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了。
蜡烛摇晃,火光在墙上投下扭曲的人影。
阿姐的哭喊从里屋传来,一声比一声尖锐。
我头皮发麻。
阿娘坐在门槛上抹眼泪,袖口湿了一大片。
她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清。
阿爹蹲在角落抽旱烟,火星忽明忽暗。
他抬头瞪了我一眼：不许瞎折腾！
姐夫站在门口搓着手,脸色苍白。
他说：镇里的女人哪有去医院生孩子的
我急得直跺脚。
书上说了！城里人生不下来就剖肚子！
剖肚子人还能活吗阿娘尖叫起来。
能活！当然能活！我吼回去。
可没人信我。
阿姐又是一阵惨叫。
好痛……阿娘……救救我……
那声音凄惨且悲凉。
我再也忍不住了。
冲进房间。
床上全是血。
鲜红的血浸透了被单,漫到地上。
我吓得腿软,差点跌倒。
接生婆正低头忙活着,额头冒汗。
她抬起头,眼神慌乱：孩子胎位不正,怕是……
怕是什么我打断她。
怕是保不住。
我脑袋一片空白。
不！不行！
我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腕。
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至少要保住我阿姐！
接生婆愣住了。
小姑娘,你懂什么这都是命啊……
命我红着眼睛吼她。
我不信命,阿姐也不信,你想想有没有新法子！
新法子她摇头苦笑。
用手拨正胎位,行不行
她犹豫了一下。
这太冒险了……搞不好大人小孩都没了。
你疯了吧姐夫冲进来拉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别添乱！
你走开！我甩开他的手,阿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凶手！
阿爹也挤进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爹,你看看阿姐。我指着床。
她流了很多血,再生不下来她真的会死的!
阿爹沉默了。
阿姐提着一口气虚弱地开口：让她试,如果我死了,你们也不许怪楠楠。
2
接生婆深吸一口气。
双手缓缓伸向阿姐的腹部。
阿姐疼得全身抽搐,额间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浸湿。
她咬紧牙关,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我握住阿姐的手。
冰冷的指尖微微颤抖。
阿姐,坚持住。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阿姐睁大眼睛。
啊——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然后,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接生婆松了一口气。
成了。
我瘫坐在地上。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
外面的天还没亮。
但我知道,黎明快来了。
我的阿姐,她安全了吗
我不知道。
只能默默祈祷。
这一刻,我才知道——
生孩子,原来是这么的可怕。
阿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她抓着我的手,指尖冰凉,却微微用力。
楠楠,我好累。
她的声音很虚弱。
然而老天爷是残酷的。
阿姐拼了半条命生下的孩子还是没了。
是一个早产的男婴,连哭声都没能留下。
屋外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是阿娘和姐夫在商量后事。
他们只顾着叹气。
没人问阿姐一句：你怎么样了
我心里憋着一股怒火。
拳头攥紧又松开,反反复复。
阿姐,你感觉怎么样
我凑近她耳边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
眼角滑下一滴泪,无声无息。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进院子。
阿姐突然开口：我要离婚。
语气平静,但眼神坚定。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爹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几块。
你在说什么疯话！阿娘尖叫起来。
你刚生完孩子,月子都没开始坐,你在闹什么
姐夫瞪大了眼睛,有些愤怒地说：
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为这点小事就提离婚
3
小事阿姐冷笑了一声。
那笑容让我心里一颤,陌生又决绝。
可是这件小事害死了你的孩子,也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就因为我没洗碗,你就要闹离婚你简直不可理喻！
阿爹冲上来,扬起巴掌。
啪！一声脆响,阿姐的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为了几个破碗就要离婚你把我们的脸往哪里搁！
阿姐咬着牙,没有躲闪。
也没有流泪。
姐夫听了阿爹的话,气势更盛了：是啊,岳父,咱们小镇的女人,哪个不做家务,洗几个碗怎么了
我心里愤愤不平,阿姐挺着大肚子,姐夫洗几个碗又能怎么样。
大人之间的谈话我不敢插嘴,只能默默心疼阿姐。
阿姐抬眼望着窗外的蓝天。
南湾小镇太小了。
她低声说。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高耸入云的大楼。
不想困在柴米油盐里蹉跎一生。
阿爹又是一巴掌扇在阿姐脸上,气急败坏地指着阿姐的鼻子骂：你是读书读傻了吧,在大城市打过两年工,就真以为自己是那人上人了
阿娘拉着阿姐的手劝导：阿香,你阿爹说的没错,咱们女人这一辈子终归是要嫁人的,那大城市的热闹你就忘了吧。
阿娘抹抹泪继续说着：况且你结婚你婆家是给了一万块彩礼的,如今才一年,你生的这个男娃又没能留下来,要是离婚了咱们家是要退人家彩礼的。
阿姐轻轻地推开阿娘,冷笑着看着姐夫说：我当初一万块钱就被卖了过来,你给我一年时间,我还你两万,你不亏。
阿爹听了阿姐的话,气得拿着扫把要把阿姐打死。
4
我知道,阿姐是真的要离开了。
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阿姐临走时,我悄悄把存了几年的两百一十一块钱塞到她手里。
阿姐,这是我所有的钱了
找到地方安顿下来后,记得给我写信。
我的喉咙哽住,说不出更多的话。
阿爹和阿娘站在门口,不让阿姐走。
阿爹说：你今天要是跨出这道门槛,就别再回来！
阿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放心吧,我不会回来的。
说完,她迈出了第一步。
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追出去,在巷口拦住她。
阿姐,非走不可吗
她摸了摸我的头,眼眶微红。
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我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姐朝我挥挥手,她拖着刚生产完虚弱的身体。
带着满身满心的伤,渐渐消失在薄雾中。
那一刻,我第一次萌生了逃离小镇的念头。
但我不敢。
我没有阿姐的勇气。
没有她那份以众叛亲离为代价,也要追寻自由的决心。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天早晨。
想起阿姐离开时的背影,那么孤单,却又那么倔强。
阿姐是小镇最美的女人,永远踩着优雅的高跟鞋。
她的人生不该被禁锢在这片狭隘的土地上。
阿姐走后。
南湾小镇像一口干涸的井。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还是那样吹,树还是那样摇。
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隔壁阿兄从大城市带回一个女人。
她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微卷,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梨涡。
这是阿嫂。阿兄介绍时,语气里透着骄傲。
阿嫂温声细语地喊了我一声：小楠。
我愣了一下。
这声音让我想起阿姐。
也是这样轻柔,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5
阿嫂搬进来那天,拎着两个大箱子。
箱子里装满了奇怪的东西。
桌布、餐巾纸、雕花刀具……
还有几本厚厚的书。
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
桌上铺了一块印花桌布,角落摆着玻璃瓶插的野花。
吃饭的时候,筷子放在精美的筷托上。
盘子里的菜,每一道都像是艺术品。
有一次,她端出一盘糖醋排骨。
用萝卜雕刻成玫瑰摆在旁边。
还摆了几片绿油油的香菜叶点缀。
我盯着看了半天。
阿嫂,你每天都这么用心吗
她笑着点头。
生活嘛,总要有点仪式感。
我不懂什么叫仪式感。
只知道这些细节,让我觉得新奇又陌生。
我坐在阿嫂家的小院里。
夕阳洒在青石板地上。
她端来一盘刚烤好的饼干。
递给我一张印花带香味的纸巾。
吃吧,趁热。
我接过纸巾,却迟迟没动。
阿嫂,你们大城市的人都是这么生活的吗
她放下茶杯,眼神温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有的人喜欢热闹,有的人喜欢安静。
不必羡慕别人,找到适合自己的就好。
我低头咬了一口饼干。
酥脆的甜味在嘴里化开。
可心里却酸涩得很。
可是……阿嫂,小镇闭塞,你怎么会愿意嫁到我们这个小镇呢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
因为这里有我喜欢的人啊
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喜欢他的一切。
这难道就是爱屋及乌吗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里不好,你会离开吗
她的笑容停顿了一瞬。
然后轻轻摇头。
人总会为自己选择的路负责。
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走。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海里浮现出阿嫂的话。
找到适合自己的,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就好。
可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是适合我的
是阿娘那样的安稳
还是阿姐那样的勇敢
或者,是像阿嫂这样
窗外月光如水。
我爬起来,拿出阿姐寄来的信。
厚厚的一沓,字迹工整漂亮。
她说她在珠州租了一间靠海的小房子。
每天早晨,推开窗就能看见大海。
露台上种满花草,阳光洒下来,闻得到咸咸的海风味道。
楠楠,你知道吗自由真的很贵。
但比自由更贵的,是勇气。
我攥紧信纸,心里隐隐作痛。
阿姐有勇气,所以她能飞向大海。
而我呢
我连迈出第一步都不敢。
6
第二天清晨,我帮阿嫂打扫院子。
她正在厨房忙活。
案板上摆满了食材。
今天我要做蛋糕。她抬头看我,想学吗
我点点头。
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熟练地打蛋、筛粉、搅拌。
动作优雅流畅,美得像一幅画。
阿嫂,你每天都这样不累吗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我。
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你们好像跟我们不一样。
她笑了。
其实没什么不同。
只是有些东西,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做。
比如插花,比如布置餐桌,比如认真吃饭。
这些都是小事,但却能让每一天变得特别。
我沉默了一会儿。
可我们这里,没人这样做。
大家只想着怎么活下去。
她摸了摸我的头。
那你呢你想怎么活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她笑了笑。
没关系,慢慢来。
几天后,镇上开始传闲话。
说阿嫂太讲究。
说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想勾引男人。
说她家里用的那些东西,都是城里人的妖气。
我听到这些话,气得脸发烫。
回家质问阿娘。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说阿嫂
阿娘瞪了我一眼。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她那样子,早晚惹祸上身！
我冲出去,跑到阿嫂家。
她正坐在院子里织毛衣。
神情平静,仿佛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
阿嫂,你不生气吗
她抬起头,笑了笑。
为什么要生气
他们的嘴巴长在她们身上,她们想说什么是她们的自由,清者自清。
我怔住了。
这样差不多的话,阿姐也说过。
那天晚上,我又拿出阿姐的信。
合上信封时,窗外刮起了风。
树叶沙沙作响。
我望着漆黑的夜空。
想逃离小镇的想法越发强烈。
7
日子一天天过去。
阿嫂依旧每天清晨起来,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的桌布换了新的花样,餐巾纸上的香味也更浓郁了。
她还是会用萝卜雕刻花朵,会把筷子放在精美的筷托上。
可镇子里的风言风语却越来越多。
瞧她那身打扮,像不像城里来的妖精
听说她以前在大城市工作,谁知道是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她们说阿兄被迷得晕头转向,娶了个祸水回来。
这些话我听了一次又一次。
心里憋着火,却不敢发作。
因为连阿娘也开始警告我。
别总往隔壁跑,小心学坏了。
你看看她,整天净整些没用的,咱们小镇人哪有她那样的。
我不敢反驳。
有一天傍晚。
我刚走到阿嫂家的小院门口。
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你还敢跟我说话！阿兄的声音带着怒气。
我亲眼看见那个男人朝你笑！
他递给你东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躲开
你是不是觉得嫁给我委屈了！
阿嫂的声音很平静。
我没有做错什么。
我只是接过邻居送来的礼物,说了句谢谢。
难道这样也不对吗
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日子是我们自己过。
阿兄冷笑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你勾引男人！
你知不知道,我走在街上,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有多恶心！
阿嫂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轻声说：如果你真的在意,那我们可以不出门,或者离开这里。
但你不能因为我嫁给了你,就要求我变成另一个人。
阿兄没再说话。
我只听到椅子被推翻的声音。
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
他摔门而出。
留下阿嫂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我悄悄走进去。
阿嫂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
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
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嫂……我小声喊她。
她抬起头,笑了笑。
小楠,你怎么来了
8
我走近她,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眶。
阿嫂......
她看向我,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我咬着嘴唇,忍不住问：阿嫂,你后悔嫁给阿兄吗
她愣了一下。
放下手中的针线。
后悔吗她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后酸涩一笑。
其实,人生就是一场体验。
你阿兄让我尝到了欢喜的滋味。
现在,他又让我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正因为有了这些经历,我的人生才变得饱满。
我皱着眉头。
可是……被人误会,被阿兄这样对你,你不难过吗
她摸了摸我的头。
当然会难过。
但每个人都会经历痛苦。
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是谁,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而不是活在别人的嘴里。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海里全是阿嫂的话。
人生就是一场体验。
重要的是,你要知道自己是谁。
可我到底是谁
我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
银白色的光洒在地上。
我爬起来,拿出阿姐的信。
是一封新寄来的。
信纸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阿姐说,她在珠州找到了一份喜欢的工作。
每天都很忙。
但她喜欢这种充实的感觉。
楠楠,你知道吗
有时候,自由并不是随心所欲。
而是选择承担自己的决定。
即使它让你感到孤独。
我攥紧信纸。
心里的某种想法又坚定了几分。
几天后。
阿兄的态度变得更恶劣了。
他开始限制阿嫂出门。
不准她和任何人说话。
甚至连买菜都要亲自跟着。
有一次,我偷偷看到阿嫂站在窗边。
望着远处的山。
眼神空洞而悲伤。
我鼓起勇气跑过去。
阿嫂,你为什么不离开
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离开
如果离开就能回到从前的话,那或许是很好的选择。
你这么好,明明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一定是阿兄呢
她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一次不顾一切才算圆满,哪怕结局也许并不完美。
我似懂非懂。
阿嫂不顾一切选择了阿兄,阿姐不顾一切选择了离开。
那天晚上。
我又梦见了阿姐。
她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
站在海边,微风吹动她的长发。
她回头对我笑。
楠楠,你想不想飞
如果你想飞,就别怕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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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这一年。
我说我想去珠州念大学。
阿爹和阿娘都不同意。
阿爹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你一个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事！
我的心猛然被揪得生疼。
多么相似的场景。
当年阿姐也是这样。
不同的是当年阿姐悄悄地去上了大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阿姐暑假回家,突然就被安排结婚了。
我不想嫁人。
在这一刻突然很厌倦被人安排毫无选择的感觉。
我就是要上大学,你们不让我去,我就偷偷去！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忤逆阿爹阿娘。
结果是阿娘被气吐血了。
我很后悔,后悔到余生每一次想起来都心痛无比。
鲜血从阿娘的嘴角溢出,滴在地上。
我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扶住她。
阿娘！你怎么了
阿爹一把将我推开。
你这个不孝子,你这是要气死你阿娘！
我的心被阿爹的话激起惊涛骇浪。
我害怕极了。
我写信给阿姐。
告诉她阿娘病了,是被我气病的。
没几天,她就回来了。
青石板路上。
高跟鞋的声音清脆而坚定。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是在宣告她的存在。
阿姐缎色的旗袍下包裹着玲珑身段。
微风拂过,旗袍下摆轻轻摇曳。
露出腿侧若隐若现的玫瑰纹身。
阳光洒在她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一刻,我觉得她就像一朵玫瑰。
娇嫩,优雅,却带着刺。
镇上的婆娘们凑在街角嚼舌根。
瞧她那打扮,招摇得像勾栏瓦舍里出来的。
不守妇道！故意引诱男人！
看看她那裙子开叉,啧啧,真是不要脸！
我气得冲过去。
你们凭什么这么说阿姐
她只是穿得好看点,有什么错
一个胖婆娘冷笑了一声。
楠丫头,你沾了你阿姐的妖气了吧
以后啊,怕是也不好嫁咯！
我攥紧拳头,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嘴。
阿姐走过来。
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伸手将我拉到身后。
旗袍开叉扫过我的腿。
腿上的玫瑰纹身随着动作晃动。
阳光洒下来。
那朵玫瑰比巷口新开的月季还鲜活。
10
阿姐,为什么不反驳她们我低声问。
阿姐点燃一支细烟。
烟雾缭绕中,她的脸若隐若现。
既优雅,又妖艳。
为什么要反驳她轻笑。
她们男人的眼珠长在自己身上。
我怎么打扮,我喜欢就行。
真让她们这样打扮,她们又觉得伤风败俗。
阿姐走进家门。
阿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看见阿姐,她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还知道回来
阿爹语气里带着责备。
阿姐没说话。
只是蹲下身,握住阿娘的手。
阿娘,我带您去珠州的医院看看吧。
阿娘摇头。
不去不去,镇上的土医生就能看。
珠州太远了,我也怕折腾。
阿姐皱了皱眉。
阿娘,现在不是以前了。
珠州的医院条件好,一定能治好您的病。
阿爹在一旁抽旱烟。
火星忽明忽暗。
他抬起头,瞪了阿姐一眼。
你少在这儿指手画脚！
我们南湾小镇的人有自己的医生,哪有去外面看病的道理
阿姐站起身。
目光直视阿爹。
阿爹,我不想眼睁睁看着阿娘躺在这儿等死。
阿爹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瞪了我们一眼。
随你吧,反正你也不听我的,去了就别回来！
然而,阿娘终究没有同意。
无论阿姐怎么劝,她都摇头。
阿香,你别再说了。
我不想折腾,我老了。
这么多年我已经把小镇当做归宿,不想再去别的地方了。
阿姐咬着嘴唇没再说话。
阿娘拍了拍她的手。
人活一世,生老病死都是命。
我认命。
那天晚上。
阿姐坐在院子里抽烟。
星光洒在她脸上。
我坐在她旁边。
忍不住抽泣：阿姐,都是我不好,我如果不坚持要去珠州念书,阿娘就不会被我气病了。
不怪你。她轻轻将我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阿娘一生操劳,因为没能生儿子,处处受人白眼,她的病是困在小镇里,活在别人的嘴里造成的。
阿姐从房间里翻出一本旧相册。
里面全是我和阿姐小时候的照片。
有一张是阿娘抱着她站在家门口。
阿娘年轻时很漂亮。
笑容灿烂,眼神温柔。
我指着照片问阿姐。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阿姐看了一眼,淡淡一笑。
那时候还没有你。
11
阿姐眺望着远方,静静地说：阿娘总是牵着我的手,带我去镇外的河边玩。
她说,等我长大后,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愣住了。
阿娘真的说过这些话
阿姐点点头。
是啊,那时候她多希望我能飞出去。
可后来……她变了。
变得不再愿意让我离开。
阿姐,你恨他们吗我问。
恨谁
恨阿爹阿娘把你困在小镇,恨那些说你坏话的人。
阿姐坦然一笑。
恨在很多时候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想余生活得漂亮。
阿娘不肯去城里治病。
阿姐最终决定留下来照顾阿娘。
她躺在床榻上,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
镇上的土医生来了几次,开了一些草药。
可那些药熬出来苦涩难闻,阿娘喝得直皱眉。
阿香,别再折腾了。她虚弱地摆手。
我和阿姐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
阿娘,如果你同意,我就带你去珠州,珠州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阿娘摇了摇头。
我听说大医院动不动就开刀……
那得多疼啊……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
对不起阿娘,都怪我,我不去城里读书了,你一定要好起来。
这段时间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眼睛一直是肿肿的。
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我没顶撞阿娘,不闹着非要去珠州读书。
阿娘是不是就不会病。
阿娘拍了拍我的手。
你走吧。阿娘把我的手放到阿姐手里,阿香,阿娘知道你如今出息了,楠楠去珠州念书的事情,你多帮衬着点。
娘一辈子也没走出小镇,你们替娘去看看吧!
阿姐坐在院子里抽烟。
星光洒在她脸上。
烟雾缭绕中,她的脸若隐若现。
既优雅,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我蹲在她旁边,忍不住问：阿姐,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吗
阿姐掐灭了烟头。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她年轻时很漂亮,也很温柔。
可后来……她变得唯唯诺诺,害怕得罪任何人。
她以为这样就能过得好一点。
可到最后,还是没个好的结局。
12
几天后。
阿娘走了。
在一个清晨。
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她的脸上。
她闭着眼睛,嘴角微微扬起。
像是睡着了一样。
阿姐跪在床边,久久没有说话。
我站在门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阿姐出钱办了体面的葬礼。
棺木是上好的楠木。
墓碑上的字是请镇上最好的石匠刻的。
阿娘被安葬在山脚下。
那里能看到一片田野。
风吹过时,稻穗轻轻摇曳。
像海浪一样。
阿姐站在墓前,久久没有离开。
我走过去,轻声喊她。
阿姐……
她转过身,看着我。
眼眶微红。
阿娘的一生,太辛苦了。
你不要学她。
也不要学我。
葬礼结束后。
阿姐开始收拾行李。
我站在门口,犹豫着问：阿姐,你要走了吗
她点点头。
嗯。
我愣住了。
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慌。
阿姐……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
回头看着我。
眼神复杂。
你想不想跟我走
我低下头。
想起了隔壁阿嫂。
那天我去她家看她刚出生的儿子。
阿兄对她的态度好了很多。
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吃饭。
画面温馨而平静。
阿嫂对我说：小楠,小镇太小,装不下你的梦想,认真选择,事过无悔。
我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甘愿被困在这里
她笑了笑。
在哪里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里有我想守护的人。
我把阿嫂的话告诉阿姐。
阿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问我：你觉得阿嫂幸福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阿姐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阿娘是被拐来小镇的,因为阿爹对她还算不错,她选择在这里将就一生。
阿嫂是自愿来小镇的,因为喜欢阿兄,她选择了守护,所以即使生活有点苦,她也不后悔。
但我不同,我从来就不喜欢我的前夫。
他总往我的花盆里丢烟头。
我喜欢给家里添些漂亮的小物件,他总说我浪费钱。
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妥协。
我咬着嘴唇。
心里翻涌着各种情绪。
阿姐,我……
她打断我。
不用急着做决定。
你可以留下来,也可以跟我一起走。
但无论你选哪条路,都要记住——人生是你自己的。
没人能替你活。
13
第二天清晨。
我提着行李站在阿姐门口。
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站在那儿等我。
决定了她问。
我点点头。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姐笑了。
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好,那我们走。
青石板路上。
高跟鞋的声音清脆而坚定。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
走出巷口时。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镇。
晨雾弥漫。
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遥远。
阿姐拉住我的手。
别回头。
前面才是我们的路。
那一刻。
我突然觉得。
或许自由就是这样。
不是随心所欲。
而是选择承担自己的决定。
哪怕它让你感到孤独。
车子驶出小镇。
窗外的景色渐渐模糊。
晨雾散去,阳光洒进来。
阿姐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休息。
我心里翻涌着各种情绪。
兴奋,忐忑,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阿姐,我们真的要去珠州了吗
她睁开眼,笑着点头。
是啊,新的生活。
辗转两天后。
我们到了珠州。
阿姐的小房子坐落在海边。
一室一厅,简单却温馨。
客厅连着露台。
露台上种满了花草。
我从未见过这些植物。
有的开着紫色的花,有的叶子像羽毛。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咸味,阿姐说这是海风的味道。
那天。
阿姐坐在露台的小桌子旁。
手里捧着一本书。
杯子里冒着咖啡的热气。
那画面美得像一副画。
这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活吧。我喃喃道。
阿姐笑了笑。
我以为阿姐在外面会有男朋友。
但她并没有。
每天清晨,她穿着职业套装出门。
晚上很晚才回来。
我问她：阿姐,你为什么不找个男人嫁了
她放下手中的文件,认真地看着我。
我不想围着灶台、孩子、男人蝇营狗苟过一生。
我要嫁的是自由。
我不懂。
但也没再追问。
为了减轻阿姐的负担。
我找了一份咖啡店的工作。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
长得很好看。
调的咖啡也非常好喝。
虽然我不懂咖啡。
但是店里总是坐满了有钱人。
他们喝着昂贵的咖啡,谈论股票和奢侈品。
我听不懂那些话。
但他们的神情让我觉得,大城市的生活真的很美好。
14
有一天。
老板递给我一个信封。
里面是两千块钱的工资。
还有一条精美的项链。
这个月业绩不错,这是你这个月的奖金和礼物。
他笑着说。
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我每个月就下午放学和周末才来工作。
工作内容也就是帮老板打打下手,做做卫生洗洗杯子什么的。
就这样的工作量还工资一月比一月高。
我不禁感慨,大城市的钱可真好挣。
回到家我都还高兴得合不拢嘴。
阿姐在阳台上浇花。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她抬头看我。
我把信封和项链递给她。
阿姐,你看,这是我赚的钱。我把项链递给阿姐,阿姐,这根项链是老板奖励给我的礼物,送给你吧,你戴着肯定好看。
她盯着项链,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对我说：项链你留着戴吧,我有,另外明天我去接你下班。
我觉得阿姐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奇怪。
第二天快到下班的时候。
我和老板站在吧台一侧聊天。
为什么小鸟站在高压线上不会触电我问老板。
他笑着解释：因为小鸟的两爪之间没有形成有效电压差,不足以产生致命电流。
我听得似懂非懂。
这时阿姐来了。
她生得极美。
走进咖啡店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
包括老板。
阿姐,这就是我们老板。我介绍道。
她点点头。
老板煮了一杯咖啡,说是要请阿姐喝。
小楠要不要来一杯老板问我。
我连忙摇头,这里的咖啡那么贵,我可舍不得喝。
阿姐喝了一口咖啡说：咖啡味道确实不错,但是周先生,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喝咖啡的。
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阿姐,我都没告诉过你我们老板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知道的
15
小楠,你去忙会儿工作吧,我跟你们老板聊会儿。
我有些懵,但还是听话的走开了。
阿姐和老板聊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临走时,阿姐笑着和老板告别。
谢谢你的咖啡,味道很不错。
老板也笑着点头。
随时欢迎再来。
回家的路上。
我忍不住问：阿姐,你之前认识我们老板吗你是不是喜欢我们老板
她停下脚步。
转头看着我。
眼神复杂。
不,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但你可以。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她没回答。
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以后你会明白的。
多年以后。
我才知道,那根项链价值五千多块钱。
是我好几个月的工资。
而我所谓轻松挣到的高工资和奖金,其实也是老板刻意多给的。
那天晚上。
我躺在先生怀里,翻看着阿姐给我写的信。
阿姐在公司表现出众,获得了出国深造的机会。
虽然现在我们都有手机电脑这些通讯工具。
但我和阿姐还是喜欢用信件交流。
我喜欢阿姐娟秀又张扬的字迹。
不像我的字,虽然工整却少了个性。
我笑着问身边的男人：你就不怕我拿着那五千块的项链跑路吗
毕竟那时候我可不识货。
他摸了摸我的头,笑了。
事实证明,我的眼光不错。
你不仅没跑路,还给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望着天花板。
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意。
阿姐早就看穿了一切。
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地保护着我。
阿姐美了一辈子。
身边追求者不断。
但她从未动过结婚的念头。
我这辈子都不会生孩子。她曾对我说。
也不会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任何人。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
那你怎么放心把我的余生交给别人
是因为他有钱吗
阿姐摇了摇头。
不是。
是因为他会陪你浪费时间。
比如讨论为什么小鸟站在高压线上不会触电。
我不懂。
追问道：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她笑了笑。
人这一生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很少。
能陪你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的人,是很珍贵的。
当时我似懂非懂。
到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意思。
16
隔壁阿嫂为了阿兄。
甘愿放弃更好的自己,从大城市下嫁到小镇。
那是她的选择。
虽然中间有些坎坷。
但她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阿姐则不同。
她顺应自己的心。
毅然决然地和前姐夫离婚。
离开小镇,去寻找她内心的山海。
即使终身未嫁。
她也从未后悔。
因为那是她的选择。
她是快乐的。
至于我。
毕业后选择跟老板结婚。
没有电视上演得那般轰轰烈烈。
也没有阿嫂那样为爱牺牲。
更没有阿姐那样将自己活得光芒万丈。
但我也是幸福的。
我们每天都会聊一些琐碎的小事。
比如孩子的成绩、家里的花草。
有时候也会讨论一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天上会有彩虹。
或者蚂蚁搬家是不是真的预示着要下雨。
这些话题听起来毫无意义。
但却让我觉得温暖。
有一天傍晚。
我和先生坐在阳台上喝茶。
夕阳洒在桌上。
茶香弥漫。
我忽然想起阿姐的话。
人这一生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很少。
能陪你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的人,是很珍贵的。
我看着对面满眼温柔的先生。
周周,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呀
大概是小楠会魔法吧。他说这话时,笑得暖暖的。
我嘴角扬起一抹笑。
或许,这就是幸福吧。
后来。
我们带着女儿回了一趟南湾小镇。
青石板路依旧。
巷口的老树也还在。
只是阿娘的坟头已经长满了草。
我站在墓前。
轻轻放下一束花。
阿娘,我来看您了。
风拂过田野。
稻穗轻轻摇曳。
像海浪一样。
我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儿。
她正蹲在地上玩石头。
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那一刻。
我突然明白了阿娘当年的选择。
再后来。
我写信告诉阿姐我的近况。
她回信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有人选择守护,有人选择追寻。
但无论哪种选择,只要是你自己决定的,就值得尊重。
夜深了。
我坐在书桌前。
翻看着那些旧信件。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
映在纸上。
字迹工整漂亮。
每一封信都像是阿姐的声音。
轻柔却坚定。
我合上信封。
抬头望向窗外。
星星点点。
闪烁在夜空里。
就像阿姐曾经对我说的：
自由不是随心所欲。
而是选择承担自己的决定。
哪怕它让你感到孤独。
此刻。
我终于理解了阿姐。
也理解了自己。
原来人生不止一种生活方式。
只要是自己喜欢的。
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