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天最黑,也最冷。
风刮过营地每一寸土地,卷起枯叶与尘土,扑向主帐。
徐谦仍坐在案后,披着一件旧狐裘,火盆将熄未熄,余烬泛着暗红。
他左耳还在嗡鸣,国运模拟器的反噬还在响动。
可他的眼神,比火更亮,比冰更冷。
帐外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金属交击的脆鸣,紧接着是刀儿的怒吼:“拦住她!”
门帘猛地被掀开,寒风灌入,火苗剧烈摇曳。
一道红影如鬼魅般冲入——赤足踏血,裙摆染腥,不知是冥府招魂的引路铃。
洛晚娘。
她双眼通红,发丝散乱,手中一支银钗寒光凛凛,直刺徐谦咽喉,口中嘶吼,声音扭曲如兽:“还我姐姐命来——!”
刀儿追入,刀锋横扫,欲拦其势。
可洛晚娘竟不避不让,任刀风割破肩头,鲜血飞溅,整个人如疯魔附体,速度不减反增!
“铛——!”
银钗刺破空气,离徐谦咽喉仅三寸,杀意已扑面!
就在这刹那,帐顶一声轻响,黑影如夜鸦扑落。
云璃自梁上跃下,袖中寒光一闪,三枚飞针破空而至,精准钉入苏晚娘持钗手腕三处要穴。
她闷哼一声,手臂剧颤,银钗“当啷”落地,钗尖插入沙地,微微震颤。
更诡异的是,钗头粉末簌簌洒落,灰白如霜,遇风即散——是牵机散,剧毒,沾唇即死。
云璃落地无声,袖袍一卷,已将洛晚娘踢翻在地,两名暗刃亲卫扑上,死死按住。
帐内死寂。
徐谦动也未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缓缓抬起手,用袖角擦去溅到脸上的血点。
他盯着地上挣扎的洛晚娘,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若真为姐报仇,该去查刘瑾为何掘坟,而不是学他做条疯狗。”
“哈哈哈……”洛晚娘仰头狂笑,笑声凄厉,嘴角溢出黑血。
“你骗我三年!你说她安葬如礼,你说你日夜焚香……可你连她的骨灰都不敢收!你怕!你怕沾上她的命,怕她的魂缠着你,怕她化作厉鬼,索你这条——伪君子的命!”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地。
“今日我杀不了你,明日自会有人动手——你洪字旗里,多的是恨你的人!”
徐谦静静看着她,眸底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在看一场早已预演的戏。
“恨我?”他终于开口,“那你可知,我为何留你在西厢三年?不是念旧情,是你还有用。你像一面镜子,照出那些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心。”
洛晚娘一怔,笑声戛然而止。
云璃挥手,亲卫将她拖出帐外。
她转身走近徐谦,声音压得极低:“她在枕下藏了东西——密信残片。”
她摊开掌心,一片烧焦的纸角,字迹残缺:
“……诛杀旧士绅三族以立威……洪字旗令……即日执行……”
落款处,赫然是仿制的“洪”字火漆印,与徐谦亲用印信九分相似。
云璃瞳孔骤缩:“这不是疯,是局。有人想借她之手,制造你屠戮士绅的假象,激化流民与豪强对立——一旦地方士族联合自保,我们刚收服的颍州便成死地。李崇未至,内乱先起,正中其下怀。”
徐谦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那残片,火光在他脸上跳动,阴影如鬼爪爬行。
帐外,风声渐歇,天边微白。
远处传来流民起身的动静,锅灶冒烟,孩童啼哭,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营地深处,暗流早已汹涌成灾。
良久,徐谦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怒笑,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轻笑,猎人终于看见猎物踏入陷阱。
他抬起眼,扫过云璃,扫过刀儿,扫过帐内每一寸阴影。
“既然有人想让我背黑锅……”他缓缓站起身,披风垂落,如一面即将升起的战旗。
“那就——”徐谦沉默良久,忽而抬手,指尖在那片烧焦的密信残角上轻轻一弹。
帐内众人屏息,连火盆中最后一缕火星都似乎凝固。
刀儿握刀的手心渗出冷汗,云璃眸光微凝,只觉那笑声背后,是万丈深渊缓缓张口。
“把这封‘密令’抄十份。”徐谦缓缓起身,披风垂落,压住案角尚未熄灭的烛火,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像烧尽一切虚伪的业火
“贴遍流民营,每一口锅灶旁,每一顶破棚下,都要有人读得懂。”
众人一怔。
小刀脱口而出:“大人,这……这不是坐实了咱们要屠戮士绅?若激起豪强合围,颍州刚稳的根基——”
“我就是要他们合围。”徐谦打断他,“有人想让我背黑锅?好啊。那我就把锅坐实——但只杀该杀之人。”
他转身,目光扫过云璃:“调出三年来欺压流民的案卷,从颍州、亳州、归德三地筛出七户首恶——强占良田、逼死人命、纵奴行凶、私设牢狱,桩桩有据,条条带血。名单给我,午时三刻,枯骨碑前,斩首示众。”
云璃眸光一震,低声道:“你要立威?”
“我要立规。”
徐谦冷笑,“洪字旗不是流寇,也不是义军。我们是新朝的影子,是乱世的刀。刀不出鞘则已,出鞘——必见血封喉。”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头悬三日,榜文昭告天下:此为‘开国七祭’。祭的是被踩进泥里的百姓命,祭的是被权贵当草芥的公道。”
小刀喉头滚动,终于忍不住问:“可……若百姓说我们也是暴徒呢?”
徐谦没有立刻回答。
他踱步至帐口,掀开帘子。
天边已泛鱼肚白,营地里炊烟渐起,孩童啼哭,老妪咳嗽,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围着一口破锅分粥,有人争抢,有人默然。
他望着那一切,忽然道:“暴徒杀人,是为了取乐。我们杀人,是为了立约。”
风穿帐而过,吹得他衣袍猎猎。
“区别,就在这儿。”
当夜,月隐云后,营地边缘的破庙残垣中,慧净提着药箱,缓步走向地牢。
洛晚娘被囚于一间废弃柴房,双手反绑,肩头伤口溃烂,却仍睁着血红的眼,死死盯着门口。
“孩子,让我为你上药。”慧净轻声说,掀开布巾,露出药膏。
话音未落,洛晚娘猛然暴起,一把掐住老尼喉咙,力气大得不像病体,嘶声低语:“你护着他……是因为他答应让你重建观音庵?可你知道他烧了多少庙?多少尼姑被卖进窑子?你口中的佛,早被他踩在脚底当垫脚石!”
慧净脸色发白,挣扎挣脱,手中药箱翻倒,药瓶碎裂一地。
她扶着墙,喘息着,眼中泪光闪动,却未怒,只喃喃:“阿弥陀佛……执念深重,难渡啊……”
她转身离去,回自己草庐焚香祷告,香火未燃尽,忽听远处传来沉闷鼓声——三通,急促,如战前号角。
她抬眼望去,焦土台方向火光冲天。
徐谦竟命人在废墟上搭起高台,名曰“审判台”。
七名士绅五花大绑,跪于台下,皆是地方豪强,平日作威作福,此刻面如死灰。
流民闻讯聚集,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火光中,徐谦立于高台,黑袍猎猎,手持一卷黄纸,朗声道:
“今日不为复仇,只为立约——洪字旗下,不容欺民之徒!”
刀儿持刀立于台侧,扫过人群,忽然一凝——人群后方,一道红影悄然退去,赤足踏在灰烬上,铃音轻动,一声,便断于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