夜色,多好看啊。
司马相如接过酒杯,却没有喝。他想起了卓文君,想起了她在成都当垆卖酒的模样,想起了她为他洗衣做饭的身影,想起了她在灯下为他缝补衣服的专注,更想起了小镇客栈里,她穿着素裙与他拜天地时,眼里的星光。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让他心口发疼。
他打开信,看到《白头吟》里的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看到《怨郎诗》里的
万般无奈把郎怨,看到《诀别书》里的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他这才明白,自己在长安的繁华里,迷失了自己。他贪图富贵,贪图虚荣,却忘了那个为他抛弃荣华、陪他吃尽苦头的女人。他想起卓文君夜奔时的决绝,想起他们拜天地时的郑重,想起她当垆卖酒时的坚韧,想起她在贫困日子里的不离不弃。
长卿,你怎么了
卫氏看到他哭,连忙问道。
司马相如没有理她,他站起身,快步走下楼。他要回成都,他要找到卓文君,他要向她道歉,他要和她重新开始。
第二天,司马相如就向汉武帝请辞。汉武帝很惊讶,问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司马相如说:陛下,臣的妻子在成都病重,臣要回去照顾她。
汉武帝被他的真情感动,准了他的请求。
司马相如马不停蹄地赶回成都,一路上,他都在想,卓文君会不会原谅他。他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可他还是希望,能有弥补的机会。
回到成都时,正是傍晚。他直奔城郊的酒坊,看到卓文君正坐在柜台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瘦了,脸色也不好,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文君。
司马相如轻声唤她,声音里满是愧疚。
卓文君抬起头,看到他,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在长安享尽荣华的人,竟然回来了。
你……
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司马相如走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文君,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在长安迷失自己,不该忘了你对我的好,不该对你许下誓言却又背叛你。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卓文君看着他,眼泪掉了下来。她恨他,恨他的背叛,恨他的绝情。可看到他跪在自己面前,看到他眼里的愧疚和后悔,她的心又软了。她想起了他们曾经的美好,想起了他对自己的好。
你起来吧。
她轻声说。
司马相如听到她的话,喜出望外,连忙站起来,握住她的手:文君,你原谅我了
卓文君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她没有原谅他,只是不愿意再看到他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司马相如尽心尽力地弥补她。他关了酒坊,带着她回到了成都郊外的小院。他不再追求功名利禄,只是每天陪着她,为她做饭,为她弹琴,为她描眉。
卓文君的心,渐渐软了下来。她看到了他的改变,看到了他的真心。她知道,自己还爱着他,所以她愿意给彼此一个机会。
可那件事,始终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有时夜深人静,她会突然从梦中惊醒,梦见司马相如在长安和卫氏在一起,梦见他对自己说
我不爱你了。每当这时,她都会吓得浑身发抖。
司马相如察觉到她的恐惧,会轻轻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别怕,我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的声音很温柔,可卓文君还是会害怕。她知道,那个伤疤,永远都不会消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司马相如偶尔会为人作赋,赚点钱,足够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卓文君也重新拾起了琴棋书画,只是她再也没有弹过《凤求凰》。
有一次,司马相如在整理旧物时,看到了那架桐木琴,还有当年系在她手腕上的那方红布
——
红布已经褪成了浅粉色,边角也磨破了,却被她叠得整整齐齐。他想起卓文君曾经弹《凤求凰》的模样,想起他们拜天地时的场景,笑着说:文君,你好久没弹《凤求凰》了,弹给我听听吧。
卓文君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她拿起琴,指尖划过琴弦,弹出的却是《长门怨》的调子。琴声哀婉,如泣如诉,听得司马相如心口发疼。
文君,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你,好不好
卓文君看着他,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选择了原谅,就应该试着放下过去。可她也知道,那个伤疤,会永远留在她的心里,提醒着她,曾经的痛苦和绝望。
第六章
山林霜雪,琴瑟暮年
后来,我们离开了成都,搬到了山林里。司马相如说,这里远离红尘喧嚣,适合我们养老。
我们在山脚下建了一座小院,院子里种了几畦菜地,养了一些鸡鸭。春天,我们会一起去山上采野菜;夏天,我们会在树荫下对弈;秋天,我们会一起摘果子;冬天,我们会围炉夜话。
日子很简单,却很充实。司马相如不再为人作赋,只是偶尔会写一些小诗,念给我听。我也不再想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只是每天陪着他,看看书,弹弹琴。
可那个伤疤,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有一次,我们整理旧物时,我看到了司马相如从长安带回来的一个玉簪
——
那是卫氏送给她的。我拿起玉簪,手指微微发抖。
司马相如看到了,连忙解释:文君,这是卫氏送我的,我一直没扔,只是忘了告诉你。我……
我知道。
我打断他,把玉簪放回盒子里,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可我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了一样疼。那天夜里,我又做了噩梦,梦见司马相如拿着那个玉簪,对我说:文君,我还是爱卫氏,我们分开吧。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司马相如听到我的动静,连忙坐起来,抱住我:文君,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我靠在他的怀里,眼泪掉了下来:长卿,我好怕,我怕你会再次离开我。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轻声说: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这些年,他对我很好,无微不至。可我还是会害怕,害怕那只是一场梦,害怕醒来后,还是孤身一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老了。我的头发白了,牙齿也掉了几颗,眼睛也花了。司马相如也老了,背有点驼了,走路也慢了。可我们还是像年轻时一样,每天都待在一起。
有一天午后,阳光很好。我坐在院子里,拿起那架桐木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弹出的竟是《凤求凰》的调子。
司马相如从屋里走出来,听到琴声,愣住了。他走到我身边,坐在我旁边,眼里满是泪光:文君,你终于愿意弹《凤求凰》了。
我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都这么多年了,该放下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布满了皱纹,他的手也一样。文君,
他轻声说,这一辈子,我最幸运的事,就是在卓家的宴会上遇见了你。最后悔的事,就是曾经差点失去了你。
我看着他,眼里也满是泪光:长卿,我也是。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我们相视而笑,手里还握着彼此的手。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司马相如轻声念道。
嗯,白头不相离。
我跟着念道。
虽然我们的爱情之路充满了坎坷和痛苦,虽然那个伤疤永远都不会消失,可我们还是做到了。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践行了那句誓言。
锦水汤汤,流过了多少岁月,带走了多少往事。可我们的爱情,却像山上的白雪,像云间的明月,永远纯洁,永远明亮。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