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关山月照昭华 > 第一章

新帝登基那晚,权柄滔天的东厂督主萧玦将我抵在冰冷的宫墙上,滚烫指腹碾过我的唇,眼神是深渊。
泠音,新帝年少,比我更能让你快活
他嗓音嘶哑,淬着玩味的残忍。
我攀上他宽阔的肩,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那要看,督主您……还行不行。
世人都道我是他囚于笼中的雀,任他赏玩。
却无人知晓,我夜夜磨牙,只为饮其血,啖其肉。
三年前,正是他,亲手将我陆家满门,送上了黄泉路。
01
我叫陆昭华,曾是镇国大将军陆远山的掌上明珠。
如今,我是京城第一销金窟闻音阁的头牌,泠音。
萧玦第一次踏入闻音阁,点名要我弹一曲。
彼时,他刚将朝中最后一位宿敌连根拔起,圣上亲赐的飞鱼服还未换下,腰间的绣春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腥气。
那身代表着无上权柄的锦衣,衬得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愈发阴鸷森寒。
他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枚白玉扳指,目光却如出鞘的利刃,一寸寸剐过我的肌肤。
就弹那首《关山月》。
我的指尖在琴弦上,几不可查地一颤。
那是我娘亲生前最爱哼唱的曲子。
也是我幼时,父亲抱着我在关外军营,看月亮时教我的第一首曲。
我深深垂下眼帘,将眸中翻涌的血海深仇尽数遮掩,声音柔顺得能掐出水来:是,督主。
琴音自指尖流淌而出。
起初是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温婉缠绵,是我十三岁前的无忧岁月。
而后调子一转,骤然变得高亢激昂,金戈铁马,风沙扑面,是我随父兄在边关的纵马时光。
最后,琴音萧瑟,万籁俱寂,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悲凉与死寂。
那是三年前,陆家被满门抄斩,血流成河的那个雪夜。
一曲终了,雅间内针落可闻。
萧玦久久未语,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我。
那眼神太过复杂,里面翻滚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缅怀,又像是审视,更带着一丝……痛楚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这个刽子手,怎么会懂痛楚
赏。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干涩。
一箱箱的金银玉器被流水般抬了进来,珠光宝气几乎要闪瞎人的眼,将我这方小小的屋子堆得再无落脚之地。
阁里的鸨母陈妈妈笑得满脸褶子堆在一起,拼命朝我使眼色,示意我赶紧上前谢恩,再去给督主斟酒。
我却只是跪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叩首:谢督主赏。
没有谄媚,亦无惶恐。
萧玦缓缓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
他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一股浓重的龙涎冷香霸道地侵入我的鼻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他弯下腰,用手中的象牙折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几乎要控制不住拔下头上的簪子刺穿他的喉咙。
你这双眼睛,生得真像一位故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是一片茫然无辜:督主说笑了,奴家只是个风尘女子,哪有福气与督主的故人相像。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冰冷,未达眼底。
是么
他猛地凑近我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最敏感的颈侧,激起一阵控制不住的战栗。
我听见他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可惜,她的眼神比你干净。
也比你……蠢。
说完,他直起身,看也不看那些赏赐,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浑身脱力,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我不能被他认出来。
至少,在我亲手杀掉他,为我陆家一百二十口人报仇之前,绝不能。
当晚,萧玦并没有离开闻音阁。
鸨母将我推入了他歇息的房间。
他没有碰我。
他就坐在窗边,看了一整夜的月亮,姿态孤寂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月光如水,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假象。
我知道,这只是假象。
这个男人,是踩着累累白骨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身侧的位置已经冰冷,他早就走了。
枕边,却留下了一支通体温润的羊脂玉簪。
簪头,精巧地雕着一朵小小的梧桐花。
我的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纹路,心口猛地一阵刺痛。
我小名青梧。
小时候,爹爹最爱抱着我说:我的青梧,以后要像梧桐树一样,长成参天大树,引得凤凰来栖。
萧玦,你这个魔鬼。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是谁你是不是在故意折磨我
02
萧玦成了闻音阁的常客。
他每次来,都只点我一人。
也只听我弹那一首《关山月》。
他从不多话,也从不留宿,只是静静地听完一曲,留下些赏赐便离开。
他赏赐的东西越来越贵重,却也越来越奇怪。
不再是那些俗气的金银珠宝,而是一些看似寻常,却又处处透着诡异的东西。
我练琴磨破了手指,第二天,他便会差人送来宫中御用的顶级伤药玉露膏。
天气转凉,我夜里有些咳嗽,隔天,一车上好的银霜炭便送到了我的院里。
我无意中对陈妈妈提了一句,有些想念家乡塞北的风干牛乳,不出三日,一匹快马便从千里之外的塞北,送来了最新鲜的牛乳。
这些东西,精准地戳中了我所有的需求和隐秘的喜好。
他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潜伏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对我了如指掌。
这份体贴入微,没有让我感到半分温暖,反而让我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寒意。
我愈发确定,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他在用这种方式,猫捉老鼠一般地戏弄我,欣赏我的恐惧和无措。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决定主动出击,试探他的底线。
这日,我又得了他要来的消息。
我提前在给他备好的女儿红里,下了一点料。
那是一种从西域商人手中高价购得的奇毒,名为梦三生。
无色无味,入酒即化,中毒者会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状如寿终正寝,便是最高明的仵作也验不出任何端倪。
我用这双手,曾为他弹奏过无数次安魂的曲子。
今日,便要用这双手,为他斟上一杯断魂的毒酒。
我亲手为他斟满酒,莲步轻移,将酒杯递到他唇边,笑意盈盈,媚眼如丝。
督主日理万机,宵衣旰食,泠音特为督主备了薄酒,为您解解乏。
他接过酒杯,却没有喝。
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从这副皮囊下彻底洞穿。
我强撑着镇定,任由他审视,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良久,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带着一丝颠倒众生的邪气。
他慢条斯理地将我手中的酒壶拿了过去,给自己和我面前的空杯都斟得满满的。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我们面前的两杯酒,调换了位置。
此等佳酿,美人独饮,岂不可惜
他端起原本应该属于我的那杯清酒,姿态优雅地举到我面前:你我,共饮一杯,如何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无心之举,还是他真的发现了什么
我看着他手中那杯清酒,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杯致命的毒酒,手脚一片冰凉。
他将我的惊慌失措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没有再等我,径自端起那杯清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性感的喉结滑下,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写意。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困兽,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怎么不喝他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还是说,这酒……有什么问题
最后五个字,他咬得极重,像一把无情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完了。
我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心一横,既然杀不了他,那就与他同归于尽!
我正要将毒酒饮下。
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铁钳一般,几乎要将我的腕骨生生捏碎。
这么急着去死
他夺过我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上好的白瓷酒杯碎裂成无数片,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陆昭华,你的命是我的!
没有我的允许,你敢死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叫出了我的本名。
03
我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知道了。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从我踏入闻音阁的第一天起,我的所有伪装,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以为自己会尖叫,会崩溃,会跪地求饶。
但我没有。
当所有的伪装被撕碎,当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剩下的,便只有不死不休的恨意。
我缓缓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恨火。
萧玦,你这个阉狗!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畜生!
你杀我父兄,毁我家园,我陆昭华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拔下头上的羊脂玉簪,用尽全力,朝着他心口的位置狠狠刺去。
就是那支他送我的,刻着梧桐花的玉簪。
我要用他给我的东西,了结他罪恶的性命!
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没有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那锋利的簪尖刺入他的皮肉。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在他月白色的锦袍上,绽开一朵妖异的红莲。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低着头,用那双复杂得可怕的眼睛看着我。
终于不装了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这样……才更像她。
又是她!
这个她到底是谁
是我那位早已香消玉殒的母亲吗
他把我当成了我母亲的替身
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和屈辱涌上心头,几乎让我晕厥。
我不是任何人!我嘶吼着,像疯了一样想要推开他。
他却顺势将我抱得更紧,那力道,紧到我几乎无法呼吸,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昭华,别闹了。
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宠溺
我彻底愣住了。
这算什么
猫捉老鼠的游戏玩腻了,又换了一种新的折磨方式吗
三年前,你父亲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满门抄斩是先帝亲下的圣旨。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压抑。
我保不住陆家,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你。
他的话,像一盆腊月里的冰水,从头顶狠狠浇下,让我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
data-fanqie-type=pay_tag>
保住我
把我从一个金尊玉贵的将军府千金,变成一个任人玩弄的教坊司妓女,这就是他所谓的保住我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萧玦,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吗我冷笑出声,声音里满是讥讽。
我不需要你信。他缓缓松开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令牌,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冰冷的手里,这是东厂的出城令牌,京郊三十里外的青云观,有人在等你。
离开京城,找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永远,别再回来。
说完,他捂着还在流血的胸口,身形踉跄了一下,转身,决绝地离去。
我看着手中那块刻着东厂二字的令牌,又看了看他落寞孤寂的背影,彻底懵了。
他废了这么大的功夫,把我从枝头打落泥潭,养成一只只能依附于他的金丝雀,现在,却又轻而易举地要放我走
他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我用力捏紧了手中的令牌,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不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必须走。
立刻,马上!
04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将自己脸上精心的妆容全部洗去,又用锅底灰将脸抹得又黄又黑,打扮成一个出城采买的普通农妇。
闻音阁的后门,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
车夫是个面生的中年男人,看到我,只是恭敬地低下头,为我掀开车帘:姑娘,请上车。
是萧玦的人。
我的心不由得沉了沉,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弯腰上了车。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士兵看到车夫亮出的那块东厂令牌,甚至连例行的盘问都没有,便直接挥手放行。
东厂提督的权势,果然通天。
马车在京郊的官道上飞驰,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一刻也不敢放松。
我不断地掀开车帘的一角,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生怕这又是萧玦设下的另一个陷阱,半路会冲出一队东厂番子,以逃奴的罪名将我抓回去。
直到京城高大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身后的地平线上,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青云观很快就到了。
那是一座坐落在半山腰的小道观,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红色的墙皮剥落得厉害,显得有些破败。
我推开虚掩的观门,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立刻迎了上来。
请问是陆姑娘吗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请随我来,观主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他把我引到后院一间僻静的静室前,便躬身退下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
门里,到底是谁在等我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全在这一推之间。
我咬了咬牙,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缕阳光照了进去,也照亮了窗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她正在窗边,专注地修剪着一盆兰花。
身形清瘦,曾经乌黑亮丽的秀发,如今已经夹杂了些许银丝。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来。
看清她脸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娘……
我嘶哑地叫了一声,疯了一样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这三年来所有的思念、委屈、痛苦和恐惧,全都揉进她的骨血里。
娘亲也抱着我,泣不成声,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的昭华……我的梧儿……娘还以为……娘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久许久,我们母女俩才渐渐平复了激动的情绪。
我擦干眼泪,这才发现,静室里还坐着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父亲,镇国大将军,陆远山。
另一个,是我的兄长,陆修竹。
他们都穿着一身普通的道袍,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可,正用一种复杂而欣慰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爹!大哥!
我们一家人,时隔三年,终于在这破败的道观里,得以团聚。
我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陆家满门抄斩,竟是萧玦一手策划的金蝉脱壳之计。
他暗中用几具早已判了死刑的囚犯尸体,在行刑前,换下了我的父兄,然后将他们秘密送到了这里,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
而我,因为是镇国将军府的嫡女,目标太大,风头正盛,根本无法像父兄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所以,他只能将我藏在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他的身边。
闻音阁,这个全京城最肮脏污秽的地方,反而成了我最好的庇护所。
萧玦……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无法理解。
他是东厂督主,是皇帝的爪牙,与我们武将世家,素来是水火不容。
他没有理由,冒着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来救我们一家。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因为,他是我的义子。
05
这个消息,比知道他们都还活着,更让我震惊。
萧玦,那个权倾朝野、心狠手辣、人人谈之色变的东厂督主,竟然是我父亲陆远山的义子
这怎么可能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父亲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既有欣慰,又有痛心。
十四年前,我奉命征讨西北叛军,在一处被屠戮殆尽的村庄里,从死人堆里把他刨了出来。
那时他才十三岁,浑身是伤,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我看他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狠劲,根骨也是万里挑一的奇才,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军中,亲自教他武功,教他兵法,收他做了义子。
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学什么都快,不出几年,就成了我麾下最得力的一员猛将,立下战功无数。
我本想着,等他及冠之后,就为你和他说媒,将你许配给他……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激动地打断了。
所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报答您的恩情
不全是。兄长陆修竹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他是为了娘。
我猛地转头,看向娘亲。
娘亲的脸颊上,飞上了一抹极不自然的红晕,她有些局促地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阿玦他……他一直……心悦于我。
我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萧玦……喜欢我的母亲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说我像故人,一次又一次地透过我的眼睛去看另一个人。
所以他把我当成替身,对我做那些亲密又疏离的举动,都是因为我这张脸,长得像我娘亲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恶心和屈辱再次涌上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那他为什么不早说!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他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昭华!父亲厉声呵斥道,你以为他容易吗你以为他有的选吗
当年我们陆家军功赫赫,功高震主,先帝早就对我们动了杀心,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阿玦当机立断,用一招‘苦肉计’,自毁前程,自宫入宫,取得先帝的信任,我们一家人,早就成了那政治斗争下的亡魂!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把最锋利,也最肮脏的刀,递到了先帝的手里,就是为了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从背后护住我们!
他把你留在京城,放在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他把你送到闻音阁,是为了让你学会如何在泥沼里生存,是为了磨掉你那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脾气!是为了让你活下去!
父亲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最锋利的刀子,将我那可笑的自尊和仇恨,凌迟得体无完肤。
我呆立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我所以为的血海深仇,只是一场他精心策划的保护。
我所以为的折辱,只是他用自己最笨拙,也最深沉的方式,在爱护着我们一家。
可这份爱,这份守护,归根结底,却是因为我的母亲。
而我,只是一个恰好长得像她的,可怜的替代品。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那他……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颤抖着声音问道。
我那一簪子,虽然没有刺中要害,但也绝不轻。
兄长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得可怕。
他放你出城,就是公然违抗圣意,是欺君。更何况,你还‘刺伤’了他这位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
如今新帝登基,根基不稳,正愁找不到由头来清除他这个前朝权宦。
我怕,他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06
我的心,猛地一沉。
萧玦有危险。
这个念头,像燎原的野火,瞬间在我脑中疯狂蔓延。
我不能让他出事。
绝对不能。
我要回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胡闹!父亲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现在回去,不就是自投罗网吗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教你的成大事者,需审时度势,不拘小节,更不能为男女私情所困!
他不是‘小节’!我红着一双眼眶,生平第一次顶撞我的父亲,他是我男人!
这句话一出口,满室皆惊。
连我自己,都彻底愣住了。
我是什么时候,把他当成我的男人的
是在他为我挡下阁里那些纨绔子弟的明枪暗箭的时候
还是在他笨拙地为我准备那些暖手的汤婆子和家乡的风干牛乳的时候
又或者,是在他坐在窗边,身影孤寂地为我守了一夜的那个月圆之夜
我说不清。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哪怕他爱的不是我,哪怕我只是一个替身。
爹,娘,大哥,对不起。
我猛地跪了下来,朝着他们,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女儿不孝,不能在你们身边承欢膝下,侍奉左右。
但萧玦于我们陆家有再造之恩,于我……有救命之情。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
说完,我毅然决然地站起身,转身就往外走。
梧儿!娘亲在身后哭喊着我的小名,声音悲切。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走了。
我怕一回头,我就会错过救他的最佳时机。
让我意外的是,清风观外,送我来的那辆青布马车竟然还在原地等候。
那个面生的车夫看到我去而复返,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是默默地为我拉开了车门,仿佛早就料到我会回来。
回城。我坐上马车,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却无比坚定。
马车再次启动,朝着那座我刚刚拼了命逃离的,名为京城的牢笼,飞奔而去。
回到闻音阁,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我从未离开过。
陈妈妈看到我,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问,便让我回房去了。
我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妆台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套紧身的夜行衣,和一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匕首。
这是三年来,我为刺杀萧玦,精心准备的。
没想到,第一次派上用场,却是为了去救他。
真是天大的讽刺。
入夜,我换上夜行衣,如一只黑色的蝴蝶,悄无声息地攀上屋檐,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东厂的诏狱,是全天下守卫最森严,也最恐怖的人间地狱。
但我知道一条可以通往里面的密道。
那是萧玦有一次喝醉了,在我房里,无意中说漏嘴的。
他说,那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现在,这条退路,成了我唯一能够救他的去路。
07
诏狱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腐烂的霉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我捂住口鼻,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循着记忆中那条曲折的路线,终于找到了关押着萧玦的最深处的那间牢房。
只看了一眼,我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他被两条比我手臂还粗的铁链锁住了琵琶骨,穿透了肩胛,整个人被屈辱地吊在半空中。
曾经一尘不染的月白色囚衣,如今被淋漓的鲜血染得通红,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焦黑的烙印,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垂下,遮住了他的脸,生死不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然后一寸寸地撕裂。
萧玦……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害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听到我的声音,他似乎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当看清是我时,他那双一向深邃如古井,仿佛万事万物都不能惊动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一缕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青烟。
我回来救你。我抽出怀里的匕首,发了狠地去砍那条锁住他的铁链。
胡闹!快走!他急了,挣扎着想要推开我,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他闷哼了一声。
我不走!我固执地用匕首砍着铁链,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萧玦,你这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傻瓜!你为我,为我们陆家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一个字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告诉你我这个不人不鬼的阉人,觊觎着你的母亲,又把你当成她的替身留在身边,受尽屈辱吗
你不是阉人!我几乎是吼着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新帝登基那晚,他把我按在冰冷的宫墙上,我分明感受到了他身体那不属于太监的,滚烫而又坚硬的变化……
我……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却忽然笑了,那笑声在空旷阴森的牢房里回荡,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快意和苍凉。
原来……你知道。
陆昭华,你可真是……我的克星。
匕首和铁链碰撞,发出铛铛的刺耳声响。
那铁链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造的,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别白费力气了。萧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绝望,这是用天外玄铁打造的‘困龙锁’,除非有钥匙,否则根本打不开。
钥匙在哪我急切地问。
在新帝手里。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新帝,那个我名义上的新欢,实际上却是萧玦一手扶持上位的傀儡皇帝。
可如今,这个傀儡,似乎已经不甘心再做傀儡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就因为你放走了我
因为……萧玦的眼中闪过一抹凛冽的寒光,因为他知道了,我入宫,是假。
08
这个秘密,足以让萧玦死一百次。
欺君之罪。
以假太监的身份干预朝政,扶持新帝。
任何一条,都是凌迟处死,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他想杀你灭口。我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不止。萧玦的目光穿过牢房狭小的铁窗,望向远处灯火辉煌的皇宫方向,他还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
传国玉玺。
我倒吸一口凉气。
先帝病危之时,自知时日无多,朝中皇子们又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他便秘密将象征着皇权正统的传国玉玺,托付给了他最信任的内臣萧玦,命他在几个皇子中,择一贤能者辅佐。
萧玦选择了当时最不起眼,也最与世无争的六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赵恒。
因为他觉得六皇子生性纯良,宅心仁厚,容易掌控,能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却没想到,他亲手养出了一只最噬人的白眼狼。
玉玺在哪我压低声音问。
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萧玦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也是我如今,唯一能保住性命的筹码。
我明白了。
新帝赵恒不敢立刻杀了萧玦,就是怕传国玉玺的下落从此石沉大海,他这个皇帝,就做得名不正言不顺。
但他会用尽一切酷刑,来逼迫萧玦开口。
看着他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我的心揪作一团,疼得无法呼吸。
我去找他!我转身就要走。
站住!萧玦厉声喝住我,你去找他,又能做什么像在闻音阁时一样,以色侍人吗
他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插进我的心里,血流不止。
陆昭华,你给我听着。他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不容置喙,新帝生性多疑,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绝非明君。传国玉玺,绝不能落在他手里。
我会想办法,将玉玺的下落,传给我留在宫外的人。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回青云观去,和你的家人团聚,然后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那你呢我哭着问他,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释然和解脱。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不!我猛地扑过去,隔着冰冷的铁链,紧紧抱住他同样冰冷的身体,萧玦,你听着,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
我要你堂堂正正地走出这个鬼地方,恢复你镇国大将军义子的身份!
我还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许久,他才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他那只没有被铁链锁住的手,穿过铁链的缝隙,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昭华,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胄的摩擦声。
有人来了!快走!萧玦脸色大变,猛地将我推开。
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用口型,对我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等。
然后,他头一歪,再次昏死了过去。
我只能死死咬着牙,含着满眼的泪水,重新隐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09
来的人,是新帝赵恒。
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阴狠与戾气。
萧玦,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只要你乖乖交出传国玉玺,朕可以念在旧情,给你一个痛快。
萧玦被吊在那里,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给咱家继续用刑!赵恒尖利的声音在阴森的诏狱里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狱卒们立刻举起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和沾满了盐水的倒刺长鞭。
我躲在暗处的横梁上,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直到掐出血来,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我不能冲动。
萧玦让我等。
我必须等。
可是,我到底在等什么
等他被这些畜生活活折磨死吗
惨无人道的酷刑,持续了整整一夜。
萧玦始终紧咬着牙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第二天,新帝赵恒似乎也彻底失去了耐心。
好,很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朕不念旧情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轴,在萧玦面前缓缓展开。
你以为你把陆家的余孽藏得很好吗
朕告诉你,朕早就知道了。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玉玺。否则,朕立刻派大军踏平青云观,让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女人,还有她的家人,全都给你陪葬!
那卷轴上画着的,赫然是我母亲的画像。
萧玦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骇人至极的杀意。
你敢!
你看朕敢不敢!赵恒笑得猖狂而扭曲,朕知道你喜欢她,朕不但要杀了她,还要当着你的面,让朕手下的三军将士,一个个地……
住口!萧玦目眦欲裂,状若疯魔,锁住他的玄铁锁链被他挣得哗哗作响。
我说。
许久,他终于妥协了。
那两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绝望。
我告诉你玉玺在哪。
赵恒得意地笑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要受这些皮肉之苦。
萧玦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地址。
那是城西的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前朝恭王府。
赵恒立刻派了心腹大太监,带着一队禁军前去取。
而他自己,则搬了张太师椅,大马金刀地坐在牢房外,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等着。
他要亲眼看着萧玦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
我躲在暗处,心急如焚。
我知道,那个地址肯定是假的。
萧玦是在拖延时间。
他在等他的人行动。
可是,他的人在哪他们要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我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皇宫的方向,突然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都映得通红。
紧接着,震天的喊杀声四起,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赵恒脸色大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
陛……陛下,不好了!镇守边关的威远将军卫峥,他……他率军谋反,已经……已经攻入皇城了!
10
威远将军卫峥,是我父亲当年的副将,也是萧玦安插在军中,最重要,也最忠心的一枚棋子。
他等的人,到了。
赵恒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知道,他完了。
他像一条被逼入绝境的疯狗,猛地冲进牢房,拔出腰间的佩剑,就要刺向被吊在那里,动弹不得的萧玦。
朕就算是死,也要拉你这个狗奴才当垫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从暗处的横梁上一跃而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狠狠撞开。
是你赵恒看清是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转为无边的狰狞,你这个贱人,竟然还没走!
他嘶吼着,举起手中的利剑,不管不顾地朝我砍来。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我猛地睁开眼,看到萧玦不知何时,竟生生挣断了其中一条锁住他左臂的铁链,用他仅能活动的一只手臂,死死地抓住了那锋利的剑刃。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汩汩流下,滴落在地上,溅开一朵朵血花。
快走!他朝我嘶吼,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
我没有动。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萧玦,我说过,我要你活着。
我从怀里,缓缓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方温润的白玉,在昏暗的烛火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传国玉玺。
当年,萧玦将玉玺交给我娘保管,我离开青云观时,娘亲又将它郑重地交给了我。
这,才是萧玦真正的后手。
赵恒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扔下手中的剑,疯了一样朝我扑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嘶喊着。
玉玺!是朕的玉玺!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我的那一刻,一支利箭,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身披铠甲,手持长弓的卫峥将军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我的父亲和兄长。
督主!卫峥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父亲和兄长,也朝着遍体鳞伤的萧玦,深深地行了一礼。
一切,都结束了。
三天后,卫峥联合朝中旧臣,拥立先帝的弟弟,素有贤名,宽厚仁德的雍王登基为帝,天下大定。
陆家冤案得以昭雪,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而我,却再也没有见过萧玦。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问父亲,父亲只是叹气,说他心结未解,不愿见我。
我问卫峥将军,他也是欲言又止,说督主有令,谁也不能透露他的行踪。
我找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他的半点踪迹。
直到一年后,我才在东海之滨的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里,找到了他。
他断了一只手臂,脸上也多了一道从眼角划到嘴角的狰狞伤疤,让他那张曾经俊美无俦的脸,变得有些骇人。
他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渔夫。
我找到他时,他正在海边的礁石上,用仅剩的一只手,笨拙地补着渔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温暖又平静。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到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随即,他有些狼狈地别过脸去,不敢看我。
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来嫁给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他身体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着我。
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我也是个残花败柳,我笑中带泪,一步步走向他,我们,正好凑成一对,祸害彼此,共度余生。
他久久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眼眶一点一点地变红。
最终,他扔掉手里补了一半的渔网,猛地站起身,用他仅剩的那只手臂,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那力道,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再不分离。
昭华,委屈你了。
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委屈。
萧玦,我心甘情愿。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生。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全文完)